常瑾淡淡问道:“听说我大哥战死了?”
    朱允炆点点头,“是的,他已经殉国了。”
    常瑾握着刀柄的手蓦地一紧,“是你杀了他。”
    朱允炆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吧,毕竟是我派他出征的。”
    常瑾缓缓走近,举刀停在了朱允炆的脖子上。
    朱允炆并不反抗,“杀了我吧,一命偿一命。能死在你手里,是我的幸运。”
    刀锋贴在了朱允炆咽喉,只要他呼吸稍微重一些,就会割裂皮肤。
    但是朱允炆的呼吸一直很平缓,他贪婪的睁大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心爱之人镌刻在心里,印在灵魂里,即使转世投胎也不会忘记。
    刀锋顺着朱允炆的咽喉攀爬而上,到了头顶,贴着头皮,轻轻一刮,一缕长发落地。
    朱允炆大惊:“你……”
    常瑾捡起地上的一缕长发,打了个结,揣在怀中,牵着朱允炆的手,温柔的按在梳妆台前坐下。
    朱允炆这才发现,梳妆台前摆放着一套半旧僧侣的衣服鞋袜!
    常瑾一边给朱允炆剃着头发,一边暖言说道:“外头都是燕王的人,你扮作和尚逃到鸡鸣寺,鸡鸣寺的方丈大师会收留你,然后将你送出京城,从此天涯海角,任你遨游。”
    一时剃光了头发,常瑾脱下朱允炆的龙袍,给他穿上了僧衣。朱允炆这才回过神来,“为什么……为什么放我走?”
    “傻孩子。”常瑾疼惜的摸了摸朱允炆的光头,在他额前轻轻一吻,“因为我爱你啊!我一直爱着你,你那么英俊、那么聪明,那么勇敢,那么优秀,那么懂得体贴人,你还救我好多次,我在东宫苦苦支撑,抚养朱允熥时,你是东宫唯一的慰藉,也是一直暗中保护我的靠山。我是爱你的,我一直爱你,却不敢直视自己的感情。”
    常瑾摸着朱允炆的脸,笑中带泪,“可是你我的爱情中间隔着太多的伤害和泪水,家族仇怨,年龄和辈分,政治立场……你我的爱情生于畸形,长于悲伤,明明相爱,却从不敢承认,总是互相伤害,相爱相杀,可我爱你。”
    朱允炆也落泪了,两人的泪水齐齐滴落在相握的手背上,融在了一起。
    朱允炆紧紧抱着常瑾:“我以为自己众叛亲离,可是我伤你最深,最对不起你,你却是唯一爱我,对我不离不弃的人!瑾儿,我们一起走吧。”
    常瑾哭道:“我也伤你最深啊!我杀了你的孩子,毁了你的皇位,我一直在出卖你!”
    朱允炆一愣,猛地将常瑾推开,但是很快又跑过去抱紧了常瑾,“我亏欠你太多,以倾国倾城的代价偿还。从此我们互不相欠,一切从新开始吧!我们去一个新的地方,谁都不认识我们,我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我们还有会孩子的。”
    常瑾慢慢将朱允炆推开了,“你一个和尚,随身带着一个女人会令人起疑的。你先走吧,远离京城,等安顿好了,我会去找你。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朱允炆依依不舍的离去,“好,我安顿好了,会把地址告诉鸡鸣寺方丈,到时候你一定要去找我。”
    常瑾含泪点点头,“一言为定。”
    朱允炆深深的看了一眼常瑾,从密道离去。
    常瑾穿上了朱允炆刚刚脱下的龙袍,戴上了皇冠,搬来了一坛酒,全部泼在了床上,她贪婪的闻了闻衣领,衣服上还留有朱允炆的味道,她蜷缩着身体,依稀好像还在爱人怀中的样子,喃喃自语:“生为妹妹,我没有照顾好外甥,对不起姐姐临死托孤。”
    “生为小姨,我丢了皇位,对不起外甥。”
    “生为常家的女儿,我放过了朱允炆这个大仇人,对不起常家所有人。”
    “生为母亲,我杀了自己的孩子,对不起儿子。”
    “生为爱人,我倾国倾城,对不起允炆。”
    “生为自己,我不敢直面爱情,伤己伤人。”
    常瑾打开火折子,看着点点火光,凄然一笑,“生而为人,却不知该如何做人。我这一生,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真是没用呢。”
    火折子落在身上,瞬间点燃了一切!
    建文四年,六月十八日,女官胡善围带着太监宫女打开皇宫大门,迎接燕王进宫。柔仪殿起火,从残余的皇冠判断,尸骸被认为是建文帝,以太子的礼仪下葬。
    燕王朱棣于七月十七日登基,改年号为永乐,是为永乐大帝,朱棣登基之后,立刻命人接妻儿到京城,封燕王妃徐妙仪为皇后,是为徐皇后。
    封燕王世子朱高炽为太子。
    道衍禅师,赐名为姚广孝,封太子少师。但是道衍禅师终年穿着僧袍,名为僧人,实为宰相,俗称为“黑衣宰相”。
    胡善围依然是宫里五品尚宫,帮助徐皇后打理后宫。
    燕王府总管太监马三保,赐名为郑和,擅长航海,三下西洋。
    恢复了徐妙仪表哥靖江王朱守谦的爵位,还恢复了朱守谦父母的亲王和亲王妃的名分,将坟墓迁到凤阳皇陵合葬。
    为稳固朝政,永乐帝重建了锦衣卫,纪纲为锦衣卫指挥使……
    大明在历史在拐了个弯,换了个一个皇帝,一切照常继续,依然是朱明天下。
    从北平到京城道路漫长,直到入了冬,徐妙仪才姗姗来迟,和孩子们重返京城。
    短暂相聚后,六个孩子都跑到了二舅舅徐增寿坟前哭泣,个个都得哭着肝肠寸断。
    徐妙仪擦干眼泪,问丈夫:“他人呢?”
    问的是大哥徐辉祖,自从徐妙仪和徐辉祖决战北平,徐妙仪就直呼其名,不再称他为大哥了。
    朱棣说道:“徐辉祖伤已经好了,关在魏国公府,至今不肯认错。”
    徐妙仪心中大恸,“二哥为了他全家而死了!他还不认错!昔日围攻北平,何等惨烈,他对我们可有半点情义?我和孩子们差点死在他手里!拿剑来,我要清理徐家门户!”
    朱棣将一封沾着血迹的信递给徐妙仪,“我何曾不想报仇,可是徐增寿留有遗书,总不能违背他的遗愿。”
    徐妙仪颤抖的手打开遗书,徐增寿的字一如既往的丑,鸡爪爬过似的,“我不知道谁会看到这封信。干脆称呼你为有缘分人吧!很遗憾,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不过你把这封信交给我妹夫朱棣的话,他会给你很多很多的银子,封你当很大很大的官!”
    “以下是写给我妹妹的话:妙仪,你是我妹妹,虽然隔了母,你还是我妹妹,就像大哥徐辉祖依然是我大哥一样。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没有孩子,你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们的父亲徐达是个盖世大英雄,但是英雄都有一个毛病——就是都喜欢逞能,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英雄似的,所以英雄都死的太早了。我们兄妹几个都是没有爹的人。所以我最最讨厌当什么劳什子英雄!活着多好,对吧!”
    “父亲总是希望我们兄妹相亲相爱,不过一家人也有打起来的时候,但是打归打,打完我们还是一家人,都流着父亲的血脉,所以妙仪,原谅大哥吧!你可以从心理上依然恨他,但从行动上你要原谅他,原谅他的孩子,求你了。”
    “当然,你不同意我也没法子,毕竟我已经死了嘛。不过,二哥还是求你了,原谅大哥。”
    徐增寿的遗书请求徐妙仪原谅徐辉祖,故朱棣一直不动徐辉祖分毫,对魏国公府也照顾有加。
    徐妙仪将二哥的遗书捧在心口,末了,命人抄录一份,送到了徐辉祖的案前。
    徐辉祖读完弟弟的遗书,痛哭不已,忠君是他从懵懂孩童开始,就一直坚持的信仰,我没有错!
    可是我无颜面对弟弟的宽容,也无法接受新君的任何恩惠了!
    徐辉祖对着孝陵和太庙的方向跪下,大声叫道:“先帝!父亲!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唯有以死谢罪,追随建文皇帝而去!”
    言罢,徐辉祖挥剑自尽。
    看在妻子和小舅子徐增寿的份上,永乐帝以中山王徐达不可无后为名,恢复了徐家世袭罔替魏国公的爵位,封了徐辉祖的长子徐钦为魏国公。
    封了徐增寿为定国公,徐增寿一生无子,永乐帝将徐辉祖的二儿子徐景昌过继到了徐增寿名下为嗣子,封定国公。
    徐皇后娘家一门两个世袭罔替的国公,富贵荣极!
    许多年后,永乐帝迁都北平,下旨命徐家永镇南京,世世代代守护南都。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徐妙仪即将封后,一切准备就绪,因二哥徐增寿牺牲一事,徐妙仪闷闷不乐,朱棣将刚刚加盖国玺的一纸诏书给她看。
    徐妙仪眼里满是惊喜:“你……你的要推翻先帝的判决,为谢家平反昭雪?”
    朱棣点点头,“这是你多年的心结,谢家无辜,理应拨乱反正,还你外祖父谢再兴清白。”
    多年的夙愿即将达成,徐妙仪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好。
    朱棣轻轻擦去颊边泪水,“不哭,再哭就不好看了,明天是你的封后大典呢。”
    徐妙仪抽泣道:“就要哭,我是皇后,谁敢说我不好看。”
    朱棣抱着徐妙仪,“对啊,我的皇后,任何时候都是最美的。”
    次日,奉天殿,封后大典,大雪纷飞,文武百官穿着大红朝服,静静等着朝拜帝后。
    朱棣穿着黑色衮冕服,徐妙仪头戴九龙四凤冠,穿着大红凤袍缓缓而出。
    看到朱棣,徐妙仪一怔,朱棣低头检视了一下自己,“怎么了?”
    徐妙仪笑道:“好帅啊。”
    朱棣故意板着脸说道:“你是皇后了,要注意威仪。”
    徐妙仪笑道:“外面下着雪,万一我太激动,滑到了怎么办?岂不是颜面全失?”
    朱棣伸出右手,“我牵着你。”
    雪地里,帝后携手而行。
    徐妙仪看着漫天飞雪,感叹道:“记得我第一次进宫,也是这样的大雪天,马皇后召见,想确认我的身份。我那时候很害怕,很紧张,我很想和父亲徐达相认,却又不敢认。这条路并不长,却感觉走了好久好久,一辈子都走不完似的。”
    朱棣说道:“现在不用怕了,我陪着你呢。所有困难都像这积雪似的踩在脚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徐妙仪回握着朱棣的手,说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奉天殿外,帝后在雪地里相视一笑:“一蓑烟雨任平生。”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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