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观念里,如此出色的年轻人,怎么会没入仕,如果入仕的话,又怎么会从未听说过此人名讳。
    我以为许语冰是昔日的风流人物,或许曾经风光,今朝已成尘埃,埋在史册里了。
    纪明泽叹气,又看着我笑,“瞧瞧,这就是年轻人的傲慢,若是许家那位知道你这样说他,或许他真的会气死在家里。”
    那人还活着?我问:“那这位奇才如今居于何处,是否做了隐士高人?”
    纪明泽摇头,“不,他做了有钱人,富可敌国。”
    我不知道这些和我有甚么关系,他说了这许多,我唯一关心的是真的有人比我更早中举,这说明我不是独一无二的。
    思及此处,我又暗自好笑,我凭什么认为我自己就是独一无二的,别说那位姓许的前辈,就连眼前的纪明泽,也一样是十五岁中举的少年才子啊。
    “觉来时满眼青衫暮,抖擞着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纪明泽问我,“少兰,你的归处在哪里?”
    归处?我过去很少想这个问题,我以为我考中状元,万事皆休,然后我的官运和钱财会绵绵不断滚滚而来,我会入相登阁,我以为......
    是的,都是我以为。但我以为的,都没有来。
    经历过短暂的花团锦簇与恭维祝贺之后,生活归于平静,我依然穷困。听说翰林院编纂的月俸,是每月八钱银子,而在京中稍近的地方租赁一个小小院落,是每月一两银,若要买下来,八百两。
    哈,八百两银子,我上哪儿去弄这八百两,我想让母亲入京,随我过好一些的生活,我却发现,我连自己的温饱都尚且艰于维持。原来,即使我中了状元,在京城这爿地上,我还是一无所有。
    “少兰,崔纲家里缺个先生,你若是同意,我便举荐你。”聪明人的话都不必挑得太明白,他说:“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大坝亦可毁于蚁穴,崔府就是你真正改写命运的地方。”
    我向纪明泽投诚了,或者说我向命运投诚了,因为我原以为的、我中了状元之后所能触及的人生巅峰,在命运面前,脆弱如同一场笑话。
    我应承了他,入崔府做个西宾。
    第77章 番外三
    初见崔蓬蓬,这位相府小姐竟一脚踏在窗台上,我从长廊上走过,她的脚还是没有缩回来,只是昂起头,轻慢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看她,我还冲她笑了笑。我知道,一个女孩子这样不害羞地盯着你,她绝不是看上了你,而是,她根本瞧不起你。
    那一日,我穿着我一件天青色洗得要发白的袍子,粗布所制,我并不喜欢那件青袍,因为这衣裳老是让我想起那些八品九品的石青小吏,庸庸碌碌,昏沉度日。当然,我也没有更好的衣裳,这是我当时最整洁最体面的外袍了。
    崔纲带我绕过长廊,那位崔小姐蹲在窗台上,似乎在捉蛐蛐儿。我心想,这些公子小姐们,真是无所事事,连玩儿,都翻不出花样来。
    那天的崔蓬蓬也穿了一件青色的衣裳,但她的裙子是深绿的绸缎衬着浅绿的纱面,我知道这料子贵极,她簪着一根碧玉簪款款走出来,虽然她站的笔直,但我瞧见她眼眸,贼兮兮的,一对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没停过。
    说实在的,崔蓬蓬算不上美人,从书里对美人的标准来说,或者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或者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不管是飘渺还是灼灼,崔蓬蓬似乎哪样都不沾。
    我仔细观察过这个崔府的小姐,她平日里一直都是装作很端庄的样子,尤其是在她爹面前,更是挺立得如桩子一般。但我知道,她是装的。
    我们相安无事度过了小半月的日子,我并不以为她会如此乖顺,因为她的眼珠子根本未曾真正平息过。
    又过几日,我同她说《孟子》,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那位小姐眯着眼睛,似是睡着了,我起身用一丛薄荷叶在她鼻尖扫了扫,那位小姐忽的睁开眼睛,她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瞪着我,她说:“先生,学生不爱听孟子,学生是女子,学孟子仁义又有何用?”
    她抬头看我的那一瞬间,我于她黑黝黝的眼珠子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我问她:“那你想听甚么?”
    我微微笑,她却问我:“不如先生说说,先生从何处来,将来又想做甚么?”
    夏日的午后,风儿都轻了,只能闻知了鸣蝉,她既然无心向学,我便放下了书本,我才坐下,她的丫头就捧了一杯茶过来,崔蓬蓬眉眼弯弯的,她说:“天香,给我也来一杯梅子水,冰镇过的。”
    她笑得太过灿烂,一个女孩子这样笑,她可能不是喜欢你,仅仅是她又做了甚么让她自己高兴的事情。
    我将天香给我杯子递给她,“小姐渴了,不妨先喝这一杯?”
    也不知道崔蓬蓬是不是只是看着机灵,她将杯子一掀开,里头爬出一只蜈蚣来,她自己吓得惊叫连连,最后竟双手双脚都爬上了书架。我在下头看着她,谁知她从上面掉下来,我只得伸手接住她。
    说实话,她不轻,当然,这也是我头一回这样抱一个女孩子。没有对比,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算不算重,但怎么说都好,她绝不轻盈。
    她侧脸看我,吞吞吐吐的,似乎是想道歉,但她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当然,我不可能同她计较。她是这相府里独一无二的大小姐,就算她此刻要我活吞了那只蜈蚣,恐怕我也得照办。但是崔蓬蓬没有,她拉着我的衣袖,一脚在地上拼命踩,然后又不敢睁开眼睛。
    她胡踩了一气,我看得好笑,便逗她:“小姐在做甚么?”
    这位惯爱装淑女的大小姐一直拉着我的衣袖,我弯腰用笔杆子将蜈蚣挑起来,又装进杯子里。
    等她的丫头进来,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说:“以后换青瓷”。
    看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我知道,她是怕了。
    第78章 余音
    我是崔蓬蓬。我爹是崔纲,他曾经是大殷朝的相国大人,而我是这雄浑崔府里唯一的小姐。
    我又做了瞎子,甚么都看不见,就连嗅觉,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好了。
    一个月之前,龙门薜萝院里生了一场大火,在阁楼上,困着与我青梅竹马的男人。
    苏幕武功不低,我原以为没了我做负累,他能从阁楼上跳下来,可是他没有。我在下头喊他的名字,“苏幕,你下来!”
    我一直喊:“苏幕,你给我滚下来!”
    我扯开嗓子,我知道他一定听见了,可他就是不下来。
    叶少兰在我身边站着,我压着火气,问他:“你们把苏幕怎么了?”
    白袍的玉面郎君只是轻轻转过脸去,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愚蠢。我点头,“那好,我自己进去找。”
    我也不知道能怎么找,这里别说清水,就连口水井都没有,我瞟到院中的花坛,那里有刚刚翻起的花泥,我抱起一团花泥就往自己身上砸,泥土很臭,或许还带着一点其他腥臊的污糟味儿,我捧起一团黑乎乎又粘手的泥巴就往脸上涂,我知道臭,可我来不及去感受这样的肮脏臭味,就蹿进了阁楼。
    落玉在清点苏幕带来的一点点粮草,小桃在牵马,她准备领我回去,叶少兰不愿意理我,他的眼睛依旧红通通的,似在怨恨我那一巴掌来得毫无缘由。他们各怀心事,我带着满身的泥巴冲进了火场。
    我其实一点都看不见,火光熏天,里头又有枯木的浓烟,但我知道地形,我来过薜萝院两回,我初次从京城逃出来的时候,苏幕也是带我在这里住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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