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步兵锹在手背上割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但是仍在梦中出不去。失去了探照灯的光束,大殿中一片漆黑,我和尖果相距虽近,却见不到对方的脸,可是不用看也知道,两个人的脸色可能都跟白纸一般,我们之前大意了,没想到进来容易,却无法从梦中出去!
    二人吓得不知所措,这时我忽然觉得有只手将我拽住了,猛地往上一扯,我一下子坐了起来,身上的冷汗都湿透了,张开大口不住喘粗气,睁开眼左右一看,见自己正坐在石柱下,是胖子将我和尖果拽了起来。尖果也是面如人色,惊得说不出话。胖子手持一根火把,照了照尖果,又照了照我,一脸茫然地问道:“你们做了什么噩梦?怎么吓成这样?”
    我借过火光看到胖子的脸,又见地上有两个烟头,明白这是从梦中出来了,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暗道一声“侥幸”,若不是胖子发觉我和尖果的情况不对,伸手将我们拽了起来,我们两个人哪里还有命在!
    等我们缓过劲儿来,三言两语将在梦中的遭遇给胖子说了一遍,旋涡大殿没有出口,但在梦中可以进入大殿深处,深处全是迷雾,不知雾中是宝相花还是什么东西,死气沉沉的,总之太可怕了。好在还有一个插旗儿的,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胖子听得目瞪口呆,觉得难以置信,向来说是同床异梦,却没听说两个人可以做同一个梦,但是事实俱在,却又不得不信。既然在梦中可以接近宝相花,岂不是简单了,总比困在没有尽头的旋涡大殿中走不出去好。宝相花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可以发光吗?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埋。我说这绝不可行,且不说雾中有什么,如果只能在梦中接近宝相花,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和做梦娶媳妇儿是一个道理,纵然你在梦中见到了宝相花,也找到了出路,那不还是做梦吗?做梦逃出去有什么用?何况我们并不清楚,迷雾中的东西是不是宝相花,事已至此,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
    尖果发现我手背上还在淌血,撕了条绑腿的带子给我裹上。我心念一动,在梦中用步兵锹划了一道口子,怎么还在淌血?刚才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在梦中?我让尖果打开探照灯,探照灯也不亮了。胖子从背囊中掏出电池,装在探照灯上,这才又亮了起来,但这也是仅有的电池了。我和尖果又惊又骇,我手背上用步兵锹划开了口子、尖果的探照灯电池用尽,全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情,我们已经从梦境中出来了,为何仍是如此?
    我们完全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但是从结果上可以得知,在旋涡大殿中做的噩梦,如同魂灵出壳,不仅是人的魂灵,探照灯也一样,比如在梦中探照灯的电池用尽了,醒过来之后的探照灯也不会再亮,抽过的烟应该也没了味道,如果我们在梦中死了,同样不会再活过来。而且一旦进入噩梦之中,绝不可能自己醒来。我们仨困在旋涡大殿中无路可走,不用等到饿死,只要三个人全睡过去,那是一个也活不了!
    正说到这里,胖子手上的火把灭了,昭和十三式背囊中还有一根火把,他掏出来准备点上照亮,我拦住他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火把和探照灯都别用了。”又告诉尖果:“探照灯的备用电池也已经没有了,有必要的时候才打开。”
    胖子说:“眼前什么都瞧不见,怎么走出去?”
    我说:“瞧得见又何如,不还是走不出去。”
    胖子打了个哈欠,说道:“那只有坐下等死了,你们俩刚才好歹对付了一觉,我可一直没合眼,要不我……”
    我忙对他说:“你可千万别犯困,不光是你,我也睁不开眼了,刚才我是对付了一觉,但是和没睡没什么两样,梦境中的东西太恐怖了,到了这会儿我还后怕!”
    我担心三个人不知不觉睡过去,决定互相掐胳膊,过一会儿掐一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次进入梦境了。口中说是不怕死,不过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如果舍不得扔了这条小命,还是得想个法子,从旋涡大殿之中出去。
    胖子说:“这话你都说了八遍了,你想出去我不想出去?能想出法子还不想吗?问题是真想不出来了,你要让我说,倒不如听天由命。”
    我骂道:“你大爷的,你不是不信命吗?”
    胖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啊!有时候不信命还真不成!”
    我问他:“那就等死了?”
    胖子说:“我可没说听天由命是等死,其实我这也是一个法子,老话怎么说的,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有主意!你们仔细想想,咱仨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和尖果一听这话这么耳熟,怎么又说到人和人有什么不一样了?问胖子究竟想说什么,我们三个人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别人指的是谁?
    胖子说:“人和人的命不一样,绿豆糕没馅儿,不如高粱面儿!你比如以我来说,北大荒生产兵团不下二三十个师,人员至少有几十万,怎么就把我胖子分在了屯垦三师,屯垦三师也有万八千人,怎么就轮到我去17号屯垦农场?不在17号屯垦农场戍边,能遇上暴风雪和狼灾?不是那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能有只大狐狸带路躲进辽墓?不进辽墓能见到壁画上的黄金灵芝?没见过黄金灵芝,盗墓的土耗子能找上我?没有这么多的前因,后来我能落到这个地步?这不是命是什么?如果说这是我的命,那我不得不问一句了,为什么我有这个命?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我却没死?为什么没在17号屯垦农场让狼吃了?为什么我没被流沙活埋在墓中?为什么没掉进暗河淹死?为什么没在金匪的村子里让耗子啃了?为什么可以来到这座深埋地底的大殿?如果说老天爷非得让我死在这里不可,我觉得真没必要这么折腾,无非是这一条命,怎么死不是死。我可以活下来一定有个什么原因,多半因为我肩负了重大的使命才来到这世上,只是大浪淘沙始见金,我自己还不知道而已。否则不必有我了,世上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还不够多吗?”
    我听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了一大通,没一句真格的,我还是不明白他想出了什么法子,让他别侃了,直接说“所以”。
    胖子道:“所以说……不是命大,而是命不该绝,车行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根本不用想太多。”
    我怒道:“你口沫横飞胡侃乱吹说了这么多,一句有用的没有,全是他娘的屁话!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没头鬼,还肩负什么重大使命,没了你这个臭鸡蛋,别人还不做槽子糕了?”
    胖子说:“噢,你说的那是口吐莲花,别人说的全是屁话?我可告诉你,我的话全说在理儿上了,一个字顶得上一头猪一只鸡,你自己想不明白罢了。”
    我又是一怔,什么一个字顶一头猪一只鸡?再一想才知道,他可能是想说“字字珠玑”。我气不打一处来,上去要掐他,不把他掐疼了,他还得说梦话!可是周围太黑了,我一下子起猛了,一头撞在了石柱上,撞得我七荤八素直发蒙。以往我和胖子争论,尖果在一旁都不开口,从来不和稀泥,这也是让我们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她听到我的头撞上石柱,打开探照灯过来看我有没有撞破了头。好在头上有关东军防撞帽,我的头没撞破,但是撞了这一下的感觉似有似无,分明与刚才在梦中的感觉一样,又见胖子和尖果都在身边,心中暗道一声“糟糕”!立即让这两个人跟上我,绕到石柱一侧,举探照灯往前一照,前方是一片迷雾。我不由得一阵绝望,旋涡大殿中什么东西都没有,仅在梦中才会有雾。我们三个人太累了,说是千万别打瞌睡,可在听胖子说话的同时,不知不觉全部进入了梦中!
    我担心让雾中的东西发觉,当即将探照灯的光束关掉了。胖子不相信这个梦进得来出不去,以为宝相花在雾中,撸胳膊挽袖子,准备上前一探究竟。我让他别过去,他不以为然:“你是太多疑了,树叶掉了怕砸脑袋!”说话的同时,他带上探照灯,端起村田22式猎枪往前边走。我和尖果急忙追上去将他拽住,再次退到石柱下,却见胖子的两条腿也在发抖。
    我低声问他:“你不是不怕吗?腿怎么抖上了?”
    胖子说:“这儿有虱子,我抖落抖落……”他嘴上虽硬,但是止不住吓得发抖。他也觉得不对劲儿,真要见到什么也行,还没见到雾中的东西,怎么会吓成这样?
    三个人都知道不能接近梦境中的雾了,小心翼翼躲在石柱后边,一个个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长有宝相花的旋涡之海至少分为三层,头一层是一座遍布石柱的神秘大殿,绕行石柱可以进入第二层,在梦中能够进入第三层,不过一旦进入梦中,凭我们自己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上一层。迷雾中一定有个惊人的秘密,我们却不敢接近,目前仅有一根火把和探照灯可以照明,全部用完之后,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况且置身于梦境之中,即使我们三个人豁出命去,进入雾中找到宝相花,又有什么用?
    我定了定神,心想说别的全是多余,首先要从梦境中出去,这又是不可能做到的。之前我用步兵锹在手背上割了一道口子,也没起任何作用,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梦中惊醒,大殿中又没有别的人了。
    我忽然意识到,旋涡大殿中的活人是没有了,却有一个“鬼”!我和尖果进入梦境之后,有一个“鬼”想将我们引走。在此之前,我们三个人在石柱下也见到了这个“鬼”。不论是我们在梦中见到的胖子,还是已经死掉的老土耗子,应当是同一个“鬼”。这个“鬼”不想让我们往大殿深处走,是不想让我们接近宝相花,还是有什么目的,我们无从得知。不过我能感觉得到,这个“鬼”并不是雾中的东西,如果说雾中是个无比恐怖的存在,我们见到的“鬼”,却与这座大殿中的旋涡一样,空洞而又虚无。
    当时我们想到过,我们三个人困在没有尽头的大殿之中,到头来只有一死,无非多活几时少活几时罢了,“鬼”之所以显身出来,要将我们引开,是不想让我们往深处走了。我却怎么也想不通,即使进入大殿深处的梦境,仍是死路一条,它为什么还会担心我们接近宝相花?
    另外还有一点,上一次进入梦境,我发觉那个“鬼”不是胖子,于是伸出手将对方扯住,却似让一个旋涡卷住了,我使劲一挣,从旋涡中将手拽了出来,可见大殿中的“鬼”,无法直接将我们置于死地。
    如果洞悉其中的真相,或许可以从旋涡大殿中出去,不过我要是能想明白这个,早带胖子和尖果逃出去了,还至于走投无路?我脑中胡思乱想,一时间忘了还躲在石柱后边。胖子已经沉不住气了,用探照灯往前一照,前边仍是一片迷雾,似乎距离我们近了一些。他对我和尖果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待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往另一个方向走!”我这才回过神来,心想我们三个人落在这个梦中,完全没有活路可走,目前无非有三个选择,一是进入迷雾之中,二是继续躲在石柱下边,三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大殿深处的雾正在弥漫开来,前两个选择有死无生,往另一个方向走则是一切不明,在没想出法子之前,我们只有选择后者了。
    上次进入梦境,大殿中的“鬼”想让我和尖果往这个方向走,当时我们没有上当,而今迫于无奈,却是自己要往这边走,还不知道会撞见什么,应了胖子那句话——真得听天由命了!我们三个人不敢托大,仍由尖果带上探照灯,我握住步兵锹跟在她身后,一边照亮一边往前摸索,胖子手持村田22式猎枪断后,从石柱下边出发,一直往另一个方向走。然而在迷雾之外,梦境中的大殿似乎没有变化,大约走出三十余步,面前又是一根石柱。三人均有不好的预感,再这么走下去,多半与之前一样,前边只有一根接一根的石柱,永远走不到尽头。胖子问我:“还往前走吗?”
    我并不死心,决定再往前走,于是用步兵锹在石柱上凿了一个标记,又往前走了三十几步,仍有一根石柱。尖果转过头用探照灯往后边一照,光束所及之处大雾弥漫。我们担心雾中的东西追了上来,连忙用步兵锹凿下标记,加快脚步往前走,接连走了几根石柱,转过头去仍见得到雾,而且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三人心念如灰,步兵锹凿下的标记没有任何意义,说不定我们一直在一根石柱下打转,因为这是在梦境之中!
    这个梦境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我们做什么都没意义,如果死了却会真的死掉。我又想起刚才的念头,大殿中的“鬼”无法直接干掉我们,又不想让我们接近雾中的宝相花,这个原因是什么?
    胖子见我两眼发直,急道:“大殿中的雾越来越近了,你还发什么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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