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白从帐壁后走了出来,手中提着剑,剑锋对上了她。
    看到是她,他也诧异了一下,面色一时变得十分奇怪。
    程漪脸色惨白,跌坐在地。她听到了不该听的……她身子发着抖,却倔强地与江照白的眸子对视。她看着他幽黑的眼睛,看他手里的剑对着自己。进殿是不能佩剑的,为防惊了陛下……皇帝陛下却特许江三郎佩剑。而如今,这剑,对上的就是程漪。
    程漪抿着唇看他,不服输地仰着脸看他。
    看他是否对她下得去手……她心中乱茫茫一片,觉得自己听到了这些话,一定会被杀……江三郎要杀她么?!
    她夫君是否也默许?!
    江照白垂眼看着这个受到惊吓的女郎,看到她的脸一片纸白。她明明很害怕,眸子却瞪着自己,一点都不移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江照白眸中神情温和了一下,将剑移开了。
    帐壁后传来陛下声音:“三郎,是谁在那里?”
    江照白对程漪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收了剑,说,“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该是皇后派人提醒陛下用膳的。”
    他再不看程漪,走了出来,衣袍款款。陛下沉默良久,说了声“把她关起来看着”,也并没有要杀人。江三郎再夸声“陛下仁慈”,陛下开始抱怨宫中也不安全……君臣两人继续讨论,程漪出了一身冷汗,趔趄着爬起来,知道自己从鬼门圈走了一遭。
    她咬唇,回头望了眼帐壁上映着的那对君臣身影。
    他们仍在讨论政事,似乎对这边的事漠不关心……其实,是留她一命吧?
    程漪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宫殿。只觉得四海茫茫,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要杀她父亲啊……还让她听到了……她、她……
    长安之阴雨,暂时没有影响到边关。边关下了场暴雨后,烈日炎炎,夏日到来得极快。李信和闻蝉回到墨盒后,闻蝉便去收拾行李,布置两人的府邸。闻蝉的新婚夫君是个不拘一格的豪爽人,他在一个地方住,什么都不准备,一张床榻就够用了。有时候床榻都不需要,李二郎随遇而安啊。
    以至于闻蝉到府邸的时候,发现屋中的器具陈设,仍然是之前将军的风格。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铺床时,青竹从竹席下翻出了几盒胭脂,而李信一无所知啊……李信在这里住了半年了,他都没觉得自己的床板硌得慌。而床只是一小部分,反正闻蝉在屋中转一圈,没有发现她表哥留宿在此的蛛丝马迹,倒是看出不少前主人居住的痕迹来了……
    李信就跟过客一样。
    闻蝉皱眉,她不喜欢这种过客般的感觉,总让她心中不安。好像李信随时打算走,随时会抛下这一切。这种感觉太糟了。
    闻蝉开始将精力用来布置新家,李信则一心扑去了他离开后积累下来的一堆事务上。李信腾空还放了乃颜,让乃颜回去问问阿斯兰,阿斯兰到底想做什么。乃颜不太想离去,他都能想得到,自己一无所得地回去,恐怕得被大都尉揍了。然李信又不留他,没有李信的首肯,乃颜根本去不了闻蝉的身边……
    乃颜很忧伤,他都与闻蝉的贴身侍女青竹勾搭了那么久,青竹也没有心软,没有提出来让他与翁主见一面。他明明照大都尉说的那般去讨女郎欢心了,然青竹除了茫然,就是脸红,根本不提翁主……莫不是他方法用错了?
    还没等乃颜想明白,李信就把他踢回去了。
    李信抱臂:“你留在这里除了浪费粮食,有什么用?快滚!”
    “……我是蛮族人啊,”乃颜说,“你不抓我做俘虏吗?不怕我把你这里的军情泄露给左大都尉吗?”
    李信一脸坏笑:“说去!”
    乃颜又开始疑神疑鬼李信使诈了……他再问:“你不怕我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李信沉思:“你要是不回来,就说明我之前的猜测错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乃颜:“……”
    原来他只是李信用来试探阿斯兰的工具而已。
    乃颜提一口气,只好先离开。从他离开的这一天开始,他担任起了送信的职务。他的上峰,左大都尉阿斯兰,嘴里对李信骂骂咧咧,却好像一点都不仇视李信。阿斯兰开始通过乃颜与李信对话,乃颜一身摧金断玉般高强的武功,在这里最大的用途,就是给两人传讯。
    一个多月的时间,乃颜都快把阿斯兰的要求背出来了。
    阿斯兰要求见闻蝉。
    李信拒绝。
    阿斯兰提出条件要求见闻蝉。
    李信再拒绝。
    阿斯兰低声下气各种给好处要求见闻蝉。
    李信仍然拒绝。
    私心里,李信并不愿意闻蝉和阿斯兰打交道,见面。闻蝉极为心软,然她又是大楚封的翁主。她若是对自己的亲身父亲有了感情,她该何去何从?李信想过中山国公主的死因,他觉得中山国公主的死,正是因为过不了自己心头那关。
    才会跟着一个蛮族人到了边关,却被长公主一斥,便低下了头。
    中山国公主调开了自己的夫君,送走了自己的女儿,自己又为引走蛮族追兵,替长公主夫妻去死……她心有身为公主之大义,决绝赴死,让阿斯兰半生孑然,痛苦不堪。
    而今知知……李信绝不会让知知走上她母亲那条道路。
    所以他绝不会让她认一个蛮族人作父亲。
    李信曾想杀了阿斯兰,解决一切后患。但是当看到阿斯兰千里迢迢来找闻蝉,当他在大雨中跟李信对打时,当他有无数次机会吞并墨盒却不用时……李信下不去手。他虽心狠,然他同时又有热血尚在。他会杀左大都尉阿斯兰,他却不会对一个父亲下手。
    闻蝉自己也是明白的,墨盒这边经常打仗,经常听到蛮族军队的铁蹄到了城下,闻蝉却从没想去看一眼。她也不想辜负长安的父母,不想辜负自己这么多年受到的教诲……直到阿斯兰亲自前来,在夜中与李信见面。
    阿斯兰低声:“我不要求她认我,我只想见她一面。”
    “我不在乎我是谁,所以你想要我手里的权,手中的城池,我全部可以给你。背叛我的国家,我并没有负担。”
    “我已经痛苦了很多年了……仇恨什么都没有带给我,杀人也不能满足我……”
    “求你让我见见她吧。我不去主动认她,我只要她喜欢我就好。你放心,我绝不会跟她说我是她父亲的……我就、就以陌生人的身份,偶尔能看一看她就好。我不会去误了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么会害她?”
    “你让我见她,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我都给你。”
    “……求你!”
    ☆、第138章 1.0.9
    闻蝉与一众侍女冷着脸回来屋子,侍女们跟在闻蝉身后,小声劝说着什么。进到屋中时,说话声仍不断,忽然冷不丁闻到蔬果香味。她顺着青竹的视线去看,看到靠古木架的矮案上摆着许多绿油油的滚圆大瓜。李信坐在案后,已经切开了一个瓜,在挖着吃。红润鲜实的果液十分诱人,瓜果香一下子吸引了闻蝉这边所有女郎的注意力。
    闻蝉先看到了绿瓜,然后看到了李信。李信竟然在家中坐着!她沉着的脸上僵硬的表情缓了下来,瞬间变得如往日般温柔似水。
    闻蝉惊喜:“蓝皮蜜里!”
    李信:“……”目光放到自己手中的瓜肉上,他笑得有些奇怪,“你说这个?这不是西瓜吗?”
    他特意找了西瓜来慰劳自己媳妇,西瓜在大楚是个稀罕物,反正李信没见过。他想办法从蛮族那里搞了一车瓜后,搬回来分给众将士,自己也分到了几个。李信想让闻蝉尝尝新鲜果实,然后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闻蝉是贵族出身啊。就算旁人没见识过西瓜,长安出身的贵族女郎,怎么可能不知道西瓜呢?
    他就是好笑,贵族之间真是风雅。西瓜因为传自西域,所以称呼为西瓜。就他们贵族事多,还称之“蓝皮蜜里”。反正他这个粗人听到这么个词,是不知道闻蝉说的是什么的。
    闻蝉已经走了过来,帮自家的侍女要了几个瓜去吃。她也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案上的这些个绿瓜。她之前是真没见识过没在冰里浸过的西瓜,西瓜在长安也是稀罕物,闻蝉从来没一下子看到过这么多瓜。
    女郎弯下腰想去看。
    她的腰肢被屈腿而坐的李信搂住,拉拽了下去。闻蝉被他拉得跌坐在侧,手扶着李信的膝盖,才刚刚坐稳。她瞪他一眼,一勺果肉便被递到了她唇边,塞了她满口。
    清香凉意在唇间肆意,躁动的心脏也眨眼间被抚平。屋中清爽凉快,夫君相伴,还有夫君亲自喂给她西瓜吃。闻蝉眸子里浮现笑意,先前那点儿不愉快,彻底被抚顺了下去。她也伸出手来,接过案上小勺,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勺,喂给李信吃。
    李信惬意地享受闻蝉磕磕绊绊不熟练的伺候。
    手指动了动,郎君的眼睛也因愉悦而眯起来,身子往后架子上靠去。他虽然不指望闻蝉如别人家的娘子那般服侍夫君,然闻蝉偶尔亲力亲为,他也得到了被取悦的满足感。
    李信开怀后,估摸了一下闻蝉能吃的饭量。他大手一挥,只给两人留下了一个瓜,案上其他的西瓜,全都让侍女们拿去分着吃了。青竹等女笑嘻嘻地欠身谢二郎大度,眉开眼笑地抱走了瓜。然虽然拿走了瓜,青竹等女也没有离开。侍女们在屋中做着准备,忙碌着,想伺候男君与女君。
    闻蝉低着头吃李信分给她的那点儿瓜,根本没有留意到侍女们。
    李信默不作声地看着青竹等女,心中顿了顿。他心想:贵族人的毛病啊。成婚之前,闻蝉与他做什么亲密的事,都避着侍女们。因为婚前种种,礼法上总是不合适的。李信当时没察觉,因为他以为本来就不该被那些人走哪跟到哪。
    结果李信与闻蝉成亲后,他走了半年后,闻蝉来到他身边,他才发现,青竹等女是除了他们二人的私密事,一般情况下是不回避的。贵族女郎习惯了事事靠人服侍,李信也不是要闻蝉不让人伺候……而是他就坐在这里,她都更宁愿使唤别人。
    譬如青竹,整日跟在闻蝉身边。就是旁的人不在,她也在。
    李信算了算,自己每天和闻蝉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青竹跟闻蝉在一起的时间多……
    他心里嫉妒了一把。
    嫉妒心与不喜心相结合,李信跟闻蝉说,“少吃点,小心吃多了晚上肚子痛。”
    他伸出手,手扣住闻蝉的肩。
    闻蝉依依不舍,被李信扣入怀中。被迫转个脸,她的唇被李信舔了一下,吮吸亲吻住了。女郎完全非自愿,莫名其妙被他索吻,手中的西瓜掉到了地上,红色汁液流了一地,也弄脏了裙子。女郎支支吾吾地想躲开,然郎君不让,只亲得更为投入。
    闻蝉:“……”
    她瞪大眼,不明白他话里劝她少吃,怎么转个头就来亲她了?
    她哪里有故意诱惑他吗?
    没有啊。
    大概她干什么在他眼里都讨他喜欢吧。
    闻蝉在心中自夸了一把,被李信亲得呼吸不畅。
    青竹扭个头吩咐侍女们端盆的功夫,回过头来,就发现男君和女君已经亲上了。
    青竹:“……”
    脸红着红着,就习惯了。
    在李二郎眼中,世上的女人,大概分为闻蝉和别的女人。他对别的女人是同一套对待方式,对闻蝉又是另一套对待方式。反正这边的女郎们按说也不少,跟李二郎打过交道的也多。青竹随翁主来墨盒前,曾得府中老姆提醒,要她注意李二郎身边的女人。
    到底郎君出行在外半年之久,他们家翁主不懂这些,不知道男人常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她们这些随侍的人就该多上心些。
    尤其对方还是李二郎这种人……
    然青竹看着看着,发现好像也没必要操心。不是说李二郎对旁的女人就不假辞色,就端正无比,就非常的有君子之风……而是他看待别的女人,和看待他自己的妻子,是完全不同的标准与作风。
    旁的女人该怎样就怎样,他自己的妻子,就捧在手里吹口气都怕娘子冷了……
    等夫妻二人亲够了,等闻蝉挣扎着从李信的亲吻中摆脱,屋中已经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闻蝉靠在郎君怀中逼迫自己忽略李信顶着自己的那物之灼热,她心中恐慌,就怕再亲下去,李信又把她往床上带。
    她真的受不了……
    闻蝉发现侍女们已经走了,抬起头,疑惑地看李信。
    李信手指摩挲着她的发丝,缠啊缠,问她,“以后我在的时候,你能别叫这么多人进来服侍吗?你要做什么,我伺候你啊。”
    闻蝉顿一顿,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李信。她极为机灵,李信说得含糊,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并不喜欢被人伺候……出身乡野草莽,应该是很反感被人伺候的吧?闻蝉心中暗骂自己忘了这茬,居然还要李信特意指出来她才意识到。
    闻蝉立刻小狗腿一般扒着他的手臂点头:“以后再不让她们在你面前晃了!”
    李信笑了下,笑得几分羞涩。他很少对别人提要求,他对别人也没什么要求。他以为他永远对别人没要求,然后他发现这是需要排除掉闻蝉的。他对闻蝉的要求就很多,总希望闻蝉跟自己在一边……李信将闻蝉抱起坐在自己怀中,无视闻蝉那个窘然不自在的躲闪眼神。她柔软的身体压着他的热.硬,便带给他丝丝畅意。
    李信怀抱着佳人,低头再留恋地亲亲她鼻子,问,“刚才进屋时,你在不高兴什么?”他听到青竹等女跟闻蝉说“算了”“和那些野蛮人没什么好计较的”之类的话。
    提起这个,闻蝉撅起了嘴,很不开心。
    她跟李信告状:“你的手下都太粗鲁了!他们家的娘子也一样!所有人都一个样子!”
    李信挑眉,听他家娘子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委屈。闻蝉无非在说她和这边的人相处不到一起去,比如她们都不识字,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踏青赏花设宴作诗的风俗,这边的女人全不会。天天就跟闻蝉说给郎君找女人,生孩子……闻蝉今天还被灌输了一耳朵的三妻四妾的道理,都快气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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