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屏住呼吸,随着门外越来越清晰的打斗声,厅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打斗声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于严三老爷之人,却漫长得仿佛过了个把时辰。
    耳畔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风声雪声再度霸占人的听觉,议事厅内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舒气声。
    温暖的烛灯被点燃,众人眯了眯眼睛,抬起手掌遮挡了一下。
    左云吹灭火折子,依旧一副清浅的嗓音,“各位东家,咱们也过去瞧瞧吧。”
    严三老爷率先起身,奈何身体绷得太紧,起身又太急,不由得一踉跄,幸而始终站在他身侧的严牧清、严牧泽两兄弟及时出手扶了一把。
    “孔行心思缜密,手段狠绝,怕是不会给咱们留活口。”严三老爷就着严牧清的搀扶跟随众人往外走,略微遗憾道。
    娄东家:“虽不能就此事抓住他的把柄,但今晚过后,他恐怕也不敢再打银库的主意了。”
    其他人纷纷称是。
    自钱庄出事以来,一个多月的时间,众人始终处在精神紧绷状态,巨大的压力下,失眠、焦躁、抑郁等情绪始终如影随形。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狙击与反狙击的较量拼的是金钱,更是人的韧性和意志力。哪一方的心理防线先崩塌,另一方就是胜利果实的收割者。
    而今晚,便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一战。
    左云走在人群之前,听着身后众人的轻声议论,脸上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经拱门而入,便是银库外的天井。
    此时,俨然化作狩猎场。
    所幸的是,大雪掩盖下,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血腥,抢匪的尸体都很完整,甚至还被整齐地摆放着,若是仔细观察,个头儿都是按照顺序由低到高。
    阅历丰富如左云,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不用想,这是符元昊的手笔。
    “启禀千户大人,有意外收获。”符元昊见到左云,上前抱拳施礼,道。
    “哦?”左云挑了挑眉,“说说看。”
    符元昊打了个手势,两名龙鳞卫将一具尸体抬了过来。
    “这是......广顺钱庄的采办,”严牧清站在严三老爷身旁,离那具尸体不远,看清他的脸后惊讶出声,道:“好像......好像是叫冯固......”
    “你确定?”左云问道。
    严牧清点头,“我确定,出入广顺钱庄的伙计,我都有印象。”
    左云眼中流露出赞赏,“很好,看来,对方内部开始出现裂痕了。”
    在场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岂会听不懂左云话里的意思。这种要命的行动,指派的必然是身份“空白”的死卫,现下却出现了一具“能说话”的尸体,摆明了是对方阵营中某一位的“示好”。
    尘埃暂落,只等黎明时分到府衙报案,严三老爷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咱们先移步到旁边的小花厅里暂作休息吧。”严三老爷对廊下众人道。
    众人纷纷颔首,室外的风雪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就这么会儿功夫,地上横着的尸体上就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小花厅内,众人刚坐下,门口就传来通禀声。
    梁铎求见。
    室内灯火通亮,严铎周身裹挟着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身上的夜行衣还没来得及换下,端正而朝气的脸上残留着几抹模糊的痕迹,乍眼一看,有些狼狈。
    但观其神色,竟是咧着嘴,一脸的骄傲之意。
    梁铎抱拳施礼:“禀千户大人,事情已办妥!”
    左云看着眼前抹得一脸血的梁铎,再想想门外被码放整齐的尸体,不由得一阵头疼,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你不会把人家的家兵都收拾干净了吧?”
    “怎么会?”梁铎咧嘴一笑,“大人的交代,属下谨记着呢,咱们这趟是奔着抢银子去的,不是杀人。”
    看着梁铎一咧嘴,脸上的血痕就随之弯曲的模样,左云就忍不住对他的话持保留态度,“那就好,你先下去换身衣裳,洗洗脸,下面的事就交给元昊处理。”
    左云应下,干净利落地退了出去。
    小花厅内,众人却被这爆炸式的消息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左大人,您派人抢了广顺钱庄的银库?”严牧泽年岁虽小,心思却极为灵活,问话时,因为激动和兴奋,带着微微的颤音。
    左云眼里浮现笑意,缓缓在屋内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看着严牧泽闪亮的眼睛,点了点头,“没错。”
    这个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之前左云那句“再没有比今晚更合适的下手机会了”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个下手的机会不仅仅是指对方,更是指自己。
    钦佩的同时,众人不禁心生敬畏。
    这样的人,幸亏是敌非友。
    符元昊接替梁铎,带人押送着抢来的库银消失在风雪里,没人会开口询问这批银子的去向。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景安四年,冬月十九,五更三刻,风收雪歇。
    上衙的时间还未到,太原府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就被擂得咚咚作响,鼓声破空而出,几乎半座城的百姓都能听得到。
    知府周蔚被人从小妾的温暖被窝里挖出来,刚想发火,猛然想起了住在驿站中的钦差大人,硬是将嘴边的怒骂吞回了肚子里,阴沉着一张脸下了床。
    待到得知前来击鼓报案的,竟是十大钱庄和广顺钱庄两批人,且都是因为银库被抢后,周知府脑子里的愤然和不情愿瞬间被挤得干干净净,片刻空白后,涌上浓浓的忐忑和愤怒。
    愤怒的是,不知哪里来的抢匪竟然胆大包天到敢闯进太原府府城行凶犯案。忐忑的是,太原府在他的奏折里,向来被形容为铜墙铁壁、坚城一座,如今却被抢匪如入空城一般空降而至,下手的对象还是他们最大的钱庄。
    即便能顺利破案,他这个知府,恐怕也难逃失职的问责。
    所幸的是,十大钱庄的库银保住了,否则,他这个知府恐怕立刻就得被夺去乌纱!
    听完两家的报案,周知府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立刻派人前往两家银库查验现场。
    孔府内堂,地上茶盏的碎片下,氤氲的水迹已经渐干,而堂上几人的心却如堕冰窟。
    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想螳螂捕蝉,岂料最后竟成了黄雀的盘中餐,何其可悲!
    “一定是十大钱庄的人搞的鬼!”沈柯赤红着双眼,阴恻道。
    孔行也已不复往日的沉稳淡然,眉眼间显露出隐隐的颓唐之色。
    当然是十大钱庄背后操纵,但没有证据,又能如何?!
    银库数十名护卫,个个是家兵中挑选出来的精英,竟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尽数灭口,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手?
    思及此处,孔行不由得心生一片寒意。
    十大钱庄固然财大气粗,但这样的精锐,绝不会是他们的人。
    莫非......
    “事到如今,只能向那位求助了。”孔行起身,原地徘徊两圈后,决然道:“这里的事,就由沈东家暂代,我要即刻动身去面见那位,各位稍安勿躁,一切待孔某回来后再做定夺。”
    沈柯等人显然已经无计可施,想法与孔行一致,听他这么一说,纷纷点了点头。
    所幸的是,派去十大钱庄的都是身份处理干净的死士,即便送进了府衙,也牵连不到他们身上。
    天色还未大亮,钱庄被抢的消息就如昨晚的朔风一般吹遍了多半个府城。开铺的时间一到,挤兑的场景再现,不过,这次换了对象,门口排起长龙的,是广顺钱庄。
    然而,他们却没有十大钱庄的运气,库银被洗劫一空,店铺内的现银维持不到一个时辰就已捉襟见肘,不得已之下,钱庄只能挂牌暂停营业。门口排队的百姓见状彻底慌了神,一窝蜂涌了上来,大有将钱庄砸开的趋势。
    最后还是府衙的衙役们出动,将围攻的百姓们驱散,方才暂时平复了暴动。
    广顺钱庄后堂,几大股东沉默不语,满心郁结。
    短短一天,他们与十大钱庄的处境就来了个大颠倒。
    如今,钱庄前后门、自家府邸的前后门,蹲守的都是债主,只要他们一露面,准是如过街老鼠一般被围住堵截。
    堂上诸人,不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是没在银钱上吃过短的,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嗟叹之余,难免心生悲凉,后悔不迭。
    早知如此,何必贪图那镜中月水中花。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一队衙差已经来到了广顺钱庄的门前。领头的,看装束,竟是钦差近前的带刀护卫。
    ☆、第67章 祸起太
    京城,广坤宫。
    严静思昨日傍晚按计划在京郊与凤辇暗中会合,回到了宫中。
    今日非大朝会,宁帝一清早就跑过来蹭饭,顺便给她带来了最新的太原府动态。
    “反抢了广顺钱庄的银库?”严静思反反复复看着手里的纸条。
    宁帝喝光了第二碗粥,开始对第三个卷饼下黑手,听到她的喃喃自语,点了点头,道:“你没看错,左云他们的确是反抢了对方的银库,现下库银已经暗中转移到钦差蒋时所在的驿馆。”
    抢来的银子竟然就藏在钦差大人的眼皮子底下,严静思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对于严静思此时的心情,宁帝深有感触,“自从效力于皇后身侧后,左千户行事,较以往圆滑了许多。”
    嘿哟,怪我喽?
    严静思高挑眉,眼神的余光正好扫过侍立在一侧的康保,瞬间眉毛就塌了回来。
    呃,好吧,近朱者赤。她好像找到了某个源头。
    严静思轻咳了两声,将渗透上来的那么点心虚压了回去,笑道:“左千户行事,素来善于随机应变,而且,据臣妾所知,皇上先行派去的一队龙鳞卫里,那个名叫梁铎的副百户,行事更是灵活,有他从旁协助,左千户想必是如虎添翼。”
    听这话里的意思,是“素行不良”的梁副百户出的馊主意,左千户顺水推舟而已。
    宁帝手里的筷子抖了抖,虽极力克制,嘴角还是显现了上扬的弧度,转而想到孟斌形容段昶每次任务结束气急败坏追着校场抽打梁铎那小子的情形,忍不住摇了摇头,再度甩了个烫手山芋出来。
    “既然皇后对梁铎有如此高的评价,那待太原府事了,朕就让他到皇后身侧效力,继续好好协助左云。”
    严静思:“......”
    最毒皇帝心啊!
    “那臣妾就先谢过皇上偏爱了!”严静思将礼让的心思瞬间抛弃到九霄云外,毫不客气地自己动手,将暖煲里最后一晚鱼片粥刮进了自己碗里。
    今年的胭脂稻经过筛选后,绝大部分都用作了种稻,余下的不甚饱满的,已然尽数送进宫入库,专供皇上享用。至于各宫妃嫔,严静思则用等量的碧玉粳顶补了胭脂米的空缺。
    胭脂米难得,碧玉粳也是物以稀为贵。因扩种胭脂米的计划是自己一手策划出来的,贡米的供应,她便紧着各宫的先来,最后轮到广坤宫时,别说是碧玉粳了,就连杜子尖都没了。
    现今的广坤宫,最贵的米就数玉珍珠了,严静思平素里常吃的,就是今天这种精选的上等粳米。
    天下贡奉,尽聚皇宫,养刁了人的嘴,更养凉薄了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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