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没有留下遗诏。”车山昌道。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毫无感情,没有悲痛也没有遗憾。
    同较多继承虞氏相貌的车山雪比,车山昌的容颜身姿更像是车炎,但他身上没有车炎那种戎马天下的气质,比起武将更像是文人。
    哪怕作为长子,自出生后就跟随车炎南征北战,但有数位大儒道尊的一心辅导,车山昌是标准的皇位继承人模样。
    此刻听到车山雪不合礼仪的粗口,他的眉头立刻皱起。
    不过他没有立刻指责,而是和自己的三弟说明情形:“大衍以辰龙宗为根基,而辰龙宗以实力境界为尊,父皇是前代宗主之子,也是打赢了宗门里所有的人才成功继位,在一些辰龙宗的遗老眼里,你比我更有资格。”
    “我才不干,”车山雪立刻拒绝,“我不是当皇帝的料。”
    “你不干也没关系,”车山昌道,“问题在于我不会像父皇那样考虑过去的交情对辰龙宗的遗老们过分容忍,他们也晓得这点,抓住父皇没有留下遗诏的机会,联合世家施压想把你推上去。这种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三弟,你以为在你出生之前就死去的老二是怎么回事?”
    说完这句话,见到车山雪瞪大眼睛,车山昌面露悲悯之意:“父皇竟然没告诉过你。”
    作为继承人的长子和用来宠爱的幺子面临的教育不同,或许车炎觉得长子继承皇位,而幺子突破大宗师,协力守护大衍,是最好的方式。但车山昌的视角和已经老了的车炎不同,他的目光放在更长久的未来,一个大宗师并不是大衍目前最需要的。
    特别是此刻鸿京中让人焦躁的暗流涌动相比。
    “有一法可以釜底抽薪。”
    他道,拍手让躲在暗处的宫人送上一碗药。
    二十五岁的车山雪愣住,过了许久,在车山昌的注视下明白过来,浑身颤抖地接过药碗,然后……
    他抬手把一碗药泼到车山昌的脸上。
    遭遇药水的车山昌就像是遭遇风的云雾一样散开了,殿外的蝉鸣,朱红的高柱,一盆盆寒冰……全部化为弥漫的灰雾,唯一没有散去的,只有二十五岁的车山雪。
    他丢开药碗,难以置信地询问一边旁观许久的一百零七岁车山雪:“你当初是怎么忍下来的。”
    “没忍,”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双眼微阖,“我也泼了。”
    车家的人似乎都没有说好话的天赋,不过,就算那天车山昌说得天花乱坠,车山雪也不会答应。
    后来他喝下那碗黑乎乎的药,是因为一位他向来敬佩的老将军呈军皇宫前,要为他黄袍加身。
    那日半个鸿京城火光映天,在车山雪眼里能够永远繁盛的大衍陡然变得岌岌可危。
    车炎不愿他知道的那些事,以一种让他无法接受的方式在他面前摊开。
    “大哥事先就能看到这一点,眼神比我好很多,”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早就没有气愤的心情,“虽然责骂谌巍眼里只有剑道,但过去的我实际上和他差不多,就是踏上剑道的动机不是很纯良罢了。”
    “你现在也做得很好啊。”二十五岁的车山雪道。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摇摇头。
    “白泽局,铁龙局,桑田改良,吏选改革……这些想法其实是父亲晚年的构思,车山昌用六十年扫掉一些烂摊子,之后才是我接手。然而我在政事上依然不能和他们两个比,父亲和大哥能够轻而易举看出的事,我还需要阅览无数情报,和史书比较,才能确定。”
    这样说的车山雪很无奈。
    他难道不知道早睡早起的好处?如果他能轻松完美地处理政务的话,他自然也会好好休息。然而他不能,为了保证事情不脱离控制,他只好将无限的精力投入进去。
    “错了。”
    二十五岁的车山雪打断他。
    他自信道:“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谌巍最多平手。就算受了打击你也无需这样妄自菲薄吧,事事想掌控在手,就算你长出五个脑袋十只手也忙不过来。”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沉默片刻,纠结地皱起眉。
    “我年轻时可没有这种狂妄的想法,你到底是什么?”
    “狂妄?这明明是事实啊,”二十五岁的车山雪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步入烟雾中。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听到他说,“我们想做成的事一定会成功,就像我们喜欢谌巍,谌巍也喜欢我们一样。”
    “……谁和你是‘我们’。”
    车山雪反驳他,跟着走进茫茫雾气里。
    他再一次跟丢了,这回没有雪地上的脚印供他追寻,车山雪只能漫无目的地穿过一层层湿润的雾气,遇到无数自己,把他自和和镇供奉观上醒来后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地围观一次。
    对着周小将军调侃谌巍可否是美人,教闵吉用雪莲胶打败刘家少爷,假借敌人的身份和刘伯光交谈,爬个威力被控制在一半的青云路还累得晕倒,晕倒就算了,他屈尊就卑上青城山,谌巍那混账竟然不来见他?
    事情一幕幕飞过,车山雪的脸色越来越沉,终于和谌巍见面时,那句“好美啊”更是让车山雪面色黑如锅底。
    “有什么问题吗?”二十五岁的车山雪问,“你不是也这样想?”
    他的声音来自车山雪身后,车山雪猛地转身,只见到一片衣摆消失在雾茫茫中。
    车山雪继续追赶,这回他方向找对,终于从雾气中走了出去。
    他再一次出现在雪夜下青城山上,身前是天青峰上山的小道,四周静谧得能听到落雪的簌簌。
    无数绚丽的烟火在天空中绽放,车山雪遥望到山顶茅亭里的灯光,踟蹰片刻,才迈步上山。
    走到茅亭外的时刻正好。
    那一句我心悦你让车山雪彻底变了脸色,甚至无暇关注接下来茅亭里发生的事。
    ……谌巍知道了?这些天里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说?肯定是在看他笑话吧!
    瞬间找了一大堆理由迁怒,几个呼吸后车山雪理智回笼,屏住的呼吸放缓,伸手用力按压额角和眉心。
    这么看来,除夕那一晚荒唐事的大部分责任,岂不是在他自己身上?
    车山雪回想起前些天他就这件事对谌巍的冷嘲热讽,和谌巍面无表情的沉默应对,羞耻得恨不能用时光秘术穿越回去改变一切,或是直接把那一段从记忆中抹掉。
    可惜他不能这么做,车山雪磨了磨后槽牙,转身想下山,眼不见为净。
    然而这个早就脱离他掌控的梦境也来嘲讽他,就在车山雪转身那一刻,他周围的环境再一次移步换景,他依然站在天青峰的小道上,但积雪全部消失不见。小道两侧荒草伏地,在暖和的秋风中沙沙响着。
    两个少年人不走小道,你追我赶地用轻功飞上山,速度不相伯仲,目标赫然是那座如今已被车山雪毁掉的茅亭。
    负剑的青衣少年轻功卓越,飘渺身姿比一身黑底金边衣袍少年的鬼魅身法快上两步,眼见就要冲入茅亭中,他却突然迟疑了一下,叫后面的黑袍少年趁机抢到前头,第一个跳进茅亭里。
    这个时候青衣少年才发现自己又一次上当。
    “没陷阱?!”
    “奇怪,”少年车山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要求撤下陷阱的人不是你?”
    可之前哪次要求你也没撤下过陷阱啊,少年谌巍用眼神控诉对手,而他的对手根本没理他,足尖在木柱上一点,轻松翻身上了茅亭的屋顶。
    他往茅草堆上舒舒服服一躺,深深呼吸,几天前才换过的茅顶让金秋的气息充斥他鼻尖。这样享受了片刻,少年车山雪感觉到身边稻草往下陷,侧眼一看,是谌巍在他身边坐下。
    少年谌巍陪着少年车山雪定定望向天青峰西边的山麓,青翠竹海沿着山脊一路铺展,终止于缓坡上,零星几个屋顶点缀其上,是住在青城山西侧的人家。再往远处看,在大地遥遥和天际相接的地方,不祥的黑色缓缓起伏。
    少年谌巍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问道:“为什么总要到这里来看风景,喂,下去练剑吧。”
    “我在看魔域。”少年车山雪道。
    “你也想去魔域历练?”少年谌巍道问。
    “父亲说,人族曾经占据的土地是整个大衍的好几倍,六山之外还有辽阔的大地,上面有比六山更雄伟的神山,”少年车山雪眼神闪亮,“总有一天,我要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模样?”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谌巍。
    犹豫片刻后,少年车山雪脸颊泛红,转过脸不再看谌巍。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听到自己吞吞吐吐地发出邀请。
    “你去吗?”
    第64章 死鸭子,要嘴硬
    去哪里?
    去魔域。
    几百年如一日的扩张,吞噬山脉,吞噬河流,吞噬地上地下所有生灵的理智,魔域覆盖的版图甚至比大衍人族占据的土地更大,其中漆黑的呪风昼夜不休,腐朽万物,而黑云笼罩天空,魔域最深处已经几百年不曾见过阳光。
    那里亦是妖魔呪兽的大本营,被呪力侵蚀扭曲的畜牲们除了嗜血的欲.望外,还获得了悠久的寿命,只要活得足够长久,甚至拥有比拟大宗师之威的能力。
    当然,妖魔呪兽互相争斗,以同类为食,它们中能活长久的同样凤毛麟角。
    不过在魔域这种地方生长着他处找不到的灵药,寿命悠长的妖魔呪兽血肉骨骼也有奇妙的用处,如果做好准备并不深入,魔域的外围对于宗门弟子而言是很好的试炼之地。
    但车山雪说的去魔域,很明显和谌巍说得历练不是一回事。
    至少在深入魔域的程度上不同。
    从古至今,深入魔域中的人少有生还,每一个生还的人不是本来就天下闻名,就是以后会变得天下闻名。
    年少轻狂的少年们才不会注意这个,在他们眼里,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已经是足够的褒奖。
    “如果你要去,”少年谌巍道,“我当然不会落后半步。”
    “才怪。”
    熟悉的声音响起,少年们邀约与承诺的这一幕突然停下了。
    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出现在一百零七岁车山雪的身侧,两人的黑发在秋风中纠缠,不分彼此。
    他侧着脸打量面无表情的自己,问道:“改革大供奉院?改革吏治?改桑田分地?”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眼神凝固住。
    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唇边带笑,继续追问:“寻找灵脉宝珠?询问地脉的来龙去脉,乃至最后的目的……复生阳地脉?”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不回答。
    “谌巍以为你背弃了承诺,但实际上,这么多年里,你一直在向着目标前进,只要阳地脉复生,整个大供奉院出动,魔域将在十年内消亡,之后无论何人,都能在曾属于魔域最深处的地方来去自如,”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啧啧道,“就算没有出我这个意外,那个时候,谌巍也能明白你不曾毁诺吧。”
    他站在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面前,弯下腰仰起头,打量这个外貌与他别无二致的自己。
    “不要口是心非了,”他总结道,“六十年里你根本没能断绝心中妄念,反倒是让你找到一条异途同归的道路,承认自己现在也喜欢他有这么难吗?”
    “我不喜欢。”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淡定回答。
    “无论有没有谌巍,复生阳地脉都是我要做的事,不是因为这是虞家的夙愿,也不是因为父亲的遗言。”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措辞。
    “大衍的百姓因为这一百年的太平,数量翻了几倍,更不要提关外蛮人,在我离开大供奉院接手大衍的时候,大哥留下的最大一个烂摊子是粮食。”
    “大衍太小了,而且还因为魔域的威胁不断缩小,桃府位处东南,向来是鱼米之乡,但因为这次呪雪,年前种下的粮食颗粒无收,就算用了三千灵源大阵,直接催生草木,那些细小的虫豸也需要一年两载才能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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