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最为热闹的正阳大街上,今日喜庆锣鼓喧天, 大红喜色漫天盖地, 两排挂着大红花的接亲将士清道,玉树临风的新郎倌身着喜袍志得意满, 身后跟着罩有丹凤朝阳帷的八抬花轿, 羽盖上的无数明珠熠熠生辉。一抬抬华美嫁妆源源不断地跟在花轿后头, 炮仗声与锣鼓声交相呼应,热闹非凡。
    这盛大的迎亲场面震动了整个帝都百姓竞相观望,他们接踵而至, 伸长脖子都为一窥风采。
    只是在满城喜庆欢腾中,时而有格格不入的哭声传来, 侧耳细听,竟还是男子嚎之声。
    众人面面相觑, 不免寻声望去, 只见哭嚎者是一跟在花轿身侧的骑马男子,他穿着新崭崭的褚色富贵锦袍,粗背熊腰很是高大, 却一路来哼哼唧唧,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不停,似是这桩婚事叫他极伤心似的。
    一刚从外城过来走商的商贩不免好奇, 不免拉身边百姓相问:“请问老乡, 这马上哭泣者,是新娘子的什么人?”
    “哦,那一位, 是新娘子的哥哥!”
    外地商贩闻言,立即露出了然之色,他压低声音道:“我来猜猜,定是这这家大户人家强娶豪夺,非要娶别人家妹妹,因此做兄长的感到惭愧委屈,想来苦楚,不免掉泪?”
    帝都百姓哈哈大笑,“此言差矣!哭者正是威名四海的镇北将军黄将军,他的妹妹是名满天下的才女清宁县主,还有谁能强娶豪夺了他家!”
    “噫,原来那位就是镇北将军!”外地商贩显然也听过将蛮国丹晏彻底降伏纳入大梁地界的镇北将军,不免崇拜地再看一眼,只是那掩面的大袍拦住看不清真容。商贩灵光一闪,又揣测道,“那便是这桩婚事不尽如人意,将军大人替妹妹不值?”
    “你又错了!这新娘倌乃世代大族闵家之宗族长孙,连王公见了闵家都要让他们三分,他们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哪里不如人意?”
    外城商贩这回确是困惑了,“老乡,照你所言,这两家既非强豪夺,又尽如人意,为何那位大人如此伤心不已,不顾男儿颜面当街大哭?”
    那帝都百姓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镇北将军虽然名声赫赫,却还有一浑号,叫做‘爱哭将军’,他一遇到遭心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哭一场再说;再者,他又是大梁有名的爱妹之人,但凡牵扯到他家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他就是一头凶狠恶狼,护得没边儿了。”那百姓压低声音,“当年黄家犯了事,这位将军大人连世袭的爵位也没了,黄家成了平民之家,可这镇北将军愣是破釜沉舟,小小年纪偷偷跑去充军当兵,结果一路冲锋杀敌,将卷土重来的蛮国打个落花流水,彻底叫那大王亡了国,回来论功行赏,那位将军自己都顾不上,先就要皇帝陛下替他两个妹妹赐个封号。听说那位将军,当初就是抱着替妹妹挣体面的决心才去玩命的!”
    “哎哟,这真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兄长!只是我就不明白,好兄长见妹妹寻得佳婿,为何还要大声啼哭?”
    “唉,你怎么地还不明白,将军就是舍不得他妹妹嫁人呗!”
    外地商贩目瞪口呆。
    接亲队伍仍在继续,威猛将军的哭声和擤鼻涕声却愈来愈大,喜锣声都有些盖不住了,新郎倌状似置若罔闻,只是僵在脸上的笑容有点扭曲。
    要是能够,他真想当即下马将这大舅爷一拳打昏过去。他这一路哭来,不明真相的路人定然以为他心仪已久的佳人所嫁非人,他怎能容忍这等造谣中伤?
    可是他却不能够,得罪了这大舅爷,他恐怕这辈子也难娶到轿中娇人了。
    忍,忍住,过了这街,再穿一条短街就到了。新郎倌深深吸气。
    只是他能忍,有人却不能忍了。
    “停轿。”一道清丽声音自花轿中蓦然响起。
    新郎倌首先听到了,虽知不合规矩,但他仍不愿拂了未过门的爱妻心意,扬手叫人停下轿子。
    镇北将军黄子杰正专心致志地哭着,还未发觉牵马的人不走了。
    “哥哥。”锣鼓喇叭俱停,围观百姓也都噤声屏气,故而新娘子的声音显得极清晰响亮。
    黄子杰一个激灵,顿时跳下马来,“妹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轿中一阵沉默,缓缓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黄子杰会意,忙叫轿夫们压了轿,胡乱擦一把脸庞,在身上抹了抹大手,亲自伸手扶出了妹妹。
    当初的黄大妮,如今的清宁县主黄子霂盈盈自花轿而出,她身着鲜艳夺目的喜服,隔着红盖头与兄长说着惊世赅俗之语,“哥哥,你若不愿意,我就不嫁了罢。”
    “这是万万不能的!”闻言新郎倌急了,也一翻身自马上下来。
    “我妹妹与我说话呢!”黄子杰瞪着未来妹夫喝了一声,转头吸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细声与大妹妹道,“哥哥虽不想你嫁,但这小子还能勉强配得上你,比其他那些个不中用的稍强些,你既中意,便嫁了罢!”
    新郎倌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既如此,哥哥当我为高兴才是,再不能哭了。”新娘子握着兄长的手,哄小孩儿似的说道。
    黄子杰眼眶又湿了,“妹妹,是哥哥忍不住,哥哥这模样给你丢脸了是不,哥哥这就……”
    新娘子一掀盖头,却也是泪光莹莹,“哥哥哪里是丢我的脸,我是怕哥哥再哭下去,我也舍不得哥哥,忍不住哭花了妆……”
    黄子杰“哇”地一声,粗臂一展,将大妹整个熊抱入怀,“好妹妹呀,哥哥也舍不得你啊——”
    新郎倌在旁看二人兄妹情深,额上青筋隐现。看来他迎娶娇妻过门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要努力超越大舅子在娇妻心目中的地位,十年二十年在所不惜!
    有人在茶馆二楼将这一幕看个正着。
    微服出宫的明德帝湛煊捂脸,“这小子在大街上也能哭得这么欢腾,真是丢尽了丈夫脸面。”
    与他并肩而坐的皇后湛莲收回视线掩唇而笑,“心爱的妹妹嫁人了,他自是舍不得的。”
    湛煊不屑地哼了一哼。
    湛莲瞅夫君好一会儿,忽而问道:“阿煊哥哥,倘若我前世嫁了人,你会不会也向子杰那般抱头哭泣?”
    湛煊道:“流泪是你们女儿家的事,下头那个定是投错了胎。”
    湛莲扑哧一笑,偏了偏头,水眸定定地注视他,“你这是骗我的,我知道你不在大庭广众下哭,会躲起来里偷偷的哭。”她在梦里看见了。看见她出阁那日,他一人待在芙渠宫里,埋在她的枕上哑声痛哭。
    哭得比黄子杰还要伤心。
    湛煊眯了眯眼,张嘴想要回驳,却不知为何,半晌说不出话来。
    湛莲心有所思,将自己偎进兄长夫君的怀里,“阿煊哥哥,我这辈子不离开你。”
    湛煊拥紧了怀中娇躯,“乖莲花儿。”
    过了许久,下头总算重新起轿,再次浩浩荡荡地往闵府而去。湛煊低头道:“热闹也看了,也该回宫了。”
    湛莲温顺点头,由湛煊扶着缓缓站了起来,竟然已是大腹便便。
    这是湛莲头回怀胎。即便她已嫁与湛煊五年之久。
    这五年里头,她极想为湛煊生下一儿半女,可是湛煊竟是铁了心,即便遣散了后宫,他也小心翼翼绝不让湛莲怀胎。与此同时,向来不得圣心的太子好似愈发被父皇宠爱,以致于贤妃胆颤心惊地跑到湛莲面前苦苦哀求,似是笃定了天子要拿爱子下手。孰不知湛煊只不敢叫湛莲生子,因此虽不情愿,却惟有选定太子继承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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