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起裴谨近来突如其来的清瘦,“偶有不振”的食欲,他越发觉得奇怪,按说裴谨的肠胃应该禁得住折腾,更不可能存在什么水土不服——职业军人哪来那么多的娇贵。
    难不成是因为他每次不得已吃过药,都要趁没消化前再吐出来?为此多多少少伤及了脾胃,如果是这样,倒是能解释得通了。
    仝则压下这些疑惑,尽量如常陪在裴谨身边观察。没过多久,京都便派人前来,以试探为主,表达希望能裴谨顾全大局,以戡乱救国为要务,早日出面和曾经旧部晓以大义。
    裴谨不置可否,借口身体不好推却了,只说试着写信规劝,这么拖拖拉拉间,眼看就入了秋,等到第一场雪零星落下时,宁安站却已然落成了。
    四条铁轨笔直,从机车库房架设而出,打开厂房大门,映入眼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转盘。
    转盘可以同时承载六辆蒸汽列车,每当有列车驶出时,大门打开,转盘转动将机车对准铁轨方向,之后沿着不同的铁路线,开往不同的方向。
    钢架光洁闪亮,充满了机械的锋利感,漂亮得无懈可击。
    至少看得仝则无话可说,其实现代人见过的科技远比这厉害得多,但这样第一手、簇新的机械依然让人觉得新鲜,仿佛映射出时代之光,又仿佛是自己就站在巨轮之上,轰隆隆碾压过所有的腐朽、滞后、愚昧、顽固不化,毅然决然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而巨轮的推手,此刻正背着手,颇有兴味的听着讲解,也不知道究竟看清楚了没有。
    仝则猜测有裴谨在兴建过程中有参与提意见,更毫不怀疑如果不是眼睛不好,他多半还会自己动手构图设计,好好过一把他的机械瘾。
    裴谨看了一会,特别大模大样的问,“总觉得还缺点什么?”环顾四下,又问周围人,“你们觉着呢,站前标识不太明显,要和海上灯塔一样,在晚上也能让人看得见,启明星一样亮才好。”
    陪同众人看他的眼神,便好似是在看启明星,有人当即笑道,“站牌名字自然要侯爷来题,回头嵌在屋顶,周围一圈安上汽灯,晚上准保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可就专等侯爷墨宝了。”
    裴谨一句推辞的话没说,含笑点了点头,举步往外去了。
    “你看的见么?”仝则心里好笑,凑到他耳边轻声问。
    裴谨侧头,低声回道,“不是还有你么?”
    说完笑笑,做出一副专心远眺的模样。
    仝则心里一动,看着这一语双关的家伙,琢磨着这句“还有你”不知是指自己能帮他写字,还是暗示自己会模仿他的字。
    看了在建的机车,试验了几下蒸汽动力,一行人方才离开宁安站回府。按着这个速度计算,仝则推测,汽车时代应该也不远了,而京都听说已开始流行照相,他再一次觉得裴所说的时代洪流确是无法阻挡,而且是真真切切影响着所有的人。
    身上沾了些许尘土,仝则换了衣服预备先洗个澡。虽是冬日,因净室里铺有地暖,烧好水,便氤氲出热气腾腾的水雾。
    沐浴的人站在木桶边,专注于手里在做的事,丝毫没防备身后悄无声息走进来的人。
    门没有响动,因为推门的人特别擅长不让人发觉行踪。裴谨原本只觉得胃里不太舒服,想找他的小裁缝要点甜果子吃——这人好像时刻都会备些甜丝丝的小零嘴,随时随地都能拿给他似的。
    走到净室旁,他听见有水声,说鬼使神差也好,说心里有点痒痒也行,裴谨不过迟疑了片刻,就轻手轻脚地站在了仝则身后。
    光线不错,室内看上去很是亮堂。
    在他进来的一瞬,连雾气似乎都散开了些。
    在温热的水汽环绕中,露出了仝则全数裸|露的上身。
    略显肥大马裤滑落到腰际,那里很瘦削,随着仝则手臂转动,巾帕在修长颈部间摩擦,两颗小小的腰窝便跟着时隐时现。
    修长匀称的背部微微弯曲,上头撒落着一串水珠,顺着脊背蜿蜒而下,流淌进凹陷的腰部,养了一个冬天的皮肤恢复了白皙,在水光浸润下显得格外纯净通透,两侧肩胛骨微微突起着,每一次耸动,都带出一种迅捷而灵敏的感觉。
    好似一只矫健,却又离群索居的猎豹在孤独的戏水。
    除却力量和精致,还有一味难以言说的静寂感。
    裴谨怔忡的看着,如同坠入了某种微妙的幻境,他不光能看见,还亲眼目睹了马裤滑落到洁白无瑕且纤细灵敏腰部的那一幕,看见了仝则结实修长的双臂,看见了他挚爱的那一片肩胛和肌肤。
    许久不见,宛如一道温暖朦胧的光,却是触手可及。
    与此同时,一股刻骨铭心的孤独感,感同身受般迅速淹没了他。
    仝则是在不经意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不过并没太设防,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视线倏地对上,两个人不由都是一愣。
    下一秒,仝则看见裴谨的眼神从执迷迅速切换成了茫然,可这一次,那切换显得特别不自然。
    裴谨假装视线不聚焦,却依然能看见那白色的巾帕坠在地上,而仝则没有去捡,只是呆立一刻,便朝他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万年不慌的心突兀地乱跳了三两下,这行为算不算偷窥还得看如何定义,但要说到被水声吸引徘徊不去,甚至径直推门而入,确实已经算是有意为之了。
    斯人为什么总能面不改色,仝则好气又好笑的想,他克制不住心里翻涌的各种情绪,既有好奇,又有期待,一个声音在耳边适时响起,裴谨一定是看见了!
    于是被戏弄的恼火冒出来,什么人呢,揩完油还想装云淡风轻吗?
    其后又分明有疼惜在暗涌,他终于从裴谨脸上看出了一点不安,一丝不乱被打破,胸有成竹的人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一抹尴尬的笑还停留在嘴角,他看得出裴谨正在试图压制眼底清晰可见的欲望和思念。
    一眨眼的时间,仝则伸臂一挡,彻底圈住了犹自垂着眼装相的家伙。
    “你来这儿干嘛?”
    裴谨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辈子还没被人抵在墙上过,还堵得这么瓷实,那感觉简直像是被活捉了。
    可来都来了,也确实是听凭本能,已经忍耐了这么久,再打熬下去并不算太难,却架不住他还是会心怀向往,那纯净温暖的白色火光,成为他复明之后最先看到的,如同一团绚烂的生命之火。
    裴谨不回答,仝则便越逼越近,气息愈发粗重灼热。
    “你先……”裴谨摩挲鼻翼,尽量正常的说,“先把衣服穿上。”
    仝则极轻的笑了下,“有关系么?反正你也看不见。”
    裴谨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能摸得出,你都快贴我身上了。”
    话出口,他像是被开启了一道封闭已久的闸门,猛地捧起仝则的脸,对着那湿润柔软的嘴唇精准、毫不迟疑的吻了上去。
    第125章
    裴谨的嘴唇才一挨上来, 仝则的身子忍不住一颤,撑在墙上的手抖了两下,实在撑不住了, 干脆扶上裴谨的腰,死死地圈住。
    两个人贴得更近,彻底黏在了一起。
    仝则觉得裴谨瘦多了, 腰围清减不止两寸, 胃部那里凹进去一块, 随即鼻子狠狠一酸,真想推开他人先质问一句, 要装到什么时候,非得把自己熬得这么辛苦?
    裴谨没给他机会,唇齿相依的滋味太美好, 仝则的味道湿润清新, 仿佛比蜜饯还甜,更衬得他自己的口腔里全是清苦的药味。
    思念像一根不长不短的引线, 一个吻点着了火, 再也收煞不住了。
    嘎嗒一声,裴谨反手锁上了门。
    一响过后,两个人瞬间分开,视线交织在一起, 都有了点面面相觑的味道。
    这是要做什么?无意识锁门动作的背后,裴某人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仝则凝视着裴谨,这会儿那对双眸近在咫尺, 内中明亮的映照出自己的模样——裴谨再要说看不见,他可是一百个不相信。
    本想问“我是谁?”,可话到嘴边,心里却想着比这个更重要的问题,仝则喘了口气道,“眼睛都好了?”
    裴谨有点窘,眼看大尾巴狼装不下去了,眼风瞟到一旁放衣服的小榻,他蹭着把人往榻边推,一面含混其词的回答,“我知道你是谁。”
    废话,难道还真和张来生热吻吗?假戏不能真做,裴行瞻哪能打自己的脸?!
    仝则又气又无奈,却拿这人毫无办法。偏裴谨一双手爪子半点不老实,边走边往他最敏感的地方摩挲,弄得他浑身上下除了某处,哪哪都成了软的,不知不觉就被推到了榻上。
    如此小而紧凑的地方,仝则乜了一眼想,他们的第一次还是在农人家,明明看上去挺讲究的人,实际上呢,满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气氛到了,谁还会在乎那么多。
    裴谨脱衣服的速度彰显出军人的利落,须臾露出上身,依然精瘦结实,只是隐隐能显出一点点肋骨的形状。
    仝则看着心里发酸,酸过之后,又不禁暗暗琢磨,要说力量,这会儿他和裴谨大约也能旗鼓相当。
    多余的废话一点没有,男人间就是简单直接,仝则痛快地一个翻身,把裴谨压在了下头,扬着下颌挑衅地笑看他。
    裴谨,“……”
    看样子是要反攻倒算了,他闭上眼,任由长长的睫毛垂下,摆出一副任君施为的姿态。
    真乖顺啊,仝则心头烧起一把火,其后又被缠绵的柔情给压了下去,两厢交错着,他凝视着那永远活得盛气凌人的家伙,即便不能视物,仍能游刃有余的构建出一片理想家园,现在呢,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神情恬淡温柔,预备把身心交付给自己,反而他倒有点不知该怎么下手了。
    那就下嘴吧,仝则低下头亲吻他,一寸寸,从眉毛眼睛到喉结锁骨,每一处都打上烙印,每标记过一回,他心里的笃定就会再增加一分。
    充溢到了极致,裴谨却忽然难以抑制的低吟了一声,尾音除却缠绵,还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压抑忍耐。
    仝则是谁,察言观色自是一等一的的高手,遑论现在全副精力都在裴谨身上,立刻停下动作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裴谨牵唇,酸酸楚楚的笑了下,“高兴过头了,刚才看你又有点重影,没事,别慌……”
    莫非是刺激有点大?仝则可比他在意,比他更为紧张,一时深深看他,恨不得从那眼里看出所有端倪——再这么虚虚实实下去,他感觉自己就快要疯了。
    犹豫的片刻,裴谨一推一带,顺势给他来了个扑倒,两下里换了个过,还没等仝则收回那一点忐忑,身下蓦地就是一紧。
    “唔……”
    又被骗了,这就是关心则乱,以及同情心泛滥的结果,仝则皱着眉恨恨地想,以后再也不相信这老骗子的话了……
    可甘之如饴么?分明也是有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袭上全身,温柔澎湃,炙热强烈,带给他阵阵战栗。仝则缓缓吐气,身体被打开,视线渐渐模糊,脑子却越来越清楚,他还是不忍心,这辈子都会被姓裴的吃得死死的,不过没关系,因为是裴谨,他愿意全盘接受。
    折腾了半日,再扶着裴谨假模假式走出净房,两个人身上都难免有点湿漉漉的,好巧不巧,转个弯便撞见了李明修。
    老头的眼睛看得发直,当即便问这是怎么了?
    仝则明显觉出裴谨在往自己身上靠,心里暗道那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于是便道,“三爷不大舒服,我帮他擦了擦身上。”
    为了报复某人刚才刻意使坏,他边说,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在裴谨腰上作怪,裴谨强忍着酥、痒、麻各种感觉奇袭,没敢笑出声来。
    自作孽的裴侯到底餍足了,回屋继续装他的瞎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仝则不必他示意,甚至连解释都不需要了,一看他的眼神已然全明白,犹是也不说破,只在单独“看护”他的时候,替他把那药丸悄悄处理掉了。
    倘若药里的手脚真是李明修所为,收拾这个人倒也不难,可服务于裴家半生的老管家究竟为什么,仝则想不明白,是处心积虑,还是受人胁迫?裴谨似乎还在给他机会,是为揪出幕后主使?
    仝则在沉默中暗暗猜度,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裴谨还赖在床上,声称浑身不舒服,说话都带着懒洋洋的倦怠。仝则正打算去学堂里找人代课,却见裴谨在床上冲他眨眨眼,摇了摇头。
    裴谨有事要做,打算在今日发难揭穿李明修?心里泛起一点不安,如今只要沾点危险,裴谨都要把他打发的远远的,是真的怕了么?
    手上一紧,已被裴谨握住,那一下带着力度,能适时地安抚人心,仝则感觉到了裴谨此刻的心意,没再开口多问。
    放在从前,裴谨半开玩笑在意的是所谓年龄问题,到了今时今日,裴谨最在乎的便是他仝则的安全问题。
    太多次的“九死一生”都是因为自己,如果爱要附带上这些考验,裴谨心里会有难以言说的芥蒂,他太想仝则平安无事,太想他不再牵扯进危机,时至今日,仝则早已不是和他签订契约的细作,而是他穷尽一生捧在手心里珍惜的爱人。
    成全裴谨不难,反正一切尽在他掌控,没有自己介入,他没准更踏实从容。仝则如愿去了学堂,午后隔窗看着落雪无声,突然间一天一地都铺坠上了白色,像是要掩盖什么似的,又或者是要将眼前这个世界彻底荡涤干净。
    裴谨床前半遮着的幔帐,被轻轻掀开一角,屋外鸦雀不闻,在床边坐下的人眼里布满血丝,神情十分复杂的在盯着裴谨看。
    李明修更换过衣服,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短刀,它跟了他五十多年,比和床上人认识的时间还要长,他刚刚用那柄错刀划开了来自京都的信函,看过之后,那份齿冷感犹在。
    曹薰的密函,让他尽快劝说裴谨南下汉阳,和革命党交涉平息叛乱,朝廷可以承诺让裴谨回京,并不再以薛氏和裴熠作人质要挟。曹薰还特别交待,成败在此一举,朝廷不能乱,京都更加不能乱,事成之后,会将他的妻女转移至海外,从此不再牵涉裴家事。
    李明修冷笑,燕朝的中枢内阁就是被这种小人霸占着,妻女他早安顿妥当,当日临别,他已知道会是永别,奇怪倒也没有太多伤感,也许是做了一辈子的戏,行将落幕收场了,再回首,这一生都是场骗局,大概也分不出什么对错真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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