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灵佩不以为意地道:“道君不信便不信罢。”她管不了云涤对她如何想,世上人千千万,各有各的看法,她可不是讲究普度众生的佛修。
    云涤最后才将视线落在郝声婆婆身上,她已垂垂老矣,不复年轻。
    曾经得他赞叹的一双熠熠明目,如今也成了浑浊的鱼目珠子,偏这个与从前鲜嫩少女截然不同的老妪,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云涤也说不清个所以然。
    浑身的元力从挤下三寸的破洞不断往外散,手脚无力,郝声对他的罩门抓得很准,一丝一毫都没偏离。他元力无以为继,成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除了拥有绵长的岁数。
    云涤长叹了声,“本尊从来不信善恶得报,可如今看来……也还是有些准头。郝声,你满意了么?”
    郝声婆婆冷笑了声,伸手抚过耷拉着的脸皮,“满意?”
    “如何会满意?”
    “不将你云涤挫骨扬灰,我郝声寝食难安。”
    “郝声,你如何会这般模样?当年……”云涤想要忆忆往昔,却愕然发觉,对这个郝声,他除了一张脸,毫无记忆。
    这一幕彻底将郝声婆婆激怒了,她怒极一拳,当空便要向云涤打去,孰料半空被一道剑意阻了去,傅灵佩探剑阻止,提醒道:
    “郝婆婆,云道君如今可受不住你一拳。”
    “怎么?”郝声婆婆不善地将她扫视一通,“你也欢喜上他了?”
    “婆婆多虑了。”傅灵佩摇头苦笑,看郝声婆婆面上神色便知其余情未了,竟吃起了她这不相干人的醋。
    “只是婆婆您扪心自问,可是真的想……杀他?”
    郝声婆婆一滞,半晌才道,“本尊之事,不需你一小小元婴插手!”声音已然软了半分。
    狐九卿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大戏,半点都不想插话。
    “云涤,当年那些狗皮倒灶的事也没什么说头,你既忘便忘了罢。旁的不说,只你从我郝声那借去的血鹰珏……总该还回来了吧?”
    云涤怔怔地坐在地上,记忆像被沤烂了的蔬果,满溢出香臭结合的气味来,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
    他在指上一抹,掌间便出现了一块血色飞鹰似的玉珏,拈住了,而后撑着地站起,此时云涤面上现出了些老态,他道:“就为了这个?”
    “是。”
    郝声眯了眯眼,“这血鹰珏是我郝家传承之宝,却偏被你骗去,我绸缪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一个机会。如今,终于要物归原主了。”
    云涤自嘲一笑,他突然忆起了幼时那一段最不堪的时光,甚至连同唯一有些好感的郝声,也被他一同葬在了记忆里。
    “郝声,血鹰珏早便被你父亲默认交给我了,否则,我如何能习得万物生荣诀?否则——,”云涤诡异地勾起了唇,像是要看郝声崩溃的神情,“又怎么对得起本尊这么多年雌伏于你父亲身下的屈辱?”
    傅灵佩心里不由“哇了个艹”,此俚语虽是从丁一那听来,可她觉得用在此处以十分应景。
    就连看好戏的狐九卿面上也崩了。
    郝声更是不信地怒斥,“休得胡言乱语,我父为顶天立地的男子,岂会做你口中的腌臜之事!”
    但不受控的是,她心里一遍遍过着,当日云涤卷着她血鹰珏逃走之时,父亲的面色。还有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也一同被记了起来。
    “顶天立地?”
    云涤似想起什么好玩之事,大声笑了起来。
    “我云涤六岁蒙你郝家收留,后又被你父亲收作关门弟子,旁人看我是一步登天,我亦以为自己是行了大运。孰料你父亲人面兽心,好龙阳也便罢了,还喜侵犯娈童。那年本尊不过十岁,便被你父按在床榻之上好一通折腾,那血……流得止也止不住。”
    云涤对床榻之事的毫不讳言,将傅灵佩弄得面红耳赤。
    便狐九卿这般混不吝之人听着也觉辣耳。
    叙说起这些往事,云涤面上极是平淡,“若要说欠谁的,郝声,我云涤亦不欠你的。”
    “你父亲既对我做了这许多丑恶之事,塌上亦许诺了要将血鹰珏传与我,偏起了床不认人,最终将血鹰珏传给了你,父债女偿,我云涤自要想些法子得回本该属于我的好处。”
    所以就有了玉面少年勾得纯情少女芳心大动的本事。
    而这一切,被云涤掩饰得极好,最终靠着郝声的帮忙,他不但顺手牵走了郝家的传承之宝,更逃脱了桎梏自己的牢笼。
    天高云阔任鸟飞。
    云涤凭着万物容和血鹰珏,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云昬界,过了小心翼翼的一段日子后,最终倒也有了不小的成就。
    只是岁月漫长,每每被过去阴暗记忆折磨的他,最终还是选择将过去有关的一切记忆都长埋土里。若不是今日郝声出现,提及血鹰珏,云涤也不会记起曾有过的这一段过去。
    他厌恶与男人接触。
    日日逐美,放浪形骸至极,真心不过二月,做足了负心汉。
    刨去修为,云涤此时想来,觉得根子便在那里。
    幼年时无人爱他,所以他也学不会如何去爱人。便是对郝声,即便她照亮了他幼年的苦难,可她的天真烂漫亦是让他十分嫉恨的。所以,明明从她手中取那血鹰珏有无数种方法,他选择了最恶劣的一种。
    云涤至今不悔。
    傅灵佩没资格去评判这一切的真假,又究竟谁负了谁,只觉世事弄人得很。
    郝声面色如土,即便她口头上极力喝斥,可色厉内荏之态已然在在表明了一切——她信云涤口中的真相。
    她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将自己活成了郝家的罪人,她敬爱的父亲,都未曾告诉过她一丁半点的真相。世界在她面前翻了个个儿,张大嘴嘲笑她——
    看,这个傻子。
    血鹰珏被云涤递还了回来,他没有一丝留恋,面上甚至有些快意,“如此一来,我云涤,便与你郝家再无瓜葛。”
    他深深地看了眼郝声,郝声婆婆神不守舍地抓着血鹰珏,深沤进去的眼眶里,渐渐滴落了泪。
    她不知道自己一把年纪了,为何还会矫情地落泪,明明岁月已经将她练成了百毒不侵的精钢。
    郝声婆婆发了几声,“好,好,好。”
    多年交织的仇恨已经浸满了她的神魂,可云涤告诉她,一切起源于她郝家族长,她的父亲
    她——恨错人了。
    郝声婆婆捧着血鹰珏茫然地转身,继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迅速消失在了傅灵佩的小楼内。
    云涤这才舒了口气,他揩了揩额间因腹间痛楚而不断滴落的汗,问两人:
    “这个故事如何?”
    狐九卿啪地合起扇柄,“苦大仇深。”
    傅灵佩闭嘴不答,偏云涤还要问她,“傅静疏,你觉得本尊,做得有没有错?”
    “错,或是对,道君心里不已经有了答案?”
    傅灵佩垂眼,语声从容,姿态娴雅。在云涤命门被破之时,他还有一搏之力,只要在元力溃尽之前,破门而出,天元派自然会帮他。
    可自认出郝声后,云涤便变得特别的……乖。
    不论他故事讲述得多无情,可在那痛苦的岁月里,作为唯一一抹光存在的“天真烂漫”,对他来说亦是不同的。所以乖乖地交出了血鹰珏,可又不想郝声过得太好,他又将过去挖出来,将真相晾晒。
    云涤耸了耸肩,“你要乾坤鼎?”
    傅灵佩颔首。
    “可惜的是,太迟了些。”
    云涤勾唇,嘴角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笑,眼底是挥之不去的残酷。
    他伸手一探,一尊乾坤鼎安安静静地旨在掌中,云涤直接丢到了傅灵佩怀中,“若照你所说,果真是为了那臭小子的话……你怕是白跑一趟了。”
    “昨日本尊在这鼎身里发现了一团东西,闲得无聊,干脆炼了一炼,一不小心——”
    他做了个“嘭”的手势,“给炼没了。”
    傅灵佩心里咯噔一声,第一反应是丁一的神魂被炼没了。
    思及玄宇的卦象,心中“砰砰砰”直跳起来。
    第357章 353 347.346
    乾坤鼎在怀中, 跟个烫手山芋似的,傅灵佩一时间竟然近乡情怯起来, 不敢探查。
    “道君的意思,是将凌渊的神魂……炼,化了?”
    傅灵佩从未感觉喉咙如此干涩,话几乎是粗粝地磨着舌头蹦出来的。
    云涤哼笑了声,不承认亦不否认,按着小腹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欣赏般看着傅灵佩青白的面色,道:“本尊得了这鼎, 自然是要认主的。偏认不了主,鼎内又有这么一团东西在,总要炼一炼找些理由。”
    狐九卿上前,拍了拍傅灵佩肩, 就差说“节哀”两字了。
    傅灵佩按着乾坤鼎, “我不信。”她喃喃道,“我不信。”
    可不由的她不信了。
    乾坤鼎身的气息, 再无当日的熟悉, 冰冷而坚硬,一如初见。
    傅灵佩拈指,鼎盖轻易便被揭开,不如当日那般掩得实实的,露出圆肚似的鼎腹,一切一目了然, 空落落的。
    她怅然若失,继而又心如刀绞。
    恨意前所未有地爆发出来,傅灵佩长臂一舒,从一剑便被紧紧握在了手中,锋利的剑刃横在云涤喉前,没了护体元力的道君如一只待宰的猪:
    “你、该、死。”
    傅灵佩咬牙切齿,云涤挑了挑眉诧异地道:“居然是真的。”
    “本尊还以为你大费周章是为了仙宝,没料想竟然真是为了个早已魂归地府的男人。既如此儿女情长,还修什么仙,不如早先下山去做个田家翁,抱着男人过逍遥日子。”
    从一剑往里又进了一寸。
    云涤几乎能感觉到锋利的剑刃触着喉管了。只要再进一点点,他云涤便可以告别这万里红尘,得逍遥自在了,不由闭上了眼,嘴角含笑。
    狐九卿一尾巴抽到了傅灵佩手上,阻止了她,“你若杀了他,还如何去云昬?其他要入云昬之人,又当如何?”
    傅灵佩怔了怔,头也不回道:
    “我如何还管得着这些?只要一想到凌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被这人毁了,我便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轮回无门。”
    云涤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阻人轮回之事,为大孽,修真者万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豁得出去,否则在下一进阶之时,雷劫必要翻一番,几无人逃得过。
    可看傅灵佩模样,实在不像说笑,不由举起了双手,抵着喉间的剑尖艰难地开口道,“凌,凌渊还在。”
    血从脖间淋漓地落了下来,他强行开口,横在脖间的利润眼看就要将喉管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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