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大皇子苏力青背对着沂水旁,双手舀了一碗水, 仰头喝了一口, 双目若鹰眼, 视线不离周边。
    他的士兵们散落在河旁,或蹲或坐,面上都带了倦怠。
    向来谨慎的他,这些时日却有些急躁了。
    长生天有灵,赐他重生, 可所有的一切却跟他梦中一点都不一样了, 一切都变了。
    上一世,周朝征西将军卫国公之子陈衡,四战四胜, 俘虏大辽二皇子帖木, 生擒大辽大将果哈木。
    他一方面为帖木被俘而喜不自禁, 一方面却又急于立功。
    在京城耳目众多的他,选择南下, 擒获陈衡之妻, 当朝十公主,一路颠簸带至久攻不下的大同城门前。
    新婚燕尔, 又是公主之身,陈衡定会有所顾忌, 拖延一些时间。
    没想到, 他低估了陈衡的阴狠。
    一支箭, 毫不犹豫地射向了十公主。
    他还在发愣之余, 又是一支箭,直中他心口,力道之大,让人猝不及防。
    随之而来的,是城墙上的万箭齐发。
    他在箭雨中生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攻城攻了两个时辰,他在人群踩踏中挺了两个多时辰。
    痛,彻骨锥心的痛。
    辽兵溃败而去,无人管奄奄一息的他,他在生命的尽头,静静地看着死在他面前的那位弱质少女。
    纵然是浑身鲜血地躺在地上,她仍有惊心动魄的美。
    在他劫持她的千里路程中,他惊艳、动心、从而想要占有她……却被她以死相逼。
    如今能死在一起,莫非是天意?
    可长生天不怜他,他痛到无知觉时,那个青年将领、谋略奇才缓缓地走过来……
    陈衡身形高大,面目若神明般英俊,他蹲下身子,手掌轻轻抚上了十公主的脸,然后将她抱在怀中。
    苏力青清晰地听见他说:“早些了结才能不让你那么疼。对不起。”
    他懂,陈衡是想一箭杀了她,让她免受屈辱。
    他望着陈衡抱着十公主远去的身影,冷的全身发抖,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要陈衡的命,想要做大辽的王,甚至,他想要入主中原。
    可似乎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的替身在替他打探消息时被擒,死在牢狱。
    西凉的宝藏,他提前去布线,寻求宝藏的密钥,可薛整整死在了京城。
    西凉叛乱,前世无人管,这一世,却来了两拨军队前来平叛。
    一桩桩、一件件,他觉得事情诡异极了,和前世截然不同。
    他本来将这一切归咎于,他回来晚了。
    可后来发现,这所有的事情,都有周国这位十公主的身影。
    莫非她也重生了?
    锦衣卫中有他的暗线,所以他得知十公主将偷偷前往大同后,便在杀胡口想要劫持十公主,然而却又被领兵而来的陈衡相救。
    他懊悔至极。
    一定要抓住十公主。或许,她有和他一样的机缘,或许,她和他才是命中注定。
    思及此,他情绪有些澎湃。
    一个辽兵捧来一只信鸽,将鸽腿上的纸条拆下来,恭敬献与苏力青手中。
    苏力青展开,将其上的辽文默默读了一遍。
    之后他将纸条团成一团,扔进了沂水中。
    纸条随着旋涡打转,慢慢地随着水流而下。
    大同城高壕深,陈少权满脸血污,伫立烽火台旁,目望远方。
    辽人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进攻,终于疲累下来,暂时退散。
    城门前的壕沟里,密密地散布了辽兵的尸体,血水流淌成河。
    一座大同,他们费了老鼻子力气,强势攻击。
    将大周的兵力拖在大同,辽人好趁虚直入,先破沂州,再攻破周边市镇,一步步蚕食大周的疆域。
    届时,大同将成为一座孤城,守亦或是不守,都不那么重要了。
    陈少权将自己的头盔取下,缓缓向城下而去,因连夜守城他,他的目光有些许的涣散。
    小兵孟九安快步上城墙,急吼吼地说:“京里头来人了。”
    陈少权点了点头,孟九安又一脸鄙夷地道:“是个白胡子老太监,还有个锦衣卫陪着。”
    “传。”
    就在城下,白胡子太监躬身施礼,并不倨傲也不巴结示好。
    “陈将军,这里说话。”他小声道,引着陈少权往一旁去。
    陈少权望了望周边肃立的士兵,脚下不动。
    “有话但说无妨。”
    白胡子太监姓贾名善,此时略显焦躁,犹豫多时才用极微弱的音量道:“将军……太上皇已被围困几日?”
    陈少权嘴角微扬,反问道:“太上皇?我朝何来的太上皇?”
    贾善沉默不语,看着陈少权的面色,过一时才勉强露出笑容道:“紫禁城有旨意,大同乃我国之重隘,万不可将兵力调离,全力守好大同。”
    陈少权笑了笑。
    “贾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他高声起来,“来啊,将贾公公送到卫国公帐中,一同前往沂州。”
    他看到贾善的面色由青转白,复又涨红,贾善争辩起来:“世子爷这是做什么?咱家还要赶回京城复命。”
    两名士兵上前来,扭住了贾善的手臂。
    陈少权拍了拍贾善的肩膀,笑言:“沂州城里坐镇的是大周天子,送你去复命,天经地义。”
    贾善一路挣扎,最终被捂住了嘴,带出了陈少权的视线。
    他扬手,一名锦衣卫闪过,在他身边立定,恭敬出言。
    “这几日陛下被围的消息传出,留京的有些文官上书请四皇子暂摄帝位,以防陛下有何差池,不叫辽人拿住命脉。四皇子先是痛哭流涕再是百般哀求,之后呆呆而立,最后被扶上帝座。”
    陈少权早料到如此情形,听闻此言,沉思一时道:“知道了。”
    锦衣卫面色阴晴交替,轻声道:“世子爷,白大人领锦衣卫率禁卫军大部都在沂州,京中只余数千禁卫军与五城兵马……您说,如今该如何。”
    陈少权摇摇头,轻言:“四皇子太蠢太急。”
    他心中自有思量。
    大同其实只要守住就好,当务之急是救出被困沂州的陛下。
    好在卫国公已率大部赶往沂州增援,相信陛下会安然无恙。
    他如今所要做的,就是守好大同。
    而灵药的数千兵力编在了大长公主所率的护**中,将将行到沂州旁的娑婆乡,便遭到了辽兵的埋伏。
    辽兵势众,一路围追堵截,眼光全程锁定大周十公主。
    娑婆乡在群山环抱之中,护**护着十公主和大长公主的车轿,一路走到了碾河边。
    汾水如锦,碾河若玉带。
    大军行路忌群龙无首,护**军纪严明,乍受辽军埋伏,护**将领赵焕章号令全军往东继续行进,在碾河边反扑敌人。
    辽兵约莫小一万人,被护**反扑,竟有些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在这档口,大长公主号令穷寇莫追,继续东进沂州城。
    然而剩下的辽兵却不溃退,待护**行至合索乡时,溃退的辽军与围困沂州城的辽军大部会合,竟生生将大长公主所率护**团团围住。
    北方天寒,苏力青领大军自山头举火把缓缓走下,冲着在包围圈中淡定自若的大长公主喊话。
    “这位老太君,如今你一万护**被我大辽虎军困在这山洼地里,无路可退,快将十公主交出来。”
    灵药立在大长公主身旁,看火光中苏力青的脸,只觉心头怒火横生。
    “苏力青,我只是一介女子,不领兵不打仗,你缘何紧追我不放?”她嗤笑出声,“莫非,是想拿我去要挟大周的天子和将领?”
    大长公主握住灵药的手,示意她莫要动气。
    “苏力青,你父亲当年就是一个怂货,如今看来你也不咋地。”大长公主说的一口北音,豪气冲天,“用女人来要挟他人这等下作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苏力青双眼冒火,极力忍住心中的火气。
    他高高地举起手,将一柄匕首举在手中,叫嚣。
    “十公主,想必你同我一般,都经历了一样的事。我事事洞察先机,却仍不及你知晓变化后作出的改变。这柄匕首,想必你认识,上面写着稚川 陈少权五字,他人已落入我手,若你知趣,便用你的人来换他的命。”
    大长公主神色自若,高声道:“他若被你所擒获,若无逃生希望,自会为国捐躯,这是我们卫国公府的光荣和荣耀。你以陈衡的性命威胁不到任何人!保家卫国,无惧任何艰难险阻!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灵药心头一震。
    原来,卫国公家的儿女,自小受的,是这般的教育。
    前世,陈少权毫不留情的射死了她,其一固然是有与她素未谋面的缘故,最大的因由,大概是不想因为她,而舍弃保家卫国的信念。
    她扪心自问:“我身为大周的公主,享天下之养,这些时日,照料灾民,平定西州叛乱,这一切所做,是为着自己的心意,还是对万民有天生的责任?而陈少权,他上一世保家卫国,不满闵夫人为他安排的婚姻,三年不回京,再见到妻子,却在万军阵前。莫非真的能要求他因为自己,而放弃守城?放弃大周的疆域?换了她,她会么?”
    以圣人之心度人,人皆有瑕疵。
    她静静地看着苏力青,良久,回身拥抱了一下大长公主。
    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奶奶,这一回,我去换陈少权。”
    大长公主拉住她,目光慈祥:“好孩子,少权怎么会落入他的手中,这种骗人的伎俩,你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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