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丽听明他的来意,下一刻便隔着电话哭诉:“阿珠那个没良心的,已经好久不给家寄钱,攀上有钱人就忘了我们,可怜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现在翅膀硬了不寄钱回来,也不往家打电话,不给我打就算了,也不给我家那口子打,小谭总啊……”
    谭稷明不耐,皱着眉挂了电话。
    事已至此,他其实心中有数,如果不是她自愿离开,留给他的那封信也绝不会是那冷冰冰的一句话。
    几天前争吵时他说她既然那么喜欢搞研究,就让她和她的学习研究去过日子。她倒一如既往听话,真跟学习过去了。
    他心情十分烦乱,将音响开到最大,开至制药厂时已是俩小时后。
    那家制药厂规模颇大,一水儿的白墙低梁,成排的房屋前栽了棵棵棕榈,炸开的树叶像招摇的花。
    他关了音乐打开车窗,在厂房的自动门旁边等着。
    约莫半小时后,穿着工装的刘晓娟和同事相携而出。她走近时,他按了声喇叭。
    刘晓娟转头:“谭总?!”
    他眉宇间疲惫不堪,开启沙哑的嗓子问她:“林珠和你联系了么,她去哪儿了?”
    刘晓娟茫然:“没有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他似不信,重复:“真没联系?”
    “真没有。”刘晓娟道,“上回见过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项林珠没什么交际面,刘晓娟是最后一线希望,可如今也断送了。
    他胸腹间似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那儿,双手又不能触及,特别难受。
    他在车里淡淡看刘晓娟一眼,虚打了招呼后转着方向盘离开了。
    当汽车行驶在绿荫匆匆的马路上,失望和伤心忽然全数席卷心房,那一刻的谭稷明委屈得像个孩子。
    她就这样走了,仅是为了上学,毫不留情将他抛弃。
    这几年多少个日夜,他辗转反侧着要如何待她更好,哪怕明知她的心思远不及自己。他已然将自己变成一具火炉,煨着烤着包裹着她,就算是块石头,也早该被这无法避及的温度融化。
    可她还是走了,无视他的付出,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
    这便是他的收获,毫无保留付出几年,收获一个人的真面目。
    他理解她的不得已,却无法认同她的选择。若是同样的难题交给他,哪怕散尽家缠万贯他也不会选择分开,甭管有多少个不得已,走了便是走了,说到底还是因为爱得不够。
    他行驶在这城市的车水马龙间,看着天边的夕阳和街头的行人,所有的日常一如往昔,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却顷刻间什么都变了。
    他睁着一双干涸的眼,连同疲惫至极的身体,都无法和翻滚的情绪抗争,就那么麻木地开着车,再回到家时已经又一个夜幕降临。
    加上时差,算起来他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却一点儿不觉得困。
    风逐海浪的声音忽近忽远,偌大的客厅整洁秩序,窗帘随风忽飘忽落,饭桌上插着束鲜花,花瓣已经枯萎,在昏暗的光线下残破不堪。
    屋里没有开灯,四周静得可怕。
    他仰面倒在沙发上,睁眼盯着天花板动也不动。
    四周还有她的影子,在厨房做饭、客厅擦地,或者给绿植浇水,甚至替他围了围兜拎起推子替他推头。再入神一些,几乎还能听见电动推子在头上发出的嗡鸣。
    如今一切全部消失,连同那些甜蜜的温存也像一个个梦境,梦境忽然碎了,悲痛的真实席卷而
    来。
    她就像条毒蛇,冰冷如同一具铁骨硬壳,冷不丁吐出信子攻击,对象却是最爱她的人。爱人因她
    受伤,她却独自溜走去逍遥快活,留下的毒素攻击五脏六腑,疼得他呼吸困难。
    他浑身无力躺在那儿,就像惨遭失败的前线战士。
    半晌,空寂的房屋传来窸窣动静,他整个人陷入思绪的河流,反应极慢。待将那动静听得真切时,才发现是手机在茶几上震动。
    他心上咯噔一跳,顿了顿,伸手捞来接听。
    电话那头的周顺顺似躲在某个犄角旮旯,声音放得极低,隐忍着哭泣。
    “谭总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快来吧,上回来公司捣乱的人今天又来了,见了什么砸什么,窗户都给砸光了。”
    ☆、61
    说话间隐约还传来砰砰的巨响, 周顺顺蓦地挂了电话。
    他坐在沙发上顿了顿, 似没反应过来,一会儿后又闭着眼睛缓了缓, 接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着皮鞋的脚噔噔踩在光洁的地板上,不出几秒钟便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响, 他就这么又走了出去。
    那屋的灯光至始至终不曾被他点亮过。
    又过了半个钟头, 等他抵达公司时,警察正行走在满屋狼藉中勘查现场。正和警察交涉的俩男同事脸上挂着伤,周顺顺忍着眼泪立在墙角, 马小丹正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剩下还有几人,大概在事发前已侥幸离开。
    谭稷明环顾四周,玻璃全被砸得稀巴烂, 四面都透着风。被掀翻的文件和桌上置物乱七八糟滚成一团,散落在各个角落,连椅子都没有一张完整的, 瘸了腿的滚轴遍地都是。
    几人见他回来了,顷刻间统统围过来。
    那警察看这阵势, 便问他:“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是。”
    他嘴唇泛白,连续两三天滴水不沾导致此刻有些体力不支。他迈开步子挪动腿, 脚下却不着力地踉跄,晃悠着险些绊倒。几人急忙把他扶住,马小丹推开办公桌上的残骸, 招呼他坐下。
    周顺顺从撂在地上的纸杯里挑出个干净的,涮了又涮之后,给他倒了杯水。
    他喝下一杯水后终于缓过来。
    “这事儿和公司另一个股东有关,他叫符钱,半个月前我还上你们局里报过人口失踪。”
    “你知道这伙人都是谁吗?”
    幸好那天的饭没有白吃,他和领头的几人凑巧在饭桌上互相有过简单的认识。
    那警察听他细细道来,在纸上做了详细笔录。
    走前安慰他:“你别太伤心,也不用害怕,法律会还你一个公正。”
    他还以为他的无精打采是被这突然袭击吓出来的。
    谭稷明没什么精神的和他互相示意,送人走时又掏出烟散给几位警察。
    再回来时他看了看俩位脸上挂彩的男同事。
    “去医院查查,有什么毛病尽管治,药费公司报销。”
    那俩人虽受了伤,听他这么说还是很感动,相继谦恭地走了出去。
    他又看着周顺顺:“找一装修公司把这恢复原样,再通知所有人,公休三天,三天后准时回来上班。”
    周顺顺应着,看他那样子一时没忍住:“谭总你是不是生病了,需要去医院吗?”
    “不用。”他说,“时间不早了,你们也回吧。”
    说完他自己率先离开。
    这本来是一麻烦事儿,可等他处理完后直面一颗流血的心,倒恨不得再来些麻烦事儿,至少突然的棘手能让快要爆掉的大脑歇息片刻。
    他本来打算去喝酒,可实在没什么兴致,只好慢条斯理地开着车又回了家。
    这回再进屋倒知道先开灯了,因着被某人硬性改掉的习惯,他再也不就着皮鞋往里走。
    他站在玄关蹬掉皮鞋,打开鞋柜拿拖鞋,却瞧见半弧的白色柜面躺着一双平底板鞋。他看着那双鞋愣了愣,本想拎出来扔掉,手刚伸过去又顿住了。
    接着,他砰一声合上柜门,踩着拖鞋走进客厅。
    明晃晃的水晶灯把整间客厅照亮通透无比,他跟沙发坐下,掏出支烟点燃抽着。
    屋里太静了,连他往茶几上撂打火机的动静都显得格外突兀。
    他抻开两条腿,半弓着背凛眉,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片刻后觉得渴,便拿了杯子接水。喝了几口水后,又觉着烟味不得劲儿,于是往烟灰缸里灭了火星子,再搁下水杯时忽然想起曾经项林珠就这事儿说过他。
    她说他懒,跟家住着也不知道浇浇花,哪怕是喝剩的水往花盆里倒了,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至少也还有一口气。
    他看着透明的玻璃杯愣了愣,着魔般的端起来后走向阳台,将余下的水洒进那盆半高的植物。
    之后他开了电视躺上沙发,看不进去节目也睡不着觉,就那么干躺着。
    浑浑噩噩躺了一夜,隔天醒来时他去卫生间冲澡,冲完澡后看着那堆换下的衣物,蓦地又记起项林珠曾抱怨他只会添麻烦,连把脏衣服丢洗衣机这么简单的事儿都不会做。
    他顿了顿,于是拿起那身衣服丢进了洗衣机,竟还记得把贴身裤头和袜子都摘出来。
    连续三天,他都在浑噩之间半梦半醒,这三天他没出过门,肚子饿了叫外卖,等外卖来了吃在嘴里却始终不合胃口。他还去厨房煮过面,按项林珠曾叮嘱的,等面条沸腾软掉捞起来,再涮两片青菜,调好佐料搅和搅和就能吃了。
    可不知道哪个环节不对,吃着还是不得劲。
    他泄气的皮球般在琉璃台前站着,看那晚面条还冒着腾腾热气,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没了耐性,将那碗面条倒进垃圾桶里。
    第四天再去公司时,他穿戴倒一如既往整洁,临出门前竟知道带走厨房的垃圾袋。
    从和项林珠认识的那天起,她总忍不住控诉他离了保姆就几乎不能自理的生活习性,可他总是不以为然,等她忽然不见了,他却不知不觉改变了。
    到公司楼下时他抬头看了看,二层的办公间窗明几净和以前相差无几。
    他下车将准备往楼上走,却不经意瞥见墙角的人影,再定睛看过去时便一发不可收拾,三两步就往墙角追去。
    符钱见他追来,吓得慌慌张张逃走,但他身子弱,压根儿跑不动,还没等谭稷明上手便踉跄着栽倒在地。
    大热的天儿,符钱衬衣外还套着件儿西服,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高高凸起,皮囊下几乎没有血肉。他面朝地绊倒,狼狈地磕了脸,正准备爬起来时又被谭稷明拽住。
    谭稷明掰过他的身体,朝他脸上摔了两耳光。
    “孙子,敢算计我。”他揪住他的领子,将人提起来,“前几天那拨人是不是你撺掇来的,你他妈还要不要脸?”
    符钱惨白着脸求饶:“他们找我要钱,我没办法。”
    “没办法就他妈跟我这儿要?我是你提款机还怎么着?”他说着又抽他,“你他妈还吸毒,你对得起你妈和你那俩妹妹么?”
    正赶上上班的点儿,来往行人特别多,被这动静闹得都围过来。
    谭稷明将他反手后拷,死死锢在身后,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报警。
    “你还有胆儿回来,来看你那帮狐朋狗友讹了多少钱么?”
    他被禁锢,没什么力气反抗,背朝着他道:“我走投无路了,我来向你道歉的。”
    “留着和你娘道去吧,跟我这儿道个屁的歉。”
    他说着也已经报完警,符钱被动的抵着树站着,像条被捉上岸的死鱼。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忽然闯出一披头散发的姑娘,同样的骨瘦嶙峋,穿在身的连衣裙像条空荡的袍子。
    她冲到符钱身边掰谭稷明的手。
    “你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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