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副驾驶,袁伟坐后排,车是白杨在开。
    “就那样是什么样儿,你爸前几天还跟我唠,看差不多把事儿给你办了。”
    “再说吧。”他道,“不痛不痒的没什么劲,她对我也没多少心思,成天这展览那展览,我跟着去过一次,看那玩意儿都长一样,没什么意思。”
    那是发生在他请胡佳慧去参加白杨酒吧的开业典礼之后,胡佳慧依惯例回请他,便带他去了一次。
    白杨接话:“还不都是你自己选的,有意思的不被你赶走了么。”
    谭稷明没接话,开了半扇窗,摸出支烟来抽。
    白杨不耐寂寞,随手开了广播,广播里正放着流行乐,他跟着哼了几句。
    一曲结束时便听那播音员插播新闻:“我们接着讨论昨天凌晨的台风,这场超级台风的中心位于我国台湾省花莲市东南方大约六百公里的西北太平洋洋面上,中心附近最大风力高达十七级以上,我国东南沿海一带因此遭受重创。”
    又解释:“十七级是个什么概念,也就是说每秒钟的速度达到六十八米,可以说是相当厉害……”
    剩下的话被猛然调换成音乐,因为白杨伸手换了个广播台。
    只听那音乐响起约莫七八秒的光景,却见静坐片刻的谭稷明伸手将那广播又调回上个频道。
    那主播还在继续:“这场超级台风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移至江西境内时已经减弱为热带低压,可沿海城市却面目全非,目前已经停水停电交通不畅,超市的矿泉水和泡面于清晨一抢而空……”
    白杨又换台了。
    “亏得咱不跟那儿住,还得抢泡面,多费事儿。”
    后排的袁伟没出声,副驾驶的谭稷明也没出声。
    耳旁响着此起彼伏的音乐,白杨一边开着车一边雀跃的跟着合唱,谭稷明安静的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风景。
    被几场大风刮掉叶子的树木棵棵挺拔,张牙舞爪的枝干被明亮的光线照射成完整的倒影,因快速前进的汽车切碎断裂,待车身唰的飞驰而过,又恢复到完好如初。
    几人静坐片刻后,谭稷明随意一伸手,又调了广播频道。
    “这幢楼位于思明区大学路178号的国家海洋局第三海洋研究所的对面,死者为一单身女性,目前身份尚不明确。据最新消息,这位女性很有可能是国海局第三海洋研究所的职工,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其个人信息和国海局备案基本相符,因为小区遭受重创,百年大树连根拔起横倒在地,加上障碍物阻挡,导致无法靠近死者,确切消息还有待查证,目前消防人员正在想办法挪树……”
    “你他妈让我听点儿音乐怎么了?”白杨跟他杠上,再换台时带着气性,“这歌儿听着多带劲。”
    说着,又开始跟随音乐合唱。
    谭稷明依旧没出声,干脆后仰着脑袋倚着座椅,眯了眼睛开始假寐,那模样瞧着竟比先前还放松几分。
    这之后车厢内变得安静,只有白杨时不时跟随音乐打节奏的动静。
    半晌后,跟后排坐着的袁伟忽然出声:“你和龙王什么时候办事儿?”
    白杨道:“再个把月吧,我是无所谓,她妈非挑在下个月十三,说是什么良辰吉日,宜嫁娶。”
    “个把月。”袁伟重复,“我估计等你结婚那会儿,他和胡佳慧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的进展。”
    白杨笑:“结婚算什么,我估摸着等我儿子都跟地上爬了他也搞不出什么动静来,人现在耐性好,不骄不躁稳如泰山。”说着转头看他一眼,“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也不动。您这心理素质搁这儿屈才了,您得上前线打仗去,炸不死人也能吓死人。”
    白杨说完接着笑,袁伟也哼哧一笑,却见谭稷明真跟一泰山似的,坐那儿面无表情动也不动。
    “诶诶诶!”白杨招呼他,“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跟这儿装什么深沉。”
    他还闭着眼睛:“一边儿去。”又道,“丫消停会儿,嗓子不好唱什么歌,吵得耳朵疼。”
    “耳朵疼得治耳朵,跟我唱歌有毛关系。”
    白杨继续欢快的开着车。
    谭稷明虽一直闭着眼睛,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关于“破译对虾白斑杆状病毒基因组密码项目策划书”上标明的项目出处,那项目出自海洋生物遗传资源重点实验室,而那实验室依托的正是国海局第三海洋研究所。
    他跟那儿闭目养神,神态安详,呼吸平稳。
    终于,半晌之后,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前方的路标,开口指挥白杨:“你往回开。”
    “回个屁啊,这都到了。”
    白杨把着方向盘转弯,把车堪堪停在医院大门的停车场,还没有完全熄火时却被猛然蹿下车的谭稷明拽开了驾驶室的车门,连带着把他也往下拽。
    “你干什么?!”白杨被他的暴力弄的火冒三丈,又张罗袁伟,“快拦住他,他疯了,你快拦住他。”
    袁伟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上前制止谭稷明。
    谭稷明被袁伟从身后反手禁锢住,他挣了两下没挣开:“你他妈放开我。”
    白杨也制止他:“你他妈冷静点儿!”
    “你没听见么,她就在那儿上班,那新闻说的就是她。”
    “说的是她又怎样,你把人赶走了,人走了就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他已然挣脱袁伟的禁锢:“我允许她走,可没允许她死。”
    那口气颇像当年为项林珠上学的事儿着急上火,只许自己给她不痛快,不许别人给她使绊子,和现在如出一辙。
    见白杨还跟车里赖着,谭稷明又使了力道,几乎将他摔出车门。
    “她要出了什么事儿,我他妈阉了你。”
    白杨简直不能忍,脸红脖子粗的和他对吼:“人刮台风你阉了我?又不是我弄的风你他妈阉了
    我?”
    接着二话不说准备干架,他冲上去锁谭稷明的喉,谭稷明也不甘示弱,反手跟他干起来。
    兀自旁听良久的袁伟这才上前将俩人分开。
    “大清早的怎么回事儿,都他妈吃炸药了?”他伸出两条胳膊拦截欲靠近的俩人,又转头看着白杨,“我问你,是不是项林珠回来了?”
    话音将落,却见谭稷明不朝着白杨,反而冲他一拳打了过去,堪堪砸在面颊,磕着腮帮内里的牙龈,袁伟霎时感觉到嘴里冒出一股子血腥味儿。
    “你他妈明知道她去了哪儿不早告诉我。”
    袁伟气急,却因着年长成熟到底未将这一拳打回去,但也火急火燎冲他嚷嚷:“谁他妈知道她去
    了哪儿,人要不回来你他妈能这么犯轴,傻子都能看出来是因为她。”
    这边俩人都喘着粗气火冒三丈。
    却见那端的白杨撸了袖子摆开架势:“来啊,看谁阉了谁!”
    谭稷明不理他,钻进驾驶座里,开着车飞驰而去。
    “你就作吧,作死吧你!”
    白杨指着车屁股骂他,觉得败兴,又问袁伟:“你怎么不拦着他,白挨他一拳。”
    袁伟往地上啐了口牙血,又看了看汽车跑远的方向,极轻的叹了口气:“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75
    当白杨和袁伟一前一后走进病房时, 程书颖正躺在床上休息, 吴灿珍喜笑颜开站起来迎接他俩。
    程书颖看白杨还喘着粗气,衣摆的扣子脱了线, 正摇摇欲坠挂在那儿,再看袁伟的脸色也不见得好,腮帮子微微红肿着, 和吴灿珍说话时有些不太利索。
    “你俩打架了?谭稷明呢?”
    白杨脸色充满鄙夷:“那没出息的货, 跑了。”
    “跑了?”程书颖疑惑,“跑哪儿去了?”
    白杨又说:“你没看新闻么,昨儿凌晨沿海刮了场史诗级台风, 还死了几个人。丫的不知道哪根筋抽住了非要这会儿赶过去,人在跟前时不稀罕,这下知道急了,贱皮子。”
    程书颖楞了好一会儿, 后知后觉问他:“是不是项林珠回来了?他是不是去找项林珠了?”
    她说话时看着白杨,白杨转头,却见袁伟也盯着他看。
    “我草, 你们都不知道么?”
    二人仍旧齐刷刷看着他。
    他解释:“我他妈开始也不知道,是张祈雨告我的, 就前不久的事儿。说项林珠从国外回来了,专门跑来北京找谭稷明求复合, 可老谭不理她,她实在没招儿了才找到张祈雨帮忙。”
    程书颖道:“都分开好几年了,这时候找来干什么, 我说佳慧和他怎么老没进展,敢情是她跟这儿插了一杠子。”
    “也不能这么说。”白杨道,“老谭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复合,他都打算和胡佳慧结婚了,也跟项
    林珠说了这事儿,那姑娘知道以后就走了,没再缠着他。”
    “那为什么他这会儿又跑去找她?”
    白杨咧嘴撒气:“我怎么知道,都他妈有病。”
    却见倚着门扉旁听了半晌的张祈雨踱步进来。
    “我看你还是劝你那同学和老谭掰了得了,俩人处了近半年都没什么进展,还结婚呢,这场台风刮得老谭找不着北了,结哪门子婚。看着吧,阿珠要有个什么事儿老谭就不可能再找你那什么佳慧,要是她没什么事儿。”她顿了顿,恍然大悟道,“要是她没什么事儿,他更不可能回来找胡佳慧。”
    程书颖默了默,叹了口气。
    再看一直沉默不语的袁伟,竟也面有所思的叹了口气。
    且说另一边飞速赶去机场的谭稷明。
    人的情绪和理智总是矛盾相争,不分上下,极易致使大家在短期内看不清自己的心,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当被压制的欲望像颗颗活跃的小分子,越反叛累积越大,等到了一个临界点,只需外界那么小小一刺激,所有的禁锢哗啦一下全崩盘,这下也不用纠结如何选择了,只能由着情绪被四处释放,抓不回来也收不住。
    他穿着直排扣风衣,迈着两条长腿在机场大厅奔波,那皮鞋踩着地板噔噔作响。柜台工作人员告诉他,因为突如其来的罕见台风,去沿海的航班已经停飞了,离那个城市最近的机场在二百七十公里以外的汕头。
    “要买票吗?”
    他几乎没有犹豫:“买。”
    接着他利用候机时间办理了在汕头的租车手续,后来经过三个来钟头的飞行终于抵达汕头。因着加了不少钱,那租赁公司听他的安排,早把汽车开去机场等候。
    和送来车的人交接完毕之后,他便开着那辆凯美瑞顺着沈海高速一路往北开去。
    当熟悉的海味儿伴随阵阵粘潮若有似无萦绕在鼻尖,他仿佛回到三年前的夏天。那些绿树成荫蓝天白云,软言侬语的客家话以及白浪逐沙的海岸边,让他既感到久违又觉得陌生。
    他开着车,耳畔时不时起伏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他是激动的,大脑却是空白的,只想着快速见到项林珠,确认她安然无恙,至于安然无恙之后的事儿,他没时间也没心思考虑。
    就这样,一路上他的神经始终维持高度兴奋,不知渴不知饿也不知疲累,在开了近四小时的长途车后终于抵达目的地。可等他下了高速看到眼前的景象,心跳随即漏了几拍,渐渐沉至谷底。
    那场超级台风席卷整座城市满目疮痍,挂着路标的电线杆栽倒在地,棵棵大树连根拔起,撕裂的树皮半尺来厚,露出新鲜嫩气的内里,四处可见着迷彩衣的消防官兵,偶有过路行人,却高高挽起裤腿,小心蹚过半米来深的浑水。
    路边还有一辆轿车,被坍塌的矮墙砸中,车身不堪负重已经开裂好几道两指来宽的缝,车头还勉强支撑断成两截的砖墙,前胎已然被这份重量压得往里凹陷。
    好在南方多小道岔口,他握着方向盘四处寻路,这条不通便拐过弯绕行,行至一段儿又被阻挡,接着又退回去重选一条道儿,直到后来四面八方实在无路可走,他于是靠边撂下车,开始步行。
    折腾一天,那会儿已经晚上近九点,阴沉的天空时不时传来轰隆闷响,咕噜噜滚成一串儿,到底了碰撞出一声炸天雷鸣。
    他脚下的皮鞋早湿透了,裤腿都涮着水,风衣上也沾着泥,倒没觉着有什么,唯一的遗憾就是忘了带支手电筒。因着大面积停电,四周乌漆墨黑,他虽举着手机却仍被地上的狼藉绊得一脚深一脚浅。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磕磕绊绊走了近一小时,等终于抵达国海局第三研究所时手机的电也被彻底耗光。他站在街对面的居民楼前,那幢楼已经破败不堪,倒塌的大树混杂玻璃碴子和木板还有被大风刮来的各种物什堆积成一座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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