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唇角色扬,跟小初一洗澡时一般,手不老实:“能得你亲自服侍沐浴,初一才有的待遇。”
    如玉仍是笑:“呆子!”
    通完头,仿佛给小初一洗澡一般,如玉先以拇指腹揩过张君的两眉,再拿拧干的帕子擦过,拍了拍他面颊道:“可以睁开眼了!”
    张君应声睁开眼,他的小媳妇儿终于不生气了,望着他的眉眼,有望着初一时那融融的笑意和温柔。他得寸进尺重又闭上眼睛,简直是在撒娇:“不行,你还要帮我擦身,平日怎么给初一洗澡的,就得照着来一遍。”
    如玉耐着性子,从脖颈到肩胛,半干的葛布帕子一处处替他擦拭。他的身材,仍还是五六年前那样的精致而瘦,腹肌紧实,腰线狭窄。
    她一遍遍打落,他契而不舍的顽皮,很快她抹胸上一层濡湿,也只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张君道:“我头一回见大哥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他那年十七,随父亲出征回来,从祖母,到母亲,二婶,一府所有的女人都在前院大殿等他。
    虎哥年龄比他更长,在他面前却也是毕躬毕敬。父亲那样糙性的人,对他说话也是和颜悦声。他出入自有一大帮的随伴,我们和老三老四,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那时候对于他,我们唯有满心的仰慕。”
    如玉提醒道:“那一回他突袭中都群牧所,是你救了他的命。”
    张君苦笑:“那不一样。我不过取巧而已,他却是实实在在与父亲一样,马背上刺拼搏杀的常胜将军。我不过一个文臣,永远都比不得他。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我唯愿这是一场梦,也许他合着别人演了一场戏,总有一天仍会归来,接过这沉沉的肩负,咱们仍还能回到竹外轩去。”
    如玉替他擦干了头发,篦子梳的顺顺的,坐在浴缶对面,笑望着他。
    张君又道:“头一回知道他藏匿那朱颜姑娘在清颐园,我恨不得提刀砍了他。正月初二那一天,我们俩还曾在咱们府后院的营房外打过一架……他说:咱们是兄弟,文武兼治,内外兼修,大哥我御驾亲征,是在守国门,亦是在阻挡赵荡那头虎视眈眈的恶狼,替你守着竹外轩那点薄门浅户。你也要替我守好这万里河山,由内囊将它一点点治理到强大起来,咱们兄弟携手,永远都不能对彼此产生疑心,好不好?”
    当时张震那颇为无赖的笑,到如今张君还记忆犹新。
    我不过是多看了你家如玉一眼,有能耐你剜了我的眼睛!
    那句话不停在张君耳畔回响,那相携手永不疑心的誓言犹还在耳,他怎么就先他一步而走了呢?
    “皇上!”是那苏静的声音。他道:“曾禁曾侍卫长在殿外求见!”
    张君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腾的一声自水中跃起,光滑紧致,白皙细腻的腿肤上水珠蜿蜒下/流。如玉果真如给小初一洗澡一般,替他擦干净混身水珠,换上新的,明黄色的深衣。张君连发都不必梳,转身出了寝宫:“叫曾侍卫长进来,朕要问话!”
    *
    曾禁两肩风尘,满靴黄沙,一身沙气腾腾进了垂拱殿。
    唯有皇帝,才能穿明黄色的衣服。那是件明黄色的御用深衣,当罩在龙袍之内穿着。张君曾任禁军侍卫长时,有一年的时间曾禁与他同室而卧,见惯张君沐洗后披头散发的模样。可当他穿上这件明黄色的深衣,立在垂拱殿大殿窗檐下,负首眺望窗外时,曾禁看到的仿佛不是张君,而是当年那精熠而瘦的归元帝。
    曾经的兄弟,再见面已成君臣。曾禁匍匐于地行大礼:“臣,禁军禁卫长曾禁见过皇上!”
    “唔!”张君转身,指苏静扶他起来,转到那御案前,问道:“什么情况!”
    曾禁道:“先帝确实大行了。属下细查遗体,是中毒而亡。凶手完全不避行迹,行凶之后也未逃跑,一直随侍在先帝身边。属下如今已经将他带来……”
    “是谁?”张君厉声问道。
    曾经的延福宫使在殿外叫道:“皇上,景明殿的皇后娘娘恳请您务必去一趟。她说,您若此刻不去,她……她……”
    “她想死,就赐她一根白绫!”张君断然道:“滚!”
    延福宫使道:“她说,她与宜兴公主,将赴黄泉路上,共见先帝!”
    张君闭了闭肯,再睁开眼,那双桃花眸中杀气浮腾:“下毒的人,可是周仓?”
    曾禁道:“是!”
    如玉在屏风后也是大吃一惊。周仓是周昭的弟弟,本来在禁中为皇家侍卫,今年开春张震御驾亲征时,周昭为他请缨,要随帝赴战场。谁知投毒害张震的,竟会是他。
    张君怒极,脸色青白,手攥着御案上那画珐琅福寿花卉的冠架,忽而将它拂翻在地,在纯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砸的四分五裂,匡郎乱响。
    “梓童!”他高唤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7章 登基
    有那么一瞬间, 无论苏静还是曾禁,都不知他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毕竟归元帝从未如此亲昵的唤过皇后, 赵宣也没有, 张震就更没有了。
    如玉早整理好了衣服,那件圆领褙子遮住了她抹胸上的湿迹, 发整衣洁, 这皇后的形象,还算过得去。她出屏风应道:“臣妾在!”
    殿内有八个小内侍, 由苏静总领,另有两个翰学士, 由学士承旨廖奇龙总领, 再一个曾禁, 是禁军侍卫长。这一群内宦外臣们见新后自屏风后而出, 自然齐齐下跪,朗声叫道:“臣等见过皇后娘娘!”
    如玉一笑, 伸双手虚拂:“诸位请起!”
    她转身问张君:“但不知陛下何事唤臣妾?”
    那些脆弱、悲伤和彷徨,需要彼此相依偎着疗伤,从今天, 此刻开始, 他和她是一体的,站在全天下所有人的对面。
    从五天前入宫到方才,周昭遣人来叫张君,至少不下二十回。头一回张震诈死时,在周昭那里受过的那些折磨已耕植在张君心中。他知道她虽明面上淡泊清高, 但骨子里却挡不得大事,所以以为她不过是要发泄丈夫再度去世的痛苦而已。
    谁呈想害死张震的那个人,恰就是周昭。她连番请他前去,定然也是为了商议此事。
    张君道:“梓童,朕请您往景明殿一趟。大嫂若要自裁,就将她捆起来,至于宜兴,得辛苦您将她接到福宁殿去,千万勿要惊了孩子。”
    如玉应道:“臣妾知道了!”
    她转身走到曾禁面前,问道:“曾指挥侍,您所统御的禁军侍卫中,能入禁中的有多少人,就此刻,传唤过来,随本宫一起赴景明殿。
    另,苏公公,福宁殿的少监是那一位,唤他来,随本宫一起赴景明殿!”
    *
    不过半个时辰,也不必如玉亲自动手。她甚至连景明殿那大殿都未进,带着一群宫婢在外站着。福宁殿少监苏修并小内侍们进殿,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抱出了小囡囡。八个可自由行走禁中的禁军侍卫们随即将周昭看惯了起来,静待皇帝圣谕。
    囡囡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两列禁军侍卫冲进大殿,缩着小手不肯叫如玉相牵,两眼挂着泪珠儿问道:“二婶娘,可是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会有男人进我们的大殿?”
    如玉抱起这瘦成一把骨头的小丫头,柔声道:“皇宫这些大殿中颇多丝幔之物,春季天干要防火,他们不过是进去查一查,可有宫婢们私藏易燃之物,很快就会走的。”
    囡囡挣不开如玉的怀抱,叫她抱出了景明殿,咧嘴大哭道:“二婶娘,我不要走,我要和我娘呆在一起。”
    当初安九月在府要害周昭时,是如玉忍不住伸手相救。当然,她并不是乱发善意,而仅仅是因为安九月欲要栽赃嫁祸给她,忍无可忍的伸手而已。
    当时周昭曾放话给安九月,说自己会带着囡囡一起跳井,还她一个干净。
    且不论那时候若无张登前去救场,将安九月捆扔出府,周昭果真会不会带着孩子投井,这一回若张君不救,如玉觉得她是会带着囡囡一起死的。
    这小丫头生于父亲丧报入府的那一日,自来只见母亲以泪洗面,那怕如今贵为公主,见人也总是惴惴不安的样子。
    如玉将她压伏在自己肩头,柔声劝道:“囡囡乖。你爹丧去,你娘伤心不及你也是看到的。她需要一个人静静休息几日,而二婶娘初初搬进宫廷,初一很是不惯,二婶娘已经征得你母亲的同意,你陪初一顽上几日,叫他习惯这宫廷中的生活,好不好?”
    囡囡毕竟天真孩子,破涕为笑,揩着眼泪问道:“果真?”
    如玉道:“果真!”
    囡囡立刻掰着手指算了起来:“虽说宫里这儿也不能走那儿也不能走,不过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带着初一弟弟一起顽。”
    如玉笑道:“好!”
    *
    福宁殿的寝宫有相对而设的两张床榻,皆与殿呈一体,镶于壁中。如玉自己睡一张,两个孩子睡一张,到半夜时隐隐听到外面一声怒吼,越过几重大殿,层层门槛,在各殿的井口天花中旋绕回荡。
    如玉披了件褙子起身,惊起睡在地上的小丫丫,俩人扶手并肩出了福宁殿,自垂拱殿后面的小门进去。隔着紫檀木边漆心染牙竹林飞鸟的五座屏风,可以看得见大殿中跪着七八个捆扎严实的老臣们,张君还是那件明黄色的深衣,朝戴都未曾系,正在大殿中疾走。
    他忽而又是一声嚎。丫丫轻声问道:“娘娘,咱们少爷这是怎么了?奴婢瞧着他很生气的样子,您要不要出去劝劝他?”
    如玉摇头,悄悄往后避了两步,见有小内侍凑上来,连忙挥手叫他们不必见礼。
    正当壮年,英武勃勃要谋雄图霸业的大哥忽而丧去,张君接过这份重负,责任在肩,就必须学着去做皇帝。而为帝的那条路,如玉帮不得他,即便如此躲在屏后偷看,其实于礼也是不合的。
    张君忽而止步在一人面前,咬牙切齿道:“老子连姨母都嫁给了你,你就这样待我们新朝?”
    那人是钟源,曾经的谏院左大夫,如今任太常礼仪院院使,也是邓姨娘替自己找的夫君。他是坚定的前朝派,明面上臣服于新朝,却一直在机会想要复辟前朝。
    侧首站着的铁甲军人,双手柱剑的形样与沈归有几分相似。那是如今西京大营的统兵黄杞,当初张登丧礼时,他曾入府祭拜过,所以如玉认得。
    张君道:“早在四天前,黄杞就曾报说,西京洛阳侯府周围时时有京官出没,私相传递纸条,窃窃秘谋个不停,他以为牵头之人,该是钟源。朕当时还曾嗤笑于他,朕言,朕的钟院使一颗忠心只向新朝,于旧朝早已没有一丝一毫留恋的忠良之臣。
    就连黄杞在洛阳侯府外布置伏兵,朕也曾笑他多此一举。谁呈想他竟就真的抓到了你,还有你,余耿,四处散播谣言说朕杀了你,瞧瞧你这肥头大耳的样子,饭都不曾少吃一口,脑袋可曾掉了否?”
    他愤怒至极,不停疾走。
    说到这里,如玉算是弄明白了。张震丧后,那钟源意欲把赵宣从西京那高墙筑砌的洛阳侯府救出来,复辟前朝。但张君也早有准备,备好伏兵在侯府外,只待他们营救时,便一网打尽,如今全给抓入皇宫里来了。
    “中书大人什么意见?”张君转身问周野:“此等谋逆之徒,该当何罪?”
    从古至今,谋逆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如玉不忍再听,扶着丫丫转身便走。
    *
    回到福宁殿,她就睡不着了。张君轻轻的进来,又轻轻从对面床上抱走两个孩子,关上寝宫的门。这偌大宫城中的小小一方天地之中,又唯独剩他们俩。
    张君一上床,如玉便偎了过来,轻声道:“我听见你发了很大的火,要我来说,既贼都抓住了,何必生那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
    张君手不老实:“这有什么可气的。前朝赵宣虽不算个英明之主,好歹也无大过。若新朝之中连一个忠诚于他的朝臣都找不到,新朝才是真正的可悲之极。”
    如玉哼了一声问道:“那你可将他们全杀了?”
    张君一截气断成三截吐出来:“杀了他们,岂不成全他们的忠义。我一直缺个十足的理由杀赵宣,所以这回,可以解决掉赵宣那个大麻烦了。”
    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解释,赵宣那洛阳侯府,明日一早起来就可以灰飞烟灭了。
    他实则并不生气,也并不想杀钟源等人。但他缺一个杀赵宣的机会,所以才会放任那些蠢蠢欲动的前朝老臣们前去营救赵宣,顺理成章的,赵宣就可以死了。
    但无论周野或者那些前朝老臣们,看到的是一个愤怒,悲痛,恨朝臣不争最终又敛下怒火,斋心仁厚免了他们死罪的皇帝。
    同样的终点,他一波三折,达成所愿还要叫群臣感恩涕淋。这蔫坏蔫坏的王八蛋!
    忽而,外面有人轻声唤道:“皇上,差不多了……”
    瞬时之间,张君整个人一僵。不必看脸,如玉就知道他此刻才是真正的恼怒,满脸胀红恼怒非常。偏外面那内侍好死不死,又叫道:“皇上,您要爱惜龙体,该起啦!”
    “滚!”这一声高喝,惊的整个皇城中蝙蝠乱走,夜鸟飞腾,就连翘角飞桅上那铜铃都发出嗡嗡之声。初一和囡囡俱时放声同哭,如玉还想爬起来去照应,终是叫张君仍压回床上。
    他从来就不是肯循规蹈矩之人,对着这些侍人们,几乎是要犟气一般。帝后一夜,几乎惊掉外面两位宫闱局备起居注的宦官们的下巴。
    但随着新帝即位之后日子渐长,宦官们便发现,那一夜御妻一个半时辰的丰功伟绩,实在算不得这位新皇帝最怪的怪癖。他入夜便要回福宁殿,要在寝宫批折子,批折子还要坐在皇后的床头。
    到张君这一任,苏静已经见过四任皇帝了。如此帝后间的相处,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然,以其老辣的眼光来断,年纪青青看起来文墨内敛的新帝,内里是个冷静老辣,比前朝归元帝还要果断理智的性子。
    而那位亡辽的公主,新任的皇后,虽不比原来延福宫那位看起来端庄大方又高高在上,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表面温柔,内里也是个辣性。而且还将皇帝牢牢攥于掌中,宫外那翘首以盼,想要送进宫来的各家贵女们,只怕难办喽。
    *
    在从知道张震丧的那一日,宫中就已经开始行凶礼了。宰相周野为安陵使,带两个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以及吏部尚书等人进行皇陵的选址,修建工作。
    虽说人人称陛下,但在正式的登基大典之前,张君事实上仍然还是永王。而在敲定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之后,张君才行登基大礼。这时候距离张震丧去,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虽相隔不过两道宫墙的两座大殿,在登基大典之前,如玉和张君每日也不过匆匆一个照面。虽说每夜他必定会回来,但更多的时候不过是看上一眼,眯上片刻,握握她的手便走。
    在祭过天地之后五帝之后,帝于南郊即位,而后自午门回宫,接受百官朝贺。
    御玺盛在浑金沥粉蟠龙的锦盘之中,垫红纻丝帛,罩红罗绡金袱子,由宰相周野捧着,交给张君。张君穿深蓝色的祭服,戴金冠,俊白的脸叫五□□衽衬着,阳光洒上他玉白的脸,眉锋轻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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