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到了耳顺之年,精气神同年轻时比不得,到半下午, 太后就略有困意, 宝珠连声劝她保重,又当面说了, 但凡是太医院开来的汤药补药,哪怕滋味不好也得喝,假使太后不喝, 就让嬷嬷递个话到铁狮子胡同, 她赶紧打发这三个小兔崽子进宫来。
    太后看她板起脸做威严状, 那模样却唬不住人,继而笑道:“别家儿孙都顺着老祖宗,你倒好,还让曾孙子进宫来管我, 没听说有这样的!”
    宝珠装作没听见,她蹲在阿寿跟前,捏捏儿子的胖脸儿:“可听见额娘说的?往后这重任就交给我们阿寿了,但凡有人传话来,你就骑上灰妞进宫。”
    阿寿发自内心的理解太后娘娘,他特别理解,不想喝药的感觉就和不想吃蔬菜糊糊一样。
    他正要吐露心声,又听额娘说:“要是嬷嬷向我检举说你公然放水监督不力,你就拿蔬菜糊糊把漏补上,缺一碗喝一碗。”
    还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说了。
    阿寿笑得像个小太阳一样,只差向祖宗发誓,绝不受贿,保证完成任务。
    太后知道他们母子是闹着玩,刻意逗自己开心的,她听着也的确受用,这辈子苦也苦过,甜也甜过,还有几个真正关心她的,怎么看都值了。
    前两载吧,她觉得自己怎么都还有十年八年的命,经过图门宝音那遭,她当真是心力交瘁,精气神猛的就落下去,本来还算硬朗的身子骨也不好了,头个冬就感觉不得力,近来更是疲惫不堪。掐指一算她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后,也够本了,想着生死有命,人人都有那天,她没什么想不开……就是怕自己走后皇上伤心过度,还担心胤禟福晋受不住,她可是双身子人。
    这么想着,她就尽可能在坚持,哪怕情况不好,也少露疲态,以免惹人挂怀。
    宁寿宫里伺候的嬷嬷也看出来了,福晋出宫之后太后就泄了气,她让身边伺候的扶着躺回里间床上,哪还有先前那么好的精神头?
    嬷嬷眼眶都是红的,眼泪差点含不住,她死死憋住了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可相处这么多年,太后能没觉察?
    她睁开眼来看了看,叹口气说:“任谁来看哀家也没白活这一世,还有什么值得伤怀?旁人不知,你还能不知?四十多年前我这心就死了,之前在慈宁宫也也就是一天天熬日子,能解脱也是好事。”
    “还不都是宝音格格,当初就不该允她留在宫中,若不是为她,您哪用操这么多心?”
    看她满心愤然,太后反倒是笑了:“照你这么说,早知道就不该进宫来,可人一辈子是没有回头路的,既然已经发生了,是好事不用沾沾自喜,坏事也无须耿耿于怀。”
    嬷嬷还是不顺气:“可是……”
    没听她说下去,太后又闭上眼:“好了,别说了,你如何知晓走另一条路就一定比现在好?事实上,比起科尔沁其他女子,我已是极好了。哪怕遭先皇厌弃,至少没废去皇后之位,还让我做了四十几年皇太后,玄烨又是个孝顺的,这几年还有胤禟福晋时不时来关心我,我这辈子够本了。”
    说着,她又想起另一出:“当初跟着哀家进京的是你姐姐乌日娜,她去得早,皇上怕哀家身边没个说得上话的人,这才让科尔沁送了你和塔娜进宫,你陪伴哀家有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尽心尽力。照如今这样,还能熬多久全看长生天的意思,只怕到时候来不及安排你的去处,哀家想问问你,待我百年之后,你想回科尔沁去,还是去瑞郡王府伺候胤禟福晋?”
    嬷嬷比太后年轻一些,不过也是将近耳顺之年,听得这话她扑通就跪下。
    “您万万保重凤体!保重凤体!”
    “这等小事何须劳心?若真有那天,奴才笃定跟着您去,转世投胎之后还伺候您!”
    太后心里很是触动,嘴上却道:“胡说什么?既然你不选,那哀家就替你做这个主,等到那一天,你就去胤禟福晋跟前,替她分忧,替她照看小阿哥。”
    ……
    宝珠进宫看过之后,那几日太后的确好了一些,也愿意下地活动了,每天还让嬷嬷扶着走两圈。倒是没听说她使性子不喝药,纵使没听说,宝珠还是每隔几天让阿圆几个进宫一回,不敢去得太频繁,每次在宁寿宫待的时间也不长,就怕闹着太后。
    但凡是小家伙们进宫那日,宝珠早不早就在院里候着,只等他们回来赶紧询问太后的情况。
    小不点们总说挺好。
    还给他们吃糕糕,陪他们玩哩。
    阿满平素话不多,听额娘问起也回了,他偏头想了想,说:“太后娘娘让额娘好生照顾肚子里的妹妹,她等着给妹妹赐名呢!”
    阿寿跟着点头:“对对!还说要给妹妹准备嫁妆!啥是嫁妆?为啥我没嫁妆?”
    宝珠听得直乐,她立刻就忘了那些沉重的话题,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同儿子解释他不仅没有嫁妆,往后成亲还得给人倒贴聘礼……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两个月,宝珠有几回想陪阿圆他们一道进宫,胤禟不许。
    她该是头年十月怀上的,如今是次年六月,这胎有八个月大了,瞧着没比头一胎差多少,肚子挺得老高低头看不见脚面。真亏她耐得住热,否则哪怕今年暑气不算重,怀着身孕也吃不消。
    宝珠怀头胎的时候,七个多月就早产了,当时有惊无险,她还算顺利把儿子生了下来。纵使如此,胤禟还是吓得够呛,尤其是儿子刚生下来时的模样,不避讳说,任谁看了都觉得难养活。
    对比东宫那边足月生的弘晔,胤禟心里当真不是滋味,于是,得知宝珠又怀上了,胤禟打起十二分注意,比头一回更加妥善小心。
    现在看起来,他的努力没白费,至少到今天,宝珠精神状态还是挺好,能吃能睡。
    胤禟就盼着她能把十个月怀满,不过胡老说他看着玄。
    宝珠这胎注定要早产,哪怕处处小心没任何意外也得提前发动,就她这肚子怎么看都不像单胎。他切脉感觉像两个,到底是不是生下来才知道,这个谁也说不准的。
    那既然十个月难怀满,九个月总是要的,虽然胡老解释了七活八不活不代表八个月生出来一定不成活,也告诉他八个多月的胎儿养大的不少,胤禟还是坚持,他不愿意触那霉头!
    掰起手指头算算,再撑过二十来天就够了,胤禟还遗憾呢,遗憾不能熬到足月,要是怀满十个月,就该生在八月上旬。
    八月间好!额娘是八月间生的,他也是!
    哪怕从三月间一路晴过来,这年夏天也不算太热,到六月尾,天上还降下一场暴雨,这场雨又解掉几分暑气,也就眨眼之间,天气凉爽了。
    也就是这次降温,让太后本来还凑合的身体彻底垮了下来,哪怕嬷嬷伺候得再尽心,她还是染上风寒,当晚就烧起来,立刻请太医折腾了一夜也不见好,第二天情况越发严重。
    这天皇帝难得停了早朝,他看情况不好就要使梁九功亲自去铁狮子胡同将老九福晋请来。
    照康熙所想,她来了一准能好,前次不就是这样,她进宫来看过皇额娘就好多了?
    皇帝正在吩咐,就被烧得迷迷糊糊的太后打断了。
    “皇帝啊……”
    “哀家有几句话同你说,让他们退下。”
    这时候太后连说话都很吃力了,她还挣扎着要坐起来,康熙吓了一跳,顾不得让梁九功跑腿,果真把人打发去外殿。
    太后让皇帝扶着靠坐起来,她缓了好大一口气才说:“太皇太后走的时候,我悲痛万分,恨不得跟着一道去,如今这个愿望终于要成真了。哀家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几天晚几天也就是这样,拖着反而受罪,不若走了干净,皇帝你莫要伤怀。”
    康熙又要找人去瑞郡王府,他让太后撑住,说富察氏来了就没问题,她来了一定没问题。
    太后能不知道宝珠福气大?
    她知道。
    她不愿意借这个福气,怕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用得太多,真要老天爷帮忙的时候就不好使了。
    老天爷疼你是一回事,你总不能事事都依赖它。
    这么想着,太后更是死死抓住康熙的手。
    “胤禟福晋要生了,别惊扰她。”
    “就当哀家求你,我们母子四十多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玄烨,你答应我,让我痛痛快快去见先皇,去见太皇太后。”
    第159章 嘱托
    康熙四十一年夏, 仁宪皇太后薨逝, 享年六十二。
    京师所有寺庙宫观纷纷鸣钟, 皇帝发下圣旨,国丧三月,禁宴乐婚嫁, 举国同哀, 黎明共悲。按规矩皇帝该为嫡母守孝三年, 不过君主守丧从来是以日代月,算来就是二十七天。
    康熙哪止悲痛二十七天?他三个月时间也没缓过来, 翻过这年才稍稍好些。
    这是后话,就说眼下,从太后殡天起算, 之后这一个月康熙没回过寝宫, 前朝事全交托给太子,他专心哀思嫡母。有几次小太监求到翊坤宫去, 说皇上不顾惜龙体,不吃不喝彻夜诵读经文,皇贵妃过去看了, 一过去就听康熙说起从前的事。
    “额娘走得太早, 统共只做了一年太后, 几乎没享过什么福,故而早年间,朕心有不平,与嫡母之间亲情十分寡淡。直至十数年前, 太皇太后薨逝,母亲悲痛欲绝,不吃不喝彻夜在梓宫前跪守,任谁去劝也不起身,她那时身子骨十分羸弱,看朕食不下咽还反过来关心朕这个并非己出的儿子,朕满心惭愧,这才同母亲修复关系。”
    “过去这四十年,母亲从不逾矩从不让朕难做,反倒是朕……只享受母亲的关心,当真不孝。”
    皇贵妃听着也是满心酸楚,比起给整个后宫留下深刻印象的太皇太后,仁宪皇太后的气性不能更好。她尤其清心寡欲,除非实在看不过眼,平素从不插手宫务,也不干预朝政。
    她看你顺眼还会提点两句,看你不顺眼也就是免了请安,让你没事别过来。
    以皇太后之尊,这样的做派可说相当温和。
    想起往事,皇贵妃也满心惆怅,要她说,就太后那样的性子,怎么看都是长寿之相,也就是让科尔沁人坑了,遇上图门宝音这个劫难。
    说起来,当初的事同胤禟还脱不开干系。
    老九也是个惯会造孽的糟心玩意儿。
    想到这个儿子,她连心底里那点哀思都消散了,要说起来,太后人再好,同后宫妃嫔也没直接相干,她们同太后之间的感情还不如铁狮子胡同里瑞郡王福晋来得深刻。乍闻太后薨逝,宝珠就懵在原地,连今夕何夕也不知道了,听说亏得有两个嬷嬷扶着才没跌坐到递上去……那一幕将房里伺候的吓得不轻,试想,当时要是没扶住,她不得磕着肚子?
    不过纵使伺候的人眼神再好手脚再快,当日宝珠还是发动了。
    太医说是情绪大起大落所致,简言之,就是伤心过度。
    当时的情况,宝珠让丫鬟扶着说要递牌子进宫,她不相信太后就这么没了,要亲眼看过。
    怎么能相信呢?
    前两天阿圆他们还去宁寿宫玩了半日,回来说太后精神头好着呢。还说已经在给妹妹想名字了,等她生下来,就发懿旨赐名。
    这就没了?
    不可能的。
    恍惚过后,宝珠就打起精神来,说一定是传话的人报错了,还吩咐冯全去把那胡说八道的奴才扣下,直接送巡捕衙门去。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竟然说太后没了。
    太后娘娘那么好的人,不说长命百岁也得活到九十九去。
    她吩咐冯全的时候是笑着的,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完就要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就疼起来,腹中绞痛不已,冯全赶紧去寻胡太医,这边半夏已经搭上手腕,草草切了个脉。
    “让接生嬷嬷去产房候着,福晋要生了。”
    宝珠一开始还惦记着要进宫,没多会儿就痛迷糊了,听她压抑的细碎的痛吟,方才赶过来的小阿哥就要挤开拦路的奴才往产房里去。这哪能啊?几个嬷嬷赶紧把小阿哥拦住,连声相劝,没多会儿他们果然不闹了,是不闹了,瞧着像是要哭,红着眼眶可怜得很。
    胤禟接到消息就往宫里赶,方才赶到就有小太监追过来,让郡王爷赶紧回去看看,福晋悲痛过度,提前发动了。
    胤禟早半个月已经结束了禁足,他是从工部衙门直接赶进宫来,底下奴才为寻他跑了两趟,好悬没跑断腿。胤禟听说之后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边皇祖母殁了,兄弟们都跪着,他没脸走人;那头福晋受了刺激,眼看着就要生,他又放心不下……
    旁边兄弟知道富察氏是老九的命,遂建议说,让他先回去看看再过来,也不差这会儿。
    本来嘛,他们兄弟和皇祖母都不算亲,人去得这么突然,心里肯定有些难过,说得上悲痛的恐怕就只有老五。胤禟却没采纳这个建议,他要是在进宫的路上得到消息,改道回府是没啥,都已经跟着兄弟们跪成一片了,还敢走人?他要是真走,自己挨削不说,连带着宝珠也要遭人诟病。
    换了任何人来看,都是太后这边比宝珠那边重要。
    太后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她去了这个事比府上婆娘生孩子严重好几级。
    再者说胤禟赶着回去有啥用呢?
    他一不会接生二不会救命。
    并且,就她福晋那么好的命,喝砒霜都死不了,生孩子算啥呢?
    ……
    胤禟平素不拘小节,但他还是长了脑子的,当下就让小太监附耳过来,使他赶紧去富察家,请马斯喀福晋过府,守着宝珠。
    他又怕蠢儿子们在府中给福晋添乱,就补充说:“让嬷嬷带小阿哥进宫来,太后生前最疼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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