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哭,莫哭。犄角儿,去钱箱里瞧瞧,咱们有多少钱?”
    “这是我自家的事,哪里能让小相公出钱?”
    “阿念若嫁了别人,你还能好生听话做活儿?你若走了,我哪里再去找你这么呆傻的小厮去?”
    “可小相公也只剩三十六贯钱了。”
    “只有这么点了?”
    “嗯,这两年,小相公没怎么好生接过活计,帮人又帮了许多出去。”
    “我想想……”张用弹响舌头,思忖起来,眼睛转来转去,转到墙边堆的那些铜块,猛地笑起来,“这些铜不就是钱?”
    “这些铜?这是拿来造水运仪象台的啊。”
    “我若是造不出那水运仪象台,自然要留着这些铜,一定要造出来才快活。可如今我已经将它完完整整画了出来,各个尺寸也都算得清清楚楚,能画出来、算清楚,自然能造出来。既然能造出来,还造它做什么?这些铜有三百多斤,一斤至少值三百文钱,总共能有一百贯。还有,我娘床脚砖头下面埋了一块十两的金子,值二百贯,你去挖出来……”
    “那是老相公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老夫人过世前,还特地交代我,让我死死看好它,莫让小相公又随手胡乱用掉。不到万不得已……”
    “眼下不就是万不得已?明天阿念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整日和那鼻泡小哥笑成一对蛐蛐啦!你赶紧挖出来,再去雇头驴子,把这些铜全都驮回家去,让你爹立刻去寻媒人,他们出二百贯,咱们就出三百。快!去啊!”张用抬起脚,连连踢到犄角儿的屁股上。
    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哭起来,双双跪下,连声叩谢。
    “起来,起来!住声,住声!我肚子饿了,吃酒去啦!”张用飞快逃了出去。
    范大牙和牛慕进城来到陆家车铺。
    甘家面馆后街对门那老妇说,载走宁妆花和她丈夫的车子后帘上绣了只鹿,范大牙和牛慕同时想到了陆家车铺。陆家车铺算是汴梁城的大车铺,在城里有十来家店铺。他家为了让人容易记,以“陆”字谐音“鹿”,自己铺子的车后帘上都绣了个鹿图。
    不过,范大牙和牛慕商议了一阵。陆家有十来家店,租车的人,若是自己驾车,便难以知道车子去向,查问起来恐怕很难。
    牛慕原本极消沉,因想出了那个“狡兔三窟”,似乎顿时有了些信心,他低头想了一阵,细细解释道:“那伙人行事如此周密,自然会自己驾车,不令车铺知道自己去向。不过百密总有一疏,首先,我猜测他们最多提前一天去租车,甚而是当天上午,这样,查问的日期便短了,只需问这一天半租出去的车;其次,陆家车铺虽大,一天半内至多恐怕也不过二三百辆,其中大半恐怕都是让车铺驾车,咱们只需打问自己驾车的,这样,打问数目又减了不少;第三,这伙人不惜用三道迷关来摆脱追踪,我猜测他们为省去多余的麻烦,恐怕不会为了区区押金而去还车,因此,咱们先打问那一天半租出去没有还的车。这数目就更少了,甚而只有一辆。”
    范大牙听了大为赞叹,毕竟是读书人,一旦这心思开启,则远胜白丁。他忙和牛慕一起进了东水门,先从最近的下土桥那家问起。让他们惊喜的是,居然一问即中,果然有人在清明那天上午租了辆车,至今没还回来。
    而且,那店主接着又说了一连串古怪:“那人样貌记不大清了,年纪不到三十,说话语气却极傲冷,多一个字都不愿讲。我们店里厢车都是套一匹马,他却让驾两匹,说押金付双倍。我便吩咐伙计给他套了两匹马,他驾了车子往东门方向去了,过了几天,仍不见来还。有押金,我倒也不担心。巧的是,我有个外甥,在蔡河湾造卖肥皂团的刘家做主管,前天顺路来探望我,闲聊起来,我提到那辆没还的车。他听了笑着说,清明那天下午,他去外头收了账回去,见蔡河对岸一座院子前停了辆我们陆家的车,那车便驾了两匹马。更古怪的是,那天天黑后,那院里一座新修的楼竟然飞上半空不见了……”
    宁孔雀回到了汴梁。
    客船泊在虹桥北头的米家客店前,她下了船,看着岸边的店肆房舍、往来行人,心里有些恍惚。才离开两天,竟像是离开了许多年,她心里顿生人走茶凉之感。不,不是人走茶凉,是茶热人凉。一圈人围坐,烧水煎茶,你起身离开,他们照旧坐在那里说笑品茶,你空出的座椅,自然有人填上。平日想着自己如何如何紧要,身边的人全都离不得你。其实,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大碍?就如满树绿叶,偶尔掉落一片,至多让瞧见它的人叹息一声。这叹息有多长,你在这世间留的余响便是多长,可再长,也只是一口气而已。
    她怔在那里,茫然自失,竟挪不动脚步。
    “这位娘子,进来吃杯茶?”米家客店那个胖厨妇笑着唤她,才将她惊醒,她也才发觉自己眼里竟有了泪水。她尽力笑着点了点头,趁那厨妇转身,才忙抹掉了泪水。
    坐在那店里,吃了会儿茶,她才渐渐缓过了神。心里暗暗自责:乱想这些没味没益的事做什么?死死活活,不过如此,倒是姐姐,真的得尽力去寻。考城那人说见到姐夫半夜爬上河岸,借了他的马骑走了。难道是见鬼了?将信将疑间,先前的怀疑重又浮了起来。若考城那人见的不是鬼,而真是姐夫姜璜的话,这桩事情便极骇人了。只是,之前便已到处寻遍,又空了这两三天,更加没处去寻姐姐的下落了。
    她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个办法,只能先回姐姐家去看看,唯愿姐姐已经回去了才好。她忙付了茶钱,雇了顶过路的空轿,赶到了保康桥姐姐家。开门的是使女小涟,一问,姐姐没回来。接着,父亲和后娘也迎了出来。父亲瞧着又老了几岁,那个后娘原本有些怕她,这时神色越发畏谨。两人都不说话,望着她,像是在等她下旨一般。若是以往,见到这等神情,她顿时便要恼起来。这时心里却一阵哀乏,她轻唤了声“爹、姨”,便走到后头自己卧房里。
    她出嫁后,姐姐仍一直给她留着这间房,时时都清扫得整整洁洁。今天进来一瞧,四处都灰暗暗、冷寂寂的。她苦笑了一下:我这心和这房,如今正配。
    她觉着极困极乏,关上门,躺倒在床上,胡乱扯了一角锦被盖在身上,便睡了过去。这一睡,像死过去一般,不知睡了多久,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敲醒了她。
    她本不愿理睬,可敲门声停一停,重又响起,如是再三。她只得爬起身,过去打开了门,暮色里,一个人怯立在门前,是牛慕。
    她顿时惊住,望着这个无能无志无恩无德的男人,心里怨不起来,涌起的,竟是伤怜和委屈。而且,牛慕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她一时分辨不清,却隐隐觉得是自己从前一直盼的。
    牛慕踌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我找见姐姐的去向了,开封府一个姓范的衙吏跟我约好,明早便去那里查寻,我一定会把姐姐找回来……另外……我也向他询问了夫妻和离的事项,他说两方若都无过犯,便很简便。我告诉他,你没有一丝一毫过错,我却罪过极多,无论如何也偿补不过。他说那就更简便,只需一纸和离书便成。我提笔写了几回,可都写不下去……你再稍待几天,等我找见姐姐后,一定写好给你……”
    牛慕眼里滴下泪来,宁孔雀则早已泪涌如涟。
    胡小喜快要走进家门时,猛然停住了脚。
    一路上,他心里都昏昏麻麻,什么都分辨不清,更不知该如何才对。这时,望见自己家那间小铺子,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爹娘。爹一辈子做个文吏,并没有多少银钱;娘开个小杂铺子,辛辛苦苦,也只能略帮补一些家用,可他们两人从来都安安心心、稳稳靠靠。端起碗,知道这米面来得清白;躺上床,不必担忧欠了谁什么。若没有这安心稳靠,两人哪里能这般同心同意、恩情笃实?
    不成,我不能让阿翠做那等事,一旦做下,这辈子恐怕再难安宁。
    他立即转身又望银器章家赶去,赶到那里时,天已黑了。他用力敲门,过了半晌,阿翠才来开了门,没有灯,面容看不清:“小喜哥哥?我猜你就要回来!快进来!”
    他忙走了进去,阿翠刚关上门,他一把抓住阿翠的手:“阿翠,你莫要做那等事!你放心,我会尽力上进,决不让你冻饿!”
    “小喜哥哥……”阿翠将手抽了回去,“莫站这里说话,咱们进去说。”
    胡小喜忙跟着她走进那间书房,房里点着油灯。阿翠转过身望向他,目光映着灯火,闪烁不定。她的嘴角破了个口子,左脸微有些肿。
    胡小喜刚要开口问,阿翠却已先笑着说:“小喜哥哥,你莫把事瞧得这么坏。主人杀了朝廷命官,已经畏罪逃走了。这宅院便成了无主房,将来自然会被官府收没。官府平白能占,我在他家服侍这么多年,为何不能占?”
    “无论如何,这终究不是自家辛苦挣来,即便得了钱,也难安心。”
    “你在山路上走,又饥又渴,望见旁边有棵野桃树,结了许多桃子,你不摘来吃?吃了会不安心?”
    “这……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野桃子,你吃了,别人不会说什么,但若占了别家的房宅,人自然会说,官府也要查办。”
    “野桃子若只有一个,被我吃了,其他人见了,一样会说。就为不让他们说,我便不吃那桃子?若吃了这桃子,被那些人打死,也是个饱死,我也甘愿!”
    胡小喜顿时噎住,半晌才说:“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你一句,我和这房宅,你选那样?”
    “我两样都要。”
    “只能选一样!”
    “我自然想选你,可是,你没听过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哪怕我跟了你,苦累久了,你哪里会如这会儿一般,始终疼我怜我?我娘常偷偷哭着说,我爹当初娶她时,如何如何爱她怜她。可我见到的爹,从来难得对我娘笑一笑,张口贱婆娘,闭口丑婆子。我自小就打定主意,决不能做我娘这样的可怜人,决不依靠男人。我得自己有银钱,吃什么、穿什么,得由自己做主。男人,也得由我自己选。我决不许男人骂我,更不许打我。男人若对我不好,我也决不会像娘一样哭着抱怨一辈子,我要让男人后悔一辈子!”
    胡小喜惊望着阿翠,说不出一个字。
    “小喜哥哥,你怕了?”阿翠忽然笑起来,“你和钱,两样我都想要。这桩事你若是真的不愿做,我们就撂下。我还有另一桩事,你瞧瞧愿不愿做?”
    “啥事?”
    “你端着油灯,在这里……”
    阿翠走到书架边,书架横梁上镶着缠枝菊纹铜雕。她伸出手抓紧最中间那朵铜菊花,用力一拧,里头咔嗒一声响。阿翠又向左边走了两步,伸手用力一推,那书架竟旋转起来,里面露出一间暗室。
    阿翠笑着回头说:“小喜哥哥,你进来瞧。”
    胡小喜又惊又怕,犹豫了一阵,才端着油灯小心走了进去,见里面是小小一间空房,散出一股阴霉味。再一看,地上躺着两个人,他忙用油灯一照,顿时惊得一哆嗦。其中一个是胡老鸮,满头满脸的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另一个是三十左右的汉子,头发却已花白,胸口有一处伤口,浸满血污。
    “裱画匠麻罗?”
    “嗯。我说过,决不许男人打我,他却打了我的脸。”
    “你杀了他?!”胡小喜越发震惊。
    阿翠却仍笑着:“先不说他。那块板子下,还有个密室。我说的那些钱就在那下头。”说着,她走到墙角,扣住地上一块木板边缘,将那板子拉了起来,“小喜哥哥,别待在那里,你过来瞧瞧。”
    胡小喜已经惊傻,端着油灯茫茫然走了过去,朝下面一望,里头黑洞洞什么都瞧不见,一股腐臭气直冲鼻。
    “你拿灯照照,那个宣主簿的尸首就在下头。”
    胡小喜举着灯刚要去照,阿翠忽然在他后背重重一推,他惊呼一声,顿时栽进了那黑洞中……第十章 孔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
    ——《棋经》
    张用从梦里猛地笑醒,顿时解开了秘阁盗图之谜。
    他腾地坐起来,大声自言自语:盗图的是秘阁那个掌钥瘦文吏班升。他在去年年末告了一个月假,其实并没有回家,而是一直藏身在秘阁二楼那间铜墙秘库里!
    这桩窃案非同小可,班升一定谋划许久。他掌管钥匙,可进二楼外间的书库,里头的铜墙秘库则无法进入,只能等杨殿头开库时趁机溜进去。去年年底方腊生乱,官家频频要取《守令图》商议军情,他正是选好了这一时机。不过,若是盗走《守令图》原图,一来极难带离秘阁,二来也很快会被察觉,因此,只能盗摹。要盗摹这样一张繁复巨图,绝非短期可就,必须潜藏在那秘库中,最快也得一个月。
    首先,饮食便是个难关。干粮不能多带,否则潜入时极累赘。水更紧要,但那时天气正寒,水要结冰,酒却不冻,既可当水解渴,略以疗饥,还能御寒。进入秘阁时,并不搜身,他便每天带些干粮和酒进去,用一个大皮袋子将酒一点点灌满,藏在一楼东北角废书库的木箱中,在房顶钻出那个孔,插一根芦苇秆儿在酒袋嘴上,伸到二楼秘库中。干粮和其他所需物件则可预先藏在二楼外库的柜子中。
    其次,如何溜进二楼秘库?杨殿头那天进库前,踩到满脚鸟粪绝非偶然。班升预计好杨殿头要来当天,拣些鸟粪偷偷丢在二楼书库门前,而后告好假,将钥匙交付给其他文吏,再借故收拾物件等,有意拖延不走,在一楼等候。杨殿头来后,和新掌钥文吏从一边楼梯上二楼,他趁人不备,从另一边楼梯偷偷上去,在楼梯口等候。杨殿头踩到鸟粪,呵斥文吏去清扫地上鸟粪,那文吏收拾了鸟粪,自然要拿到楼下去丢。而那时,杨殿头已打开秘库门,进去取图,他便可趁机钻进外间书库,从柜子里拿出藏好的袋子,紧忙钻进秘库中。
    第三,如何盗图?杨殿头每回取了图,旋即便将柜子上锁。班升即便顺利潜入秘库,没有钥匙,便拿不到图。若是撬开那锁,下一回杨殿头来,立即会发觉。唯有一个办法——换掉钥匙和锁。秘阁书库中所用的锁均是雕龙铜锁,形制都相同,要寻一套不难,难在如何偷换掉《守令图》柜子上的那一套锁钥,而不被杨殿头发觉?那只斑鸠忽然飞撞进秘库,也非偶然,自然是班升预先捉好一只,弄得气息奄奄,连同干粮一起藏在袋中。杨殿头进到库中,是走向左边去取图。他溜进秘库后,立即将斑鸠取出来,重重抛向书柜,撞出声响,而后迅即向右边疾行。这里难的是那转盘,他不能踩动转盘,必须紧贴着墙,踩着边沿地板,快速绕到书柜后面。这时,杨殿头听到响动,到门前来看,他趁机绕到《守令图》书柜前。杨殿头开了锁,都是放在柜子边的隔板上。班升拿出自己备好的一套锁钥,换掉原先那套,尤其是钥匙上挂的木牌,得快速换到新钥匙上。
    等杨殿头丢掉斑鸠,回来取了图,锁上柜门,离开秘库后,班升便可以用备用钥匙打开图柜,任意看取《守令图》了。楼下那些人,知道他已告假,不见了他,只会以为已经离开回家去了。至于杨殿头,只要能照旧打开那柜门,便不会察觉锁钥被人偷换。
    班升在那秘库中整整潜藏一个月,杨殿头来,他便轻轻躲到书柜另一侧。只是屎尿味会引起怀疑,他才屙在那皮袋中。所带干粮有限,因此,那屎袋中的屎先粗大后细小。后半个月,他恐怕全靠吸食藏在一楼角落那袋酒,才得以保命。
    剩余最紧要的事,便是如何将盗摹到的图带出秘库。
    班升倒是可以将《守令图》分片,一块块摹写下来,再钻个孔,塞到楼下,但那些图纸至少有几十页,出院门时要搜身,仍带不出秘阁。
    张用昨天在秘库后墙上发觉那两个小孔,自然是班升带了钻子和铁锥进去钻的,他猜测,《守令图》恐怕是从那小孔中传送出去的。但那孔只勉强能塞进一粒黄豆,如何能把那么大一幅图送出去?即便塞了出去,也是落在秘阁后院,不但容易被发觉,也一样带不出秘阁。
    他又想到另一个法子,秘阁北边是银台司,若是和银台司的夜值串通起来,从后墙的一个小孔中穿出一根细丝,越过院墙,悬空拉到银台司楼上。另一个孔用来看视。夜深无人时,将摹写的图纸一页页卷成细管,传送到银台司。但这里有个难处,唯有先潜入秘库,才能钻孔穿线,秘阁中还得有一个帮手,在楼后扯住细丝,抛到墙那边,再由银台司的夜值接住,扯到楼后。这其中环节太多,秘阁中夜间有侍卫巡视,这事又是国家重罪,多一人,便多一分险,极易暴露。而且时日稍久,细丝上极易落上鸟粪、沾到灰尘、结出蛛网,或纸管略有变形,都会卡在中间,难以确保每一页都能顺利传到。
    张用昨晚思忖了一夜,都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刚才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化作一只大鹏,遮天蔽日。大地之上,只剩他无边巨影。官家以为是天降凶谴,忙率百官僧道,大作法事,乞福禳灾。他伸出一只爪子,将影子投向官家,作势去抓,官家慌忙逃避,一头撞到了钟上。张用便是被这钟声震醒,先是哈哈大笑,随即想到了一段文字,随即顿时猜破了秘阁盗图的关窍。
    那段文字也是出自沈括《梦溪笔谈》:“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隙所束,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鸢在空中飞行,影子投于地上,不住移动。鸢影若是恰好经过一道窗缝,影子便会从窗缝中钻入,投射到房中地面或墙上,只是影子会倒转过来。
    其实,早在千年之前,墨子便已发现这一趣事。人立于太阳之下,若屋墙上有个小孔,人影便能从那小孔钻进房内,投到对墙上。不过,是头朝下、脚朝上。
    张用曾在一块板上钻过一个小孔,板子立在桌上,一边点燃一根蜡烛,而后伸出手,让蜡烛照出影子,将手移至烛光和小孔正中,手影便会穿过小孔,投到对面墙上,上下正好颠倒。
    班升用的一定便是这小孔投影之法,在那个小孔前燃一根蜡烛,向北面银台司墙上投影,银台司的夜值再将这影子摹写下来。难处只在于,这地图之影,该如何投照。
    他想了片刻,又大笑起来。沈括绘制《守令图》用的是“二十四至”标注法。图上每一个州军县镇,皆有二十四个方位数。只要记下这些数字,便能在白纸上绘制出一幅《守令图》,这些数字正记在那本图记书册中!班升不必摹图,只需将图籍书册中的数字全部传送出去。
    而自古算术之中,自有一套计数之法,一为一横、二为两横……五为五横,六到九,则为一竖底下一横到三横,零则为圈。
    班升只需用黑纸片剪出十个数字,借烛光小孔,将图记中的数字之影一个个传到对面。银台司夜值则打开窗,让影子投到墙面。他只需将这些数字全都记下,而后携带出宫。银台司门禁要松许多,即便被搜出,也无人认得这些横横竖竖竟会是《守令图》。
    班升在秘库里头足足藏了一个月,每天只吃一点干粮、吸几口酒,每晚夜深时,拿备用钥匙从书柜中取出《守令图》图记书册,以烛光与对面楼上的夜值打讯号,而后一页一页传送上头数字,等天亮时再将书册放回柜中。其间冻恶困乏,常人绝难承受。
    那些数字全部传完,他将小孔封住,等杨殿头开门进去取图时,偷偷从另一边溜出库门。外门虽有掌钥文吏,却不是侍卫,不会始终死守在那里。他再伺机溜出,偷偷下楼。若有人看到,便谎称假满了,刚刚回来应差。秘阁中文吏不少,只要时机把好,难得有谁留意他是何时进来的。就算有人发觉不对,他身上除了火石、蜡烛等物,并没有违禁书册,全然不怕。
    至于那袋屎尿,若随身带出来,容易招来疑问,不好解释,因此,他丢在了秘库书柜上头。他出来时是正月底,天气尚寒,屎尿全都冻住,又用皮袋包裹,因此臭气没散出来。直到开春解冻后,臭气散出,才被杨殿头发觉。
    张用若不是事先发觉朱克柔所用地图正是《守令图》,到了秘阁,没见任何物件失窃,自然绝不会想到《守令图》被盗摹,更不会由此去追查盗窃踪迹。
    就如好不容易买到些各色珍奇果子,舍不得吃,藏进一只铜柜锁好。再打开时,却发现里头有颗老鼠屎。忙看果子,一个不少,也没被咬过。只会庆幸老鼠并没有动那些果子,疑惑老鼠是如何钻进钻出。就算查出老鼠是锁柜子时钻进去,又是开柜子时溜走,也绝不会想到,老鼠是为其中的荔枝而来。而且,它只是嗅了嗅荔枝的香气,便在外头种了棵荔枝树,收了许多荔枝。
    张用坐在床上,不由得击掌赞叹这设计之人。有人能胜过自己,让他顿觉人间有趣。
    不过,他随即想,设这计谋的恐怕不是秘阁那个掌钥的班升,他应该只是听命行事,设计者另有其人。那人得到《守令图》全部二十四至数字,将图复原出来,又摹写数份,分给朱克柔、赵金镞等人,让他们各自标注天下丝织、医药等分布图。看来此人所图,绝不仅是一张《守令图》。
    这幕后之人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张用重新躺倒,用被子蒙起头,又思忖起来。想得困倦,不知不觉间重又睡去,直到犄角儿将他唤醒。
    “小相公,我爹娘昨晚寻了媒人去阿念家,让媒人许了三百贯礼金。阿念的娘听了,立即便答应了!”
    “好!往后莫让阿念一时惊,又一时哭就成。”张用笑着翻身起来,见天已微亮,“走,我们去东华门。”
    他脸也不洗,随意一披衣裳,便往外走,犄角儿忙跟在后面。到了街上,他觉着有些饿,见旁边有家小饼店,便让犄角儿付钱,买了两个胡饼,一人一个,边吃边走。犄角儿忽然说:“小相公,载走朱家小娘子的那车,不是一个耳垂肥厚的人租的吗?昨晚阿念说,银器章家的管家就生了一对大耳垂子,他们会不会是一个人?”
    “哦?似乎铆得上。”张用琢磨起来,这张乱网子似乎越理越清楚了。
    来到东华门时,皇城钟楼尚未敲响卯时钟声。门外却已经人流如潮,上朝的文臣武将、应值的文吏侍卫、采买的黄门内侍、卖货的商贾牙人……四处闹声一片。张用见官员都是由正门进入,其他人则是从两边侧门洞左进右出。他便让犄角儿去右门洞附近,只要见文吏出来,便唤一声“胡石”,若有人答应便叫住那人。犄角儿有些难为情,却仍走到那门边,不住唤“胡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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