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吸了一口气,感觉百里缎正坐在黑暗的角落中,一声不响。楚瀚也不点灯,反手关上了门,说道:“你来了。”
    百里缎单刀直入,开口便问:“你为何替汪直办事?”
    楚瀚一整日都挂念着她,此时当真见到了她,原本心中还带着几分关怀,想开口询问她的近况,但听她口气寒冷如冰,心中一凉:“她是来质问我的,更非来此叙旧。”当下轻哼一声,冷然道:“你害我险些被黎灏绞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百里缎也哼了一声,说道:“大越国的牢狱如何困得住你?你说,你跟汪直是什么关系?他跟你一样也是瑶人,莫非你们老早便认识?当年你未曾净身便入宫,莫非便是他做的手脚?”
    楚瀚听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烦乱,回道:“这不关你的事,我也不会跟你多说什么!”两人之间弥漫着浓烈的敌意,一时似乎又回到了进入靛海之前的敌对情状。
    百里缎眯起眼睛,移动了一下身形,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得出来。”
    楚瀚冷笑道:“看来你虽做了选侍,仍旧不离本行,专事刺探消息。”
    百里缎沉默一阵,才道:“不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清敌情,好除去一切的障碍和威胁。”楚瀚道:“那么你第一个要杀的人,该是你的老主子万贵妃。”
    百里缎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说道:“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要杀的,就是你一心想保护的小皇子。我在宫中,他也在宫中。我要杀他,可是易如反掌。”
    楚瀚向她怒目瞪视,高声说道:“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百里缎声音冰冷,说道:“他对你如此重要,甚至……比我还重要?”
    楚瀚听她这一问,微微一怔,心想:“小皇子血缘上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身份上是大明皇室唯一的皇储。你是我什么人,怎能比泓儿重要?”当下答道:“不错。我死也不会让你伤害他!”
    百里缎又沉默一阵,说道:“你的回答若非如此,或许我还会饶过小皇子一命。如今,我是非杀他不可了。”
    楚瀚听她这话暗藏玄机,忽然忆起两人在靛海和大越共处的时日,若有所悟,但又不敢确定……莫非她真对自己有情?但想到她一切作为,又明明做了皇帝的选侍,更不可能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她此时来对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有何意图?莫非是想利用两人之间的交情,软逼硬求自己助她当上皇后?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顿生一股怒意:“这女子本性险恶,逆境中或许稍显柔顺,如今得意了,那便无所节制,本性毕露了。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便就范!”他压抑心中愤怒,伸手打开了门,说道:“你请吧!”
    百里缎默然站起身,经过他身边时略略停顿,没有言语,接着便飘然出门而去。楚瀚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却能感受到她心中强烈的哀伤。这是两人在靛海中培养出的过人默契,彼此的情绪和心思都无法隐瞒对方。但她为何会感到哀伤?
    第五十九章 拨云见日
    楚瀚知道百里缎说话算话,一定会立即找出小皇子的所在,下手杀害。他心中焦急,彷徨之下,耳边忽然响起了大卜仝寅跟他说过的话:“我觉知龙目水晶就快重新出世了,大约就是未来一两年间的事。”
    他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线希望,一两年间,那不就是现在吗?又想起仝寅说道:“不用怀疑,所谓明君,就是那个你一力保护一心爱惜的孩子。他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他得出来,成为太子。”
    楚瀚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兴奋,复又想起仝寅的吩咐:“你需每夜观望水晶,见到它呈现一片紫气时,便是它去见新主人的时机到了。你得亲自将水晶带去见它的新主人。你要对那孩子说,仔细听,仔细瞧。这水晶有话要告诉你。之后便让孩子捧着水晶,往里边瞧。等他瞧懂了,事情就成了。”
    楚瀚豁然站起身,喃喃说道:“水晶!”举步便往小院的左厢房奔去。
    当尹独行得知楚瀚定居于砖塔胡同的小院后,便悄悄将小院周围的几间院子都买了下来,里面的住户都是由尹独行的仆从假扮,好护卫照顾楚瀚,并让小院更加隐秘。楚瀚跟尹独行商议之下,并开始经营小院地底的密室,以备不时之需。尹独行让手下壮丁暗中动手,在小院地底下挖掘了一个密室。楚瀚运用当年在三家村学到的种种机关陷阱,将这密室掩藏得极为隐密,守卫得严谨非常;旁人不但难以探知地底有个密室,即使知晓,也绝难闯入。密室布置完成后,楚瀚便回到皇宫中恭顺夫人旧居花园角落的枯井,将当年藏在井中的紫霞龙目水晶和《蝉翼神功》秘谱都取了出来,收在密室之中。后来梁芳取了万贵妃的两件宝物交给他,他便也藏在此处。
    这密室的入口便在堆满了破烂家具的左厢房中,一个破旧的四件柜左下门之后。这时楚瀚奔到左厢房,解除了几个防止外人闯入的机关,打开柜门,跨了进去,沿着阶梯往下,来到密室。他还未点灯,黑暗中便见角落放置水晶之处,闪耀着一团紫色的光芒。
    他心中一震,抢步来到水晶之前,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自责:“我真是太糊涂了。仝老先生嘱咐我每夜观望水晶,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紫气或许已出现许久了,我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他凝望着水晶,见到水晶当中的紫气在黑暗中流动闪耀,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暗想:“或许时候真的到了!”伸手轻轻捧起了水晶,小心地收入怀中,离开密室,夺门而出。
    他怀揣着紫霞龙目水晶,飞身潜入安乐堂羊房夹道。当时纪善贞还醒着,泓儿却已入睡。楚瀚对她道:“我有紧急要事,需叫醒泓儿。”
    纪善贞有些惊讶,却没有多说什么,便去密室中叫醒了泓儿,楚瀚也跟了进去。泓儿原本搂着小影子而睡,这时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见到楚瀚,问道:“瀚哥哥,有什么事吗?”
    楚瀚对纪善贞道:“娘娘,请您出去一会儿。”纪善贞见他神情凝重,便不多问,走出密室,关上了暗门。
    楚瀚从怀中取出龙目水晶,对泓儿道:“泓儿,你看着这个水晶球儿。仔细瞧,仔细听。”
    泓儿有些怀疑地接过了水晶,往水晶当中望去。小影子曾在地底密室见过这水晶球许多次,并不稀奇,但仍坐在一旁,睁着金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水晶球中不断变换的色彩。
    泓儿凝望它许久,都未出声。楚瀚忍不住问:“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泓儿微微摇头,又专注地往水晶当中望去。楚瀚见水晶的颜色由紫色转为纯净的青色,又见泓儿脸上逐渐露出笑容。他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着急,再次问道:“泓儿,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泓儿并未抬头,仍旧专注地望着水晶,说道:“我见到了许多人,他们脸上都笑得很开心,我也听到了他们的笑声。”
    楚瀚不明白,又问:“都是些什么人?”泓儿道:“我不知道。有几个农人,几个樵夫,几个小贩,还有许多孩子。”
    楚瀚“嗯”了一声,仍旧不甚明白。过去数月中,他曾多次偷偷带泓儿出宫玩耍,在城外田郊中见到耕田的农人,在山林中见到砍柴的樵夫,以及其他各色各样的市井小民,因此泓儿对皇宫以外的世界并不陌生。但听泓儿又说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了,因为他们有的吃,有的穿,而且不用害怕什么。”
    楚瀚听出泓儿语音中的向往,心中也不禁恻然。泓儿自幼在恐惧躲藏中长大,向来吃穿从简,众宫女宦官能张罗到什么便给他吃什么,衣服也是用大家省下来的碎布拼凑缝成的。他知道泓儿非常懂事,小小年纪,便能够忍受整日被关在夹壁密室中的枯燥和寂寞,懂得得时时自制,保持安静,不然随时有杀身之祸。泓儿自幼生活在困乏压抑和危险恐惧之中,因此明白有的吃,有的穿,免于恐惧,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楚瀚想起第一回带泓儿出宫去玩时,泓儿手中持着的一粒糖葫芦跌到了水沟里,被一个小乞丐捡去吃掉了。那时泓儿便展现出极大的仁慈心,竟然将自己身上唯一拥有的事物——一对楚瀚刚刚买给他的团圆阿福小泥人儿——送给了那个小乞丐。这种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胸怀,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楚瀚想到此处,眼眶不禁湿润,陡然明白:泓儿已经准备好了,他了解民间疾苦,懂得仁慈体恤,知道一个人要如何才能活得快乐,活得有尊严。楚瀚心中激动,伸臂将泓儿拥入怀中,喜极而泣,说道:“我明白了。泓儿,你好好等着,你的生活很快就会不同了!”
    他收好了水晶,更不迟疑,当夜便去见怀恩,将百里缎的来由和威胁全都说了。怀恩皱眉道:“这李选侍很不好惹,我早就怀疑她来历不寻常,原来竟是锦衣卫出身!万岁爷身边跟了这样一个女人,绝非好事。她竟知道了小皇子的事?”
    楚瀚道:“正是。事不宜迟,小皇子不能再躲下去了,一定得现身露面,得到万岁爷的认可。”
    怀恩点点头,说道:“我早在盘算这件事。小主子都六岁了,不能无止境地躲藏下去。但这事要如何办妥,我始终没能想到完善之策。”楚瀚道:“如今火烧睫毛,事态紧急,即使冒些险,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干,否则小皇子的安危可虑啊!”
    怀恩凝肃地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是。”两人便低声商议起来,拟定计策,分头执行。
    这一日,楚瀚感到坐立不安,焦躁难言。多年来的等待,就在这一刻了!他这一年来小心谨慎,慢慢翦除万贵妃的羽翼,除掉了万家兄弟,并将宫中听命万贵妃的宦官宫女一一除去或收归己营,如今时候终于到来。他与怀恩商量妥当,决定于当日起事。
    这日怀恩蓄意安排张敏替成化皇帝梳头。这时成化皇帝已年近三十,望见镜中自己面容衰败,已不复青春年少,忍不住喟叹道:“我都快老了,却仍然没有儿子啊!”
    自从万贵妃所生的悼恭太子夭折后,他便一直未曾有子息。当然万贵妃在暗中堕掉和杀掉了不知多少胎儿婴儿,他自然全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
    张敏听见皇帝这么说,栉发的手不禁颤抖,心中暗想:“时机到了,时机到了,天助我也!”当即放下栉子,拜伏在地,颤声道:“张敏该死!启禀万岁……万岁爷……已经有皇子了!”
    成化皇帝愕然,低头望向地上的张敏,忙问:“我有皇子了?你说什么?”张敏叩首道:“奴才一说,必死无疑。但是万岁爷一定要替小皇子做主啊!”
    成化皇帝听他口气真切急迫,似乎确有其事,不禁又惊又喜,连声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你快说,孩子在哪儿?”
    这时大太监怀恩站了出来,叩首道:“万岁爷,张敏所言千真万确。小皇子潜养于西内,如今已有六岁了,奴才们一直隐瞒着,不敢让人知道。”
    成化皇帝一时高兴得昏了头,并未去想为何众宦官将皇子藏起,又为何不敢让人知道,只连声嚷嚷:“真有此事?快带我去见他,立即便去!”
    怀恩早已备好了皇舆,让人抬了皇帝经过金鳌玉蝀桥,来到西内北海之旁的玉熙宫。玉熙宫再往北去,便是羊房夹道了。但是这等低下卑贱的处所,万岁之尊自然是去不得的,只好停舆在玉熙宫的厅堂中,遣张敏去迎接皇子出来。
    这一切都在楚瀚的暗中观望之下。当张敏来到纪善贞的房中时,楚瀚已早一步赶到,将事情禀报给了娘娘。纪善贞虽然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但临到头来,仍感到不敢置信,她拉着楚瀚的手,询问再三:“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楚瀚不断点头。纪善贞心中激动,一时悲喜交集,泪流满面。
    她镇定下来,抹去眼泪,走到泓儿身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了泓儿,微笑道:“孩子,好消息,你爹爹派人来接你啦。你待会儿见到穿着黄袍、留着胡须的人,那就是你爹爹。知道吗?”
    泓儿眼见母亲神色激动,警觉事情严重,说道:“娘,你跟我一块儿吗?”纪善贞摇了摇头,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泓儿望着母亲,心中明白母亲只是在安抚他,说道:“我不去成吗?”
    纪善贞笑着摇头,说道:“你去见你爹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怎能不去?别担心娘,有你瀚哥哥在。”泓儿望向楚瀚,楚瀚也点了点头。泓儿对瀚哥哥万分信任,便道:“我明白了。我去。”
    纪善贞替泓儿穿上一件亲手缝制的绯色小袍,让他随张敏坐上小车。她望着泓儿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哽咽,低声对楚瀚道:“泓儿这一去,我就没得活啦。”
    楚瀚握住她的手,摇头道:“娘娘莫说这等丧气的话。请放心,有我在。”
    却说泓儿在张敏的护送下,火速来到玉熙宫外。张敏将他从车上抱下,放在阶梯之下。这时泓儿一头长发披散在地,他自出生以来便躲在夹壁密室之中,从未有机会剪发,因此发长及地。他抬头望见一个穿黄袍、留长须之人坐在堂上,想起娘的吩咐,便走上前去,主动投入那人的怀抱。
    成化帝激动得全身颤抖,连忙伸手将孩子抱起,放在膝上,仔细观望他的脸面,不住抚摸他的头脸手脚,喜不自胜,流泪道:“这真是我的儿子!你看他多像我!”
    怀恩站在一旁,听皇帝这么说,顿时放下了心头大石,赶忙上前叩首道:“皇上大喜!皇上大喜!这等大喜事,需得立即让外臣知晓才好,好让普天同庆啊。”
    成化皇帝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你快去内阁,向阁臣详细说明此事。”
    怀恩知道事情一旦公布给外臣知晓,那便是天下皆知,再也不可能被掩盖了。当即领命奔出,来到内阁。当时任职内阁的是被后世称为“纸糊三阁老”的万安、刘吉和刘珝三人,其中除了万安是万贵妃的亲信外,其余几人对于皇嗣还是极为重视的。三人听了怀恩的叙述,皆是大喜,群相庆贺。万安暗中惊惧交集,想质问皇子的真假,但在一片庆贺声中,又听见皇帝喜极而泣的情形,生怕扫了皇帝的兴,更怕触怒了皇帝,只有隐忍不言,赶紧悄悄将消息通报给万贵妃知道。
    怀恩老于世故,当即借机敲钉转角,立即请群臣次日便即上表道贺,并让大臣草拟诏书,将寻得皇子之事颁诏天下。
    次日,群臣果然一齐入宫祝贺。成化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怀中抱着泓儿,读了大臣所拟关于寻得皇子的草诏,龙心大悦,不断点头,说道:“你等揣知朕意,甚好,甚好。快将这诏书颁布天下,让天下臣民同喜同庆。”
    成化皇帝对寻得皇子之事欢喜非常,又下旨封小皇子的母亲纪善贞为淑妃,命她移居长乐宫。长乐宫位在西六宫的东南角,是离乾清宫最近的院落;他让小皇子随母亲而居,自己好时时能见到他们母子。
    纪淑妃迁入安乐宫的当日,成化皇帝便召见了她。他其实早已不记得这个任职内承运库的小小女官,此时见到她的面,才隐约记起自己曾临幸过此女。成化皇帝并非险恶薄情之人,只是长年受到万贵妃的钳制,性格怯懦,事情不论大小,鲜少由自己做主;但他此时终于得了个宝贝儿子,心中激动,竟将对万贵妃的恐惧忌惮放在一边,见到纪淑妃时,一把拉起她的手,衷心感谢她六年来含辛茹苦,替他生养了这么一个雪白端正、聪明伶俐的儿子。
    此时西内一众受贬宫女的兴奋之情,更是如过年过节一般,笑声盈耳,交相庆贺,只差不敢放起鞭炮来。这群被打入冷宫、彻底绝望的女子,许多都耳闻小皇子之事,也都或多或少曾照顾过这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并且守口如瓶,从未泄漏出半点消息。如今纪淑妃和小皇子苦尽甘来,怎不让这些女子感到衷心地痛快?
    废后吴氏安然坐在西内住处,当婢女沈莲快奔进来告知小皇子已身穿绯色小袍上了车时,心中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满足,她想:这么多年了,我可终能见到万贵妃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了!
    可想而知,当万贵妃听闻从羊房夹道中冒出了个六岁的皇子之时,怒发如狂,在宫中摔物哭骂,直闹了几天几夜还不罢休。她只道自己已牢牢掌控了宫中一切情报,怎料得到这些卑贱的宫女宦官们竟敢同心一志,连手隐瞒自己,竟然一瞒便瞒了六年!她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厉害角色在策动,便召了百里缎来细细盘问。百里缎不敢隐瞒,全盘托出,万贵妃这才知道,多年来一直保护着小皇子的,正是那原本跟在梁芳背后的小宦官楚瀚,亦是如今跟在汪直背后的锦衣卫汪一贵。
    此时万贵妃便再恼怒也已无用,小皇子的事情木已成舟,再也无法逆转。次日成化皇帝便敕礼部为皇子命名,取名为“朱佑樘”,泓儿自此才有了正式的名字。在怀恩的指点下,大学士商辂趁机请皇帝建储,立朱佑樘为皇太子。成化皇帝非常心动,几乎便要准议。
    明廷惯例,长子若出于皇后,通常一出生便立为太子;而长子若出于嫔妃,则加封其母,婴儿若未夭折,而皇后始终无子,那么该子多半便会被立为太子。此时成化皇帝的王皇后清淡自持,安然独居,已有许多年未曾见到皇帝的面,自是不可能有子息了;而万贵妃年过四十,自从数年前生下的孩子夭折之后,便再未有孕,再要有子只怕也是难了。此时朱佑樘年已六岁,健康活泼,更无婴儿夭折的忧虑,那么立储应是理所当然之事。群臣见大学士商辂如此奏请,都同声赞成。然而此事却迟迟未决,皇帝既不准议,也未驳回,群臣开始感到惴惴不安,心想事情或许又有变卦。
    楚瀚得知了立储未允之事,便去与怀恩密谈,请问详情。怀恩叹息道:“昭德厉害得很,夜夜缠着主子,哭闹威胁,弄得主子心神难安,不敢擅作决定。”
    楚瀚点了点头,他往年曾花上不少时间替梁芳偷窥成化皇帝的举止,知道皇帝天性懦弱,优柔寡断,而且对万贵妃极为依赖,晚间总要万贵妃来他寝宫,在他床前陪他说话轻哄,才能睡得着觉。哪日万贵妃不高兴了,不来陪他,他便焦虑得席不安枕,食不下咽。加上成化皇帝生性懒惰,从不按时上朝,军国大事都交给阁臣处理,高兴时让太监给他读读奏章,听了也不全懂,不置可否;通常便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怀恩票拟御旨,皇帝过个目,点个头了事。若有大小事情必须由皇帝御批的,皇帝便要惊惶失措,必得先请问过万贵妃的意见,才能定夺。她若说可便可,她若说不可,那事情是如何也不可的。
    如今商辂这一奏折久久未批,连秉笔太监怀恩都不敢擅作主张,只因万贵妃硬咬着不肯答应。楚瀚皱眉沉吟,问道:“怀公公,您瞧该如何是好?”
    怀恩叹了口气,说道:“事情很不容易。如今小皇子是正式入宫了,但离成为皇储还远得很。楚瀚,你若能办到一件事,那便是莫大的功德。”楚瀚忙道:“公公请说。”
    怀恩压低了声音,说道:“万贵妃知道自己即使能挡得了一时,却挡不了一世。过得几个月,如果再不立储,天下都要哗然。她的如意算盘自是釜底抽薪,尽早将小皇子除掉了事。”
    楚瀚点点头,说道:“我自当竭尽所能,确保小皇子的安全。”他抬起头,问道,“那么公公您呢?”
    怀恩也抬起头,与楚瀚眼光相对,明白楚瀚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怀恩挺身而出,一举将小皇子送回皇宫,摆明了与万贵妃作对,万贵妃自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望着楚瀚,心中甚是感动,暗想:“这小子对人未免太过真诚。几年前我赶他出京,而如今担心我安危的人竟然是他!”
    他长叹一声,说道:“老命一条,早就豁出去了。皇储乃是朝廷大事,我虽不才,也知道些黑白是非。昭德眼下还扳不倒我,你不必担心。”
    楚瀚点头道:“公公请多保重。最好让邓原和麦秀跟在您身边,随时护佑,以策万全。”怀恩道:“如此多谢你了。”
    此后楚瀚便日夜潜在纪淑妃和小皇子所居长乐宫外,小心保护,不敢稍有懈怠。此时汪直刚好被成化皇帝派去南方探察消息,楚瀚独自留在京城,无人管他,他才得以整日潜藏宫中,寸步不离。
    自从小皇子搬到宫中之后,黑猫小影子也跟了来,白日总跟在小皇子身边,晚上也睡在小皇子的床头。楚瀚知道小影子十分警醒,它平时跟自己睡时,一有任何动静,便会立时醒觉,若有危险,更会喵喵大叫。即使楚瀚日夜在长乐宫外守护,毕竟无法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幸得有小影子守在小皇子身边,能随时出声示警,让楚瀚放心了不少。
    第六十章 斗法宫中
    楚瀚藏身长乐宫内院的第五日晚间,便听外面人声喧哗,似有许多人到来。他离开长乐宫,从夹道出了内右门,但见八个小宦官在前打着灯笼,后面跟着御用监大太监梁芳,领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向外朝三大殿的谨身殿。其中一人是个身着金色法袍的中年人,留着长须,面孔尖长,楚瀚认出竟是曾在桂平见过的妖人李孜省,旁边是个高瘦和尚,身穿黄色袈裟,道貌岸然。楚瀚心想:“这和尚既然跟李孜省作一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角色。”
    两人身后各自跟着七八名身穿道服僧服的弟子,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法器。楚瀚微微皱眉,暗想:“皇帝召这些妖人进宫来,不知想做什么?”
    他悄悄在后跟上,但见一行人走上谨身殿的阶梯,众弟子们站在门外伺候,梁芳领李孜省和那和尚跨过门坎,走入殿中,跪禀道:“奴才梁芳,奉旨恭领奉天神圣通灵教化李大师讳孜省,摩诃大乘教主通天禅师上继下晓,叩见万岁爷、贵妃娘娘。”
    李孜省和继晓走上前跪拜行礼,楚瀚见到坐在殿上的,正是成化皇帝和万贵妃。
    万贵妃眉开眼笑,说道:“梁芳,你这回办事得力,竟同时将两位大师请了来,可着实不容易哪。”
    梁芳谄笑道:“启禀万岁爷、贵妃娘娘,这两位大师可不是一般人。李大师天生异禀,精通炼金化丹、长生延寿之术,早是仙人一流,寻常弟子就算想见他一面,也得等到因缘成熟,往往得修练好多年的时间才得以拜见。继晓上人则是神通具足的佛门高僧,平时闭关禅修,更不出山。两位神仙今日是听说万岁爷和贵妃娘娘盛情相邀,才答应随奴才入宫叩见。”
    万贵妃点了点头,对成化皇帝道:“最近宫中不平靖,小人作怪,耳语横行,什么妖精鬼魅的事情都冒了出来。我特别让梁芳请了两位大师来,替咱们宫中消灾祈福,驱魔除妖。”
    成化皇帝也不笨,知道万贵妃口中的“妖精鬼魅”,便是暗指从西内冒出来的纪淑妃和小皇子,但也不好多说,只唯唯称是,向李孜省和继晓道:“有劳两位大师了。”
    那名叫继晓的和尚合十说道:“万岁爷和贵妃娘娘福慧深厚,英明睿智,垂拱而令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在我佛家来看,两位这一世所累积的善业福报,已足够流传千生百世,世世安乐长寿,福德无边,最终必能得悟大智慧,立地成佛。”
    万贵妃甚是高兴,说道:“说得好,说得好!梁芳,赐上人黄金五十两。”
    梁芳当即亲自上前,跪在继晓面前,将盛着黄金的银盘高举过顶,呈给继晓,神态恭敬已极。继晓面不改色,安然收下了。
    梁芳对李孜省使个眼色,李孜省眼见继晓随口胡诌两三句,便有黄金进袋,怎不眼红,当即说道:“万岁爷和贵妃娘娘有上天护佑,自然事事顺遂,平安吉祥。然而老朽在进宫之前,遥遥望见宫中似有妖气。此刻尚不明显,但若不加遏制,只恐日后难以收拾。老朽启禀圣上,若要驱妖除魔,须得在宫中进行几场降魔法事,平衡阴阳,回归正道,方可消灾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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