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子极快,可是却稳健得很;他的身形不算伟岸,却显得那样高大。
    吴廉泉手上捧着的是锦朝皇帝和皇后的合印,自太|祖时期就留下了这样的印式。
    不过多年来也只有文景一朝的“帝后合印”是分别储存在两个宫里的,大多数时候,皇后的印信也是留存在皇帝这里、方便诏命下达。
    金色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射出来,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了金光。
    自从十余年前他的主子段氏离世而他想法出宫组建千崇阁开始,他便也有这么多年没有踏足皇宫。
    重新踏上前往宣政殿的石板路,吴廉泉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明显放松的眼角眉梢,却透露出了他心里的喜意。
    大殿上,等候他们的,是已经成列阵的文武大臣。
    文臣首位上,站着的尚书府太傅,终乾康一朝不是在抱病就是站在朝堂上什么都不说的沈歌,而他的身旁,则站着纳言阁大学士舒庆山。
    与他们相对的,在武官的位置上,上官尘、江近天、陈溪等等在此战中出力的武将,全部都按照军功的大小次列在前,而之后,便是玄甲卫、威武军中的将领。
    天下初定,朝堂上处处祥和和平静。
    唯有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和那婴儿身边站着的一个身披**的僧侣,在这个金色的大殿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抱着婴儿的宫人旁边,站着的是恭王凌武。
    而那个僧侣,不少大臣们认出来是报国寺的方丈,却不明白为何恭王会邀请他过来。
    吴廉泉到了,将玉玺奉上后,凌武也终于在千呼万唤中开了口,他看了看殿下的一众宗亲和臣子们,转身接过了玉玺放在小孩旁边,淡淡道:
    “各位一定奇怪本王会邀请报国寺的大师来,还带着一个孩子上朝。诸位,都是跟随本王南征北战多年的,还有不少人是从江南跟着本王一路打上京城的。本王想要问问各位,我们曾经约定的口号是什么?”
    口号?
    天行不义、贼居中原,还我河山、正我明君?
    满座面面相觑,不知道恭王到底想要说什么。
    “各位知道——”恭王凌武在殿上走了几步,抬头看了看殿上的雕梁画栋:“先帝早年立下的太子,是我大哥凌威。然而大哥为奸人所害,一生孤苦,最终没能够继承皇位。本王既然举义起事,为的不是夺得天下、自己坐这个皇位,只是为了正明君、祛除贼逆。”
    大臣们有些奇怪,恭王这话叫他们听不出意思。
    “上天垂怜,我皇兄总归是后继有人,”凌武笑了笑,指着这个孩子道:“这位是我皇兄的遗腹子,皇嫂刚烈,得报国寺主持庇佑,在寺院禅房中诞下此子。”
    “各位若不信,可找大师对证,并可问过皇嫂的父亲——大学士舒大人。”
    凌武说完,就冲那大和尚点了点头,给了舒庆山一个温和笑意。朝臣中当然有那么一两个不服气得,就挑了问题来问,但是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破绽。
    这个孩子,根本就是废太子凌威的骨血。
    “这皇位,本来就该是我大哥的,如今传给他的孩子,也算是实至名归。”凌武说出了他的打算,然后将群臣的怀疑一一给打消:“诸位也不用怀疑这么小的孩子如何治理国家了——本王会为摄政王十年,辅佐幼帝,治理国家。”
    很多群情激昂的臣子原本准备不顾一切地劝解,然而听见了这句话,仿佛是被突然浇了一盆凉水一般,所有的话都被迫吞了下去——
    凌武早已准备好了一切,筹备好了一切,将他们所有的担忧都堵得严丝合缝,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十年,有恭王凌武作为摄政王的十年,就算这个小婴儿长大也是个昏君,到时候锦朝也已经海内升平、天下大治,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何况,现在的恭王凌武,手握重权,也容不得他们拒绝。
    如此,到底是谁登基成为皇帝就这样定了下来,身穿黄袍的小孩子被抱上了龙椅,接受众人的跪拜。
    而新成为摄政王的凌武,便同众位臣子商议,在“延和”、“昭宁”和“天正”三个年号中选择了“天正”这个饱含寓意的。
    天正元年,新帝凌延威在摄政王凌武的辅佐下,颁布了系列诏命。
    其中就包括大赦天下,减免全国三年的税租,并免去了江南等地一年的税赋。
    虽然百姓们对凌武为何放着唾手可得的皇位不要,偏偏要去做摄政王表示不能理解,可是这几道政令,却确确实实地给天正年开了一个好头。
    很快,天正朝廷就组建了起来。
    任宰相的,不是新帝的外祖父、德高望重的纳言阁大学士舒庆山,也并非是尚书府的太傅沈歌,而是同嘉公主的驸马,那位温润如玉的裴君浩。
    裴相在朝中积威不高,但是却在他大刀阔斧的改革下,慢慢积累了名望,将整个朋党之风肆虐的朝廷改换了人间。
    御史中丞的位置,则由沈歌的叔父回来接任。
    而这位大人接任的当天,也对外、或者说对整个天下宣布了“认祖归宗”重新拾起了自己的姓氏。
    他便是在羽城同江俊一同办过胡百万案子的庄不澈,本命“沈君澈”的那位大人。
    天下人都知道庄不澈是著名的讼师,而由他带领组建的整个御史台,也改变了从前“苦大仇深”的画风,整齐地变成了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将对方说服的状态。
    沈家和段家的子弟,重新在朝堂上,得到了任用。
    而五军都督府,也在上官尘的主持下重新建立,鲁行、耿鑫等人在其中任了职。
    摄政王封赏有功之臣,然则本应成为正二品将军的系鸿轩则早早离开了京城,只让其弟带了一个放着两个小木人的小盒子送给了摄政王凌武。
    没人直到那两个小木人代表着什么,但是系鸿轩放歌纵马江湖,从此在朝堂上消失的事儿,还是被很多好事者谱成了话本,连同他那位早逝的“妻子”一起,在京城茶馆传颂。
    京城禁军的侍卫,也换了一个指挥使。
    此人年龄尚轻但武功卓绝、说一不二,短短三日内就将所有的禁军收管得服服帖帖,成为了京中数一数二的任人物,而且之后这位指挥使上任一个月后就由皇帝亲自赐婚的事儿,也让旁人羡慕。
    据说他是系鸿轩的弟弟,一直跟在摄政王身边做暗卫,所以才有如此身手。
    而他的妻子,则是被皇帝新封了郡主、为同嘉长公主认做义妹的一位侍婢,听说是姓孟,因为不少人都见那位冷面的指挥使,闻言陪着她上街,唤她“孟娘”的小字。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除了被关在狱中的前朝“贼逆们”,不是今天这个有冤情上诉,就是明天那个有“陈情”要给摄政王和皇上表。
    刑部,自然也换了一位郎官。
    只是这位郎官上任没几天,就三天两头被一个苗疆懂得巫蛊之术的人拐走。刑部侍郎是整个皇朝最为恐怖的存在,这个小青年看上去文文弱弱、一身绿衫。
    然而手段狠辣一点都不输前朝那位紫隼大人,几乎让牢中的大臣们闻名丧胆。
    不过这位李大人同苗疆那位大祭司的纠缠,很显然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不少曾经在刑部当值的人,会说李大人的狠辣,但更多的,却喜欢提某个月夜那位白衣祭祀骑着独角兽从天而降的故事。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大红色的喜绸几乎扎满了整个京城,京城,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的门口,却正有两大串百响的炮仗在放响。
    有个身披黑色长袍的青年斜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门口围拢了一大群的小孩,雀跃又有些害怕地看着满口点炮仗的几个家丁,还有一个长衫的老仆人。
    他的身体似不大好,英俊的面容透着几分病态的白,可是眉骨清晰、眼眸浩亮,唇线蜿蜒勾勒出一张挺俏诱人的薄唇来。
    他身上的黑色长袍绣着毛边,又是一年夏日里,可他依旧穿得这样畏寒。
    他身后柳树上的蝉鸣声已经低了,毕竟大院废弃了很久,最近几日才修缮出来,重新装潢成了新的“辅国大将军”府。
    柳树后不远,依旧是那一排武器架,只是上头没有摆放多少兵刃,独独摆放了一根长|枪,被擦拭得锃亮。
    百响的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在喧闹和孩童们欢喜的拍手声中,青年,却仿佛得到了最深的安宁和平静。
    放鞭炮的老人,笑着走过来:“将军,该回去了,若是王爷回来看见您在这儿吹风,他又要责怪小人了。”
    “您说的哪里话,”青年笑着摆了摆手:“让钟先生您来给我当管家,才是我心里过意不去的呢。”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老朽生来便是给人当管事的,给王爷当也是当,给您当也是当,何况——在您府上,我还更多能看见王爷一些,也算是给王爷当管事吧。”
    “您又笑话我。”
    青年这么说着,脸上却也挂上了十分开怀的笑容,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府中。
    府中的庭院花鸟一切如旧,青年慢行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复问了一句:“陆大夫送出去了么?”
    钟平摇摇头道:“送是送出去了,可是半路上被一干黑衣人等劫走了。”
    “劫走了?!”
    “是,不过老朽听那小陆公子喊着什么‘小牛’一类,想必,是相熟的人吧。”钟平脸上似笑非笑,饶是从前江俊也想不到他会有如此表情。
    辅国将军府里的人,自然是被柳心莲狠心戳了一刀的江俊。
    在陆陵游这个杏林世家后人的高超医术下,他在鬼门关游历了一遭后,终于成功地错过了新帝登基的大典、系鸿明同孟娘的婚礼和给系鸿轩送行。
    醒来的时候,江俊只觉得恍如隔世,又觉得这才是真实。
    伤口已经结痂,只是伤及内里,又是旧伤的位置上伤上加伤,陆陵游才叫他静养莫吹风为宜,但是实际上,江俊已经到刑部大牢中,探望过一次李吟商了。
    李吟商疯了。
    至少刑部大牢里的人是这么说的。
    但是在江俊带着那坛子东西去探望他之前,江俊是不相信的——骄傲如李吟商、牺牲之惨烈如李吟商,怎会精神崩溃而疯,江俊觉得,他多半是装的。
    所以,他带着凌承的骨灰去探望李吟商,想要一探究竟。
    凌承是自焚而死的,他的骨灰还是被宫人收敛,只是没有葬入皇陵之中。摄政王凌武以皇帝的名义,对外公布了凌承的种种罪行,写下了大罪十五叛逆罪十六等等罪名。
    最终,皇帝的名号被废除,凌承只得封了个违命伯的名号。
    不是侯,而是比侯更低的伯。
    睚眦必报的摄政王,似乎还在嫉恨凌承给凌威封了“晨昏侯”这个侮辱一般的名号的事情。不过不同的是,违命伯的名号,在朝中、百姓间,没有一人反对。
    江俊再次见到李吟商的时候,丰神俊朗的人,已经不再。
    牢狱之中蓬头垢面的男子,已经称不上是一个人,刑部的郎官没有虐待他,都是他自己不吃不喝把自己搞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的。
    “李公子,”江俊忍着牢狱中难闻的酸臭味开了口:“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来了违命伯凌承的……骨灰,我想,你或许需要这个。”
    倒不是李吟商需要,而是如果不给李吟商,整个朝廷京城中,就没有一个宗亲,原为凌承收敛送葬的。
    曾经同他很亲密的那些人,如今都对他避如蛇蝎。
    而唯一愿意与他共患难的,便是目前牢狱中的李吟商和那个在王朝末期被他宠冠后宫的女人——宸贵妃宾氏——在凌承自焚后,从堕星坛上跳下来为凌承陪葬的宾氏。
    李吟商一直浑浑噩噩地对着墙壁在喃喃自语,听见凌承儿子,他的动作顿了顿,再听见骨灰之后,他整个人突然疯了一般冲上来,抢走了江俊手中的坛子。
    “放肆!竟敢对大将军无礼!”
    刑部的侍卫很快冲上来将他踹翻在地,而他抱着的骨灰坛子也瞬间泼出来洒满了整个牢狱,因为李吟商疯了,所以牢狱中到处都是已经长霉的饭菜和泄物。
    白色的骨灰,便直接泼在了污秽之上。
    江俊无奈地摇摇头,示意侍卫退下,李吟商怎么伤得了他。
    “多行不义必自毙,李公子,你如此聪明的人……”江俊还想说什么,可是突然看见理应是的动作,他长着的口,只能说出了一个“你”字。
    同样震惊的,还有旁边的侍卫,他们看向李吟商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凌承!凌承——!哈哈哈哈凌承——!”
    李吟商扑了过去,竟然大把大把地抓起了地上散落的骨灰,混合着牢狱中乱七八糟的脏东西一起吃了下去,他吃得那样用力那样夸张,像是十几辈子没有吃过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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