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子的女人顿时叽叽喳喳起来,有平日里受了荷香闲气的便乐呵呵地讥笑,也有几个很是不悦,却是因着同为妾室,凭甚那个姨奶奶就如此不可招惹,不过抢了一根簪子罢了,转眼就把人给卖了?
    荷香极其泼辣,一路推搡一路叫骂,期间还吐得一个小厮一脸的唾液,被那小厮反手打了一巴掌,登时往地上一躺,便哭骂着打起滚儿来。
    偏巧薛二老爷打外头回来,正因着没银子去赌坊,也没银子去楼子里快活,而面色发沉,满是不高兴,回家便见得自己的爱妾没个体统地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儿,身边还围着几个小厮瞪圆了眼看着,顿时大怒,喝道:“你们不要命了,我的爱妾你们也敢欺负?”
    荷香一听是薛二老爷回来了,立时底气十足,哭喊地更是凄惨。
    福安却是不怕这位薛二老爷的,上前作了揖,道:“回二老爷的话,这是二爷吩咐的,小的也是奉命办事,二老爷可莫要怪罪才是!”
    “放你娘的屁。”薛二老爷立时破口大骂:“快把我爱妾放了,不然小心你的狗命。”
    福安便笑了:“二老爷许是没听清楚,这是二爷吩咐的,小的我便是为了护住这条狗命,也不能放了二老爷你的爱妾呀!”说完一摆手:“带走。”
    薛二老爷气得脸红脖粗,一个小厮罢了,卖身薛家为奴,竟敢和他这个主子顶杠,然而福安带着一群人,却不是他一个孤零零的主子就能对付了的,于是薛二老爷便怒气冲冲去寻薛二郎了。
    薛二郎刚忙完一阵儿,正是头晕脑胀,捧着茶小憩。薛二老爷一去,便立时叫他脑仁儿生疼,太阳穴直突突。
    等着薛二老爷嚎了一阵恶奴欺主,胆敢借着二郎的名头去卖了他的爱妾,二郎最是孝顺,哪里会做出如此不敬长辈的事后,薛二郎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是我叫他把那女人卖了,二叔若是舍不得自家的爱妾哪一天又被卖了一个,那就好生管教她们,叫她们记住,这薛府里头,可不是她们撒泼耍赖的地界儿。”一时放了茶碗儿,便要起身离开。
    薛二老爷那里已经跳着脚咒骂起来:“你一个做侄子的,怎能将长辈屋子里的女人发卖?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有过功名的,莫非那书都被二郎你读进狗肚子里了?那女人再不好,论道起来,你还得称一声小婶婶,你见过侄子发卖婶婶的吗?”
    “啪嚓——”一声,几上的青花瓷杯被薛二郎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薛二老爷一惊,不自觉便缩了缩身子。
    只见薛二郎冷笑道:“二叔若是觉得侄子处理不当,大可搬离便是。”扬声喊道:“来人,去给福安说,那女人暂且不卖。去叫来福庆,去秋水堂给二老爷收拾行李包裹,二老爷要走呢!”
    外头有人应了一声,薛二老爷忙冲到门处摆着手道:“等等等等,你家二爷同我开玩笑呢,你一个下人,跟着裹什么乱,下去下去。”
    那小厮却不理会他,只瞪着眼往屋里头看,薛二老爷忙又转过身来,瞧了两眼板着面孔的薛二郎,脸上绽出一抹笑来,走上前道:“哎呦喂,我的亲侄子哎,你二叔年纪大了,这身子骨不好,你就不要总是说些叫人心惊肉跳的话,叫你二叔心慌,啊!”
    薛二郎冷笑一声,转过身道:“我这儿事多,没那么多瞎功夫和你磨,二叔你就直说吧,那女人你是卖不卖吧!”
    薛二老爷面泛愁色:“那丫头最是可人心儿的,又不是犯了甚个天大的过错,二郎你就松松手,抬抬胳膊,这事儿不就过去了。”
    薛二郎哼了一声,道:“过不去,抢我爱妾的东西,打伤我爱妾的丫头,还满口胡言论语侮辱我的爱妾,二叔,你这个可心人儿真真儿厉害。侄子我可是吃过这厉害女人的亏,再不能容下此等女人在府里头搅和生事儿。这丫头今个儿卖了,这事儿便算是揭过去了,不卖,二叔您就去收拾包袱,和那可心人儿一同离开我薛家门儿。”
    荷香在二道门儿等了许久,却是等来了照旧发卖的结果,立时尖利着嗓子胡乱咒骂起来。
    福安只把她交给了人牙子,人牙子是看惯了的,上去一个健壮大汉,几巴掌甩过去,荷香登时哑了嗓子,捂着脸涕泪涟涟的,此时倒是后悔了,早知道这个姨奶奶这么厉害,自己再不会不长眼睛珠子就撞了上去。
    自打于明雅交好了顾扬灵后,徐氏的日子倒是跟着好过了起来。这其中自然有着荷香那回事儿的缘故,屋里头总爱瞎折腾的妾室通房们倒也怕了,怕那小拖油瓶去那后宅子里头的姨奶奶跟前儿告黑状。
    这老爷是她们头顶上的天,可那天荷香说发卖便发卖,听说老爷气势汹汹地去找说法,可最后还不是给卖了。这天儿变了,进了这大宅门儿,老爷便不在是头顶上那唯一的天了,还有个更厉害的罩在老爷头顶上呢!
    第101章
    于明雅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 顾扬灵便是瞧着她那副相貌就要待她不同,如今更是惜她怜她。
    这日,顾扬灵身子不爽利, 便叫了福兴来给她摸脉,见着于明雅面色有些苍白, 便叫福兴顺便给于明雅也瞧一瞧。
    却不料于明雅眼睛一瞪,竟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将两只手背在后头, 死活不肯叫福兴同她摸脉。
    顾扬灵本也是顺手之便,瞧这模样,倒是颇有些奇怪。只是不好逆着那孩子的意思,便叫退了福兴,哄那于明雅:“得了得了,你是怕摸了脉便要喝汤药吧!真真儿是个小孩子。不摸便不摸,喏,这是新买来的时兴果子, 味道很是不错, 你且尝尝看。”
    于明雅见着真个不给她摸脉, 便渐渐缓了脸色, 坐在绣墩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那果子。
    顾扬灵看她颇有些魂不守舍的, 笑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倒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莫非是你那院子里哪个得宠的给你气受了?”
    于明雅摇摇头, 道:“自打那荷香被卖了,屋里头可是安静了许多,冷言冷语少不得要听听,可比以前真真儿是好过多了呢!”说着便噙着一抹笑道:“都是托姨奶奶的福气,姨奶奶真真儿是明雅的福星。”
    顾扬灵便拧她的嘴角,笑道:“真是个嘴甜的小丫头,我瞧瞧看,可是抹了蜜不成?”
    正说笑着,孙昊回来了。于明雅便跟着起身道别:“家里头还有太太布置的绣活儿没做完呢,趁着天色还亮,我就先回去了。”
    顾扬灵便摸了摸她的手,柔声道:“能做多少便做多少,万不可逞强。”
    于明雅点了点头,又给孙昊蹲了一礼,转过身便去了。
    孙昊见得于明雅一走,忙凑上前道:“姐姐姐姐,我听说那二奶奶的父亲好似被收押啦。”
    顾扬灵一呆,道:“怎个回事?”
    孙昊道:“不晓得,只知道上头来了个督察官儿,然后便被收押了。”说着啧啧叹气:“这当官的,就没一个干净的,不查便罢了,只要去查,一准儿的要出事。”
    顾扬灵瞧他乐呵,便嗔道:“人家出事儿了,你瞧着倒是高兴得很。”
    孙昊哼了一声:“只看着她给姐姐下药,便晓得那也不是个好东西。”
    顾扬灵想起那二奶奶往日的意气风发,和如今庭前寥落,身影孤凄,不由得叹道:“她也是身不由己。”
    孙昊捏了一个果子扔进口里,道:“姐姐你就是性子太软和,说到身不由己,哪个比你更甚?可姐姐你可曾去害过哪个?不过是借口罢了,自己心里头进了鬼,然后也变成了鬼,为了叫自己舒坦点儿,便说千道万的给自己找理由。若是不想做坏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那还有个舍命成仁呢?姐姐你莫要太过良善,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祖宗传下的话儿,真真儿是至理名言呢!”
    顾扬灵瞧他跟个夫子一般,摇头晃脑地教训她,便拈起一个裹了蜜糖的花生往他身上砸,笑道:“你胆子愈发大了,连姐姐都敢说道。”
    正笑闹着,帘子被揭开,嫣翠走了进来,却是一脸的古怪和惊疑。
    顾扬灵瞅了她一眼,笑问:“你这又是怎么了?脸色瞧着这么奇怪?”
    嫣翠便瞅得孙昊一眼,唇瓣动了动,却是没说话。孙昊晓得这话大约是不能当着他的面儿说的,便起身道:“我去外头打拳。”
    顾扬灵点点头,嘱咐道:“记着出了汗便去沐浴更衣,不许你脏兮兮的,满身臭汗,跟个乡野村夫一般。”
    孙昊“嗯嗯”了两声,撩开帘子便去了。
    顾扬灵便转头看向嫣翠,嫣翠挨着顾扬灵坐在罗汉床上,迟迟疑疑眼睛闪烁:“福兴说,那个明雅姑娘,好似是怀有身孕了。”
    顾扬灵一惊,厉声喝道:“莫要胡说八道,那明雅才十三,又没出阁,还是个黄花丫头,怎会身怀有孕?”
    嫣翠被吓了一跳,忙道:“可不是我胡乱瞎掰的,是福兴偷偷儿告诉我的。”
    顾扬灵顿生惊疑,那福兴说话向来不打诳语,又是此等要命的私事儿……转头问道:“福兴如何知道的?”
    嫣翠便道:“方才我去送那明雅姑娘,到了大门处,那姑娘的脚没落实,崴了一下,偏巧福兴打外头进来,便伸手托了一把。也是无巧不成书,便握住了那明雅姑娘的腕子,等着我回来,福兴便守在门处,扯了我去角落里,说是刚才捏住了那明雅姑娘的腕子,那脉象,倒像是喜脉。”
    说着觑了顾扬灵沉凝如水的脸色,慢慢道:“福兴说,晓得姨奶奶看重那位姑娘,便叫我偷偷儿给姨奶奶说一声,只怕那月份儿已是不浅了呢!”
    顾扬灵心头又是“咯噔”一下,道:“月份不浅是个什么意思?”
    嫣翠舔了舔唇角,出得一口气道:“福兴说,那肚子若是真有,只怕已经七个月了。”
    顾扬灵立时瞪圆了眼睛:“这可是瞎胡说,你每日里也是见着那明雅丫头的,她那腰身身形,哪里像是有了七个月身孕的人。”
    嫣翠抿抿唇道:“我也是这么问福兴的,福兴说,这一样米养百样人,有的人怀着身子,便是到生的时候,都还瞧不出痕迹,顶多瞧着有些发福罢了!”
    眨眨眼,凑近了小声道:“姨奶奶,不是我偏信福兴,你想啊,若是明雅姑娘那里真个没问题,做甚给她搭脉便要那般紧张,我瞧着,约莫真是有古怪呢!”
    顾扬灵回想今日里那于明雅的神色,不由得疑窦上头,这么一琢磨,还真是奇了怪呢!
    满腹心事,却又不能宣之于口,即刻便去查个明白,顾扬灵一晚上都闷闷不乐。若真是有了,那孩子又会是哪个的?那么小的女孩子,只要一想到那双肖似秋云的眼睛,还有那脸庞儿,顾扬灵就觉得她实在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屋里头却陡然一亮,随即几声闷雷便在外头炸响。
    这是要下暴雨了,顾扬灵听得外头丫头们脚步声来来去去,关窗子的声响也此起彼伏,没过多久,便听得“哗啦啦”的雨声漫天铺地的卷了过来。
    睡不着,顾扬灵干脆起身,推开了小轩窗,外头大雨如注,迎面扑来带着腥味儿的湿气,顾扬灵揉了揉额角,心里头还是放不下于明雅的那回子事儿。
    正出神,却见得外头长廊上一盏灯笼急慌慌的往这边儿来,顾扬灵转过头,须臾,就见着红英满身湿气地走了进来,见着顾扬灵便道:“姨奶奶,二奶奶来了。”
    顾扬灵诧异地往外头看去,外头雷闪电鸣,黑沉沉的天际好似要压下来一般,这么糟糕的天气,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来东院儿为着何事?
    ……
    屋里头亮着一盏豆大的烛火,火光潋滟,照出了闵娇娥一张惊恐无助的脸。红香绿玉守在一侧,案几上,殷嬷嬷正拿着一根细长银针往闵娇娥每夜一碗的燕窝羹里放。
    “嬷嬷,你肯定这羹有问题?”闵娇娥抬起脸来,细腻的脸皮一如既往的美丽娇俏,而那对儿总是高高棱起的眼角,如今却低低的垂着,眼波哀哀地看着殷嬷嬷,再没了以往的傲然意气。
    殷嬷嬷看得她一眼,满腔的哀叹缓缓化作一声叹息:“嬷嬷以往是在高门大户里呆过的,那里头的贵妇姨娘们,若是耍起狠来,可不是你能想象出来的。”
    说着将银针从碗里徐徐拿出,放在烛火前眯起眼细细打量。果然,雪白银闪的针尖上,一脉幽幽暗暗的青色,好似夜色里突伸出来的骷髅利爪,渐渐逼向了这已如死沉深潭的正院儿里。
    “你瞧!”殷嬷嬷指着针尖,招呼闵娇娥去看。
    闵娇娥呆呆地望过去,看着那幽幽可见的一脉青色,忽的伸手握住了自己的脖颈。想到那些细滑温润的燕窝粥,就那样带着她毫不知晓的毒液,一点一点渗进了她的五脏六腑,闵娇娥便觉得心底有茫茫然的无尽惧怕,齐齐都涌上了心头。
    “是哪个?是哪个要害我?是顾氏?不不,不会是她的,不会的,那又是哪个?嬷嬷,嬷嬷,我该怎么办?”闵娇娥的一双眼珠子咕噜咕噜四下乱看,眼波里的迷茫惧意,好似翻卷着洪涛波浪里,即将沉没的一叶孤船。
    “对了对了。”喜色好似一抹春风,忽的便抚上了闵娇娥的脸,她喜悦地道:“我去告诉二爷,二爷若是知道我的吃食里被人下了毒,必定会为我做主。对的,会为我做主的。”说着,便要穿鞋子去找薛二郎。
    “二奶奶啊——”
    红香和绿玉见着闵娇娥略有些癫狂的模样,都忍不住低声啜泣了起来。
    闵娇娥听得那哭泣声却是一滞,抬得眼皮去看那两个丫头,不明所以,问道:“你们哭什么?是怕二爷不与我做主吗?”于是又笑道:“没关系,我还有父亲,有父亲在一日,那二爷便不敢将我怎么样。”
    红香绿玉却是哭得愈发厉害了,殷嬷嬷一旁叹气道:“奶奶忘了那封信吗?”
    那封信?闵娇娥的一只脚已经踩进了绣鞋里,略显呆滞的脸上晃过一丝迷茫,好似压根儿不明白殷嬷嬷说的是哪封信。
    更漏的“滴答”声一滴接着一滴在这凄寂的深夜里缓缓响起,闵娇娥呆呆坐在那里,好似一座凝固的雕像,便连呼吸声都慢慢地变浅了。
    屋里屋外都是闷得叫人喘不过来气的热气,忽的一声闷响,在远远的天际炸响,惊得闵娇娥一颤,惊恐地望向了紧紧闭合着窗棂。
    “奶奶。”红香啜泣着呼唤她,闵娇娥却好似忽的活过来了一般,本是荒芜空洞的眼睛里,慢慢注入了淡淡的清亮,闵娇娥将脸庞缓缓转向屋子深处,那整日里梳妆打扮的妆台那里。
    那里的妆匣里压着一封信,轻薄的一张纸,却写着恍如巍峨群山般沉重的秘密。那是嫡母叫人偷偷儿托人送到殷嬷嬷家里头,才又转手交到了她的手上。
    闵娇娥慢慢闭上了眼,那信里说得很清楚,他的父亲因为贪墨被前来查账的督查给收押了,后来捎信给薛家,求助薛二郎借助银两,方才填上了账上的窟窿,保住了头上的那顶乌纱。
    然则嫡母还说,她恍惚听了一耳朵,说父亲那里曾醉酒后说过甚个弃车保帅。还说,她知道薛二郎最近闹着休妻,和父亲那里闹得很僵,如今竟是慷慨借助大笔银子,总觉不妥,叫她小心着些。
    嫡母的来信用词十分隐晦,闵娇娥却只看了一遍,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隔了一扇窗,瓢泼大雨倾盆而落,闵娇娥睁开眼,两行清泪从她那哀戚悲痛的眼睛里缓缓滑落,她抬起眼去看自己的心腹们,扯起唇浮出一抹苦笑:
    “我父亲把我卖了,二爷也不会为我做主。”垂眸看着几上的那碗羹,不由得苦笑道:“这药,原本就是他叫人下的。”
    殷嬷嬷纵是年纪老迈见得许多事情,也不由得满面悲痛。前有父亲无情抛弃,后有丈夫狠心下毒,自家的这位主子走到了这种绝地,却又是上辈子造的什么孽缘。
    第102章
    “嬷嬷。”心头上细细密密的疼叫闵娇娥忍不住揪起了眉, 她有气无力地道:“明日里嬷嬷查一查咱们吃的饭菜,看看可有此毒?”
    殷嬷嬷没吭声,只眼含怜悯哀痛地看着她, 闵娇娥抬起眼来,呆了呆, 蓦地便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呵呵笑了两声, 问道:“嬷嬷已经查看过了?”
    殷嬷嬷点点头, 沉痛道:“都有。”
    “那嬷嬷可知道这毒是什么毒?”
    殷嬷嬷道:“一种□□,吃的人先是会慢慢的嗜睡,渐渐的,便会无知无觉在睡梦中死去。便是最精明的仵作来探查,也查不出什么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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