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诚王的笑容之中添了几分自嘲意味, “倘若我说,那天之所以会去流芳苑, 是因为我亦如徐显炀一般, 听说了那里有个十五岁的美貌姑娘即将梳拢见客,担忧那人是你才赶去的,你定不会相信吧?我那般丢了你在教坊司,交给两个猥琐乐户,竟还说及‘担忧’二字,显见是猫哭耗子了。”
    杨蓁平静道:“我猜得到, 王爷那日会去,想必是担忧我顶着耿小姐的名头接客, 有损耿小姐的名声。”
    诚王这一回却是苦笑:“原来在你们看来, 我对她那么情深义重呢。”
    “难道……不是?”杨蓁又是惊诧又是茫然, 难道他对耿芝茵并无情意?那他又是为什么要换她出来?仅仅是为了与耿德昌的师徒之情?
    诚王却没有就此多说, 起步缓缓沿路走去, 杨蓁跟随在后。
    诚王道:“你为我释疑,我也来为你释疑。我留你在王府,也正是因为体察到你那边有着异常, 疑心有人在算计芝茵, 便想着留下你,或可以摸清内情。”
    这一回又是唤人家“芝茵”了,语调自然顺畅, 一听就是叫熟了的,还不承认有情?
    杨蓁揣测不明他的心思,对他这话也是半懂不懂:“王爷既然接了耿小姐在府里,大可以向她自己问明,为何有人会想谋害她啊。”
    “是啊,这便是关窍所在。”诚王回首一笑,“她不肯说啊。”
    杨蓁一怔:“她对王爷您都不肯说?”
    诚王踱着步曼声道:“她恨极了何智恒,一心只想借我之力替她报仇,为此已陷入了魔怔,如今她见了我,除了撺掇我去对付何智恒外,就没了别的话可说。我问她谁会有心害她,她一口咬定想要她命的除了厂卫之外,别无他人。”
    杨蓁十分讶异,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连诚王都不能叫耿芝茵开口,还有谁有办法?
    “所以说,其实你想知道的,也正是我想要知道的。”诚王驻足回过身来,“你曾列数我留下你有三条缘故,那第三条缘故便在于此,我是想让你替我去探明这件事——究竟是谁想谋害芝茵,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蓁愕然:“您……让我去探明?”
    诚王颔首:“是,你去与她谈,想办法让她吐露实情。”
    杨蓁眨着眼:“王爷不随我同去?”
    诚王摇头:“我若同去,她反而不会实说。”
    “可是,她又怎可能对一个初见之人开诚布公?”
    诚王笑了笑:“无需开诚布公,她对你说的,必定与对我说的不同,到时你转述给我,咱们再来一同揣摩参谋即可。”
    “王爷也不打算隔室旁听?”
    “没有那个必要。我信你不会骗我。”
    听起来倒像是他信她都已超过了信耿芝茵,好像他们俩才是一拨儿的,而耿芝茵是他们要去共同对付的敌手。这真是一件奇事。
    杨蓁道:“我自然甘愿担此重任,只是,恐怕我会有负王爷重托,办不成事。”
    诚王笑着摇头:“你连我的信任都能轻易取得,去对付她,绰绰有余了。你放心,若论才智,她可远不及你。”
    取得他的信任?杨蓁分辨不出这话真假,他又是凭什么信任了她的?就因为听她说了实话?
    她试探着问:“敢问王爷,又是因何对我赋予信任的?”
    诚王却道:“你先去吧,日后我再解释给你听。明日我便安排你与芝茵会面,今晚你可以好好想想,到时说些什么为好。”
    “是。”今日能取得如此进展,杨蓁已然十分知足,不打算再多话惹他不快,福了一礼便想告退。
    诚王忽又说道:“我问你,你今日来对我说这些话,不是徐显炀授意的吧?”
    杨蓁微怔:“自然不是……不瞒王爷说,倘若事先问询徐大人意思,他恐怕……并不会答应我来与您如此说。”
    诚王又是一笑,显得十分欣然:“好,你去吧。”
    对诚王今日的诸般反应,杨蓁总有些细处无可索解,他实在没理由如此快就对她赋予偌大信任,而且还待她像个自己人一般亲切,莫非这些都是为了笼络她听话办事而有意做作?
    不管怎样,这番对话总该算是个重大的进展,杨蓁也真心不再觉得诚王会是个可怕人物了。
    明日便可与耿芝茵会面,杨蓁回去住处后兴奋不已,真想立时将这消息报给徐显炀知道,听听他的评价。徐显炀早已留了话,他不在时若想传讯给他,只需同样写张纸笺压在缸底,再留下两个黄泥标记即可。
    当晚杨蓁思索了一番,他曾对她说过锦衣卫当中有着内奸,除了李祥与卓志欣两人之外谁都算不得可靠,杨蓁就不免顾虑,外人对她的身份以及耿芝茵的下落都不甚了解,倘若将面见耿芝茵的事以书信托人传递,说不定在哪一步便会泄露出去,还不知会引发何样后果。
    如此一想,就还是作罢了。
    反正只是王爷安排她去见耿芝茵,她从命去见,还能出什么岔子?等到事后再向徐大人汇报也是一样。
    诚王将她们的会面时间定在了次日晚膳之后,一整个白天,他也没有对她多做什么交待,只在晚膳见面时,将之前他与耿芝茵的交谈提了一些,最终说了一句“不必惶恐紧张,顺其自然便好。”如此而已。
    夜色苍茫,由碧莹打着灯笼带路,来到闻名已久的王府西跨院前,杨蓁见到这周遭果然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王府侍卫于夜色中站得笔直好似雕像,看上去实有些瘆人。
    怪不得连神通广大的徐显炀都说他没本事突破这里,想必这些侍卫也都受了诚王的严密警告,纵是想要拿钱收买也是很难。
    诚王将这里守成天牢,想要防的显然不是耿芝茵逃走,眼下就是放她走,她也无处可以容身,诚王想要防备的,都是消息泄露以及外人打她的主意。
    杨蓁心里更加坚定了那个结论:他明明对耿小姐颇为看重,那时又何必要那般对我说话?难不成是自以为身份高贵又英俊倜傥,对我显露些亲近之意便可令我昏头转向、甘心为他所用?
    对此她只会觉得好笑:可见他并不清楚我与我家大人情意如何。
    碧莹送了她到院门口便止了步,请她单独进门。等杨蓁进了门,另有一名陌生丫鬟迎候,领她走进正屋,向东梢间报了一声:“蓁蓁姑娘到了。”便退出门去。
    东梢间的南炕上坐着一名少女,一身夹棉的绛红织锦缎褙子配黑缎绣双膝拦百褶裙,满头乌云盘成一个慵懒妩媚的倭堕髻,脸上五官灵秀别致,淡淡勾画了妆容。
    杨蓁并没看出她与自己有什么诚王所谓的“相像”,最多是年纪相仿,身条近似罢了。
    她过来向耿芝茵福礼见过。
    虽然一听丫鬟的奏报便知来的仅有她一人,耿芝茵还是朝她身后瞟了瞟,面上难掩失望,倚靠着炕桌淡淡打量着她道:“原来你就是王爷的新宠,果然好姿色,怨不得王爷得了你后,我便难以见着他了。”
    只这一句话,杨蓁便对耿大小姐的城府有了个判断。怪不得诚王会说“若论才智,她可远不及你”。如此一看,她对今日此行的成功又多了一份信心。
    杨蓁一笑:“耿小姐这可是天大的误会,王爷之所以带我进府,为的都是小姐你啊。”
    “为我?”耿芝茵果然轻易便被吸引,微微欠身,“你是何意?”
    “小姐想必尚不知晓,当日王爷相救小姐出教坊司,用的便是我去替换。想不到近日来竟有人将我当做小姐,连番下手谋害,若非我命大躲过,早已遭了毒手。王爷体察到此事,担忧迟早被那些人发觉我并非小姐,进而威胁到小姐安危,这才调了我进王府,为的都是彻查凶嫌,好保得小姐周全。哪里是对我有所属意呢?”
    来前诚王已对她说过,这些过往他都未曾与耿芝茵提起。耿芝茵越听越是吃惊,等到听完就微张樱唇愣在那儿,好一阵没有出声。
    “怪不得他上一回要那般问我。”耿芝茵自语了一句,蹙起柳眉,“可是他又如何断言,谋害我的人真不是何智恒的手下?”
    杨蓁未得诚王嘱托,也不会笨到直说自己是徐显炀媳妇的地步,因道:“王爷自有过人的才智与手段,非我一个小女子可以猜知。依王爷的意思,他已确信此事并非厂卫所为,可再想进一步查清凶嫌身份却是难上加难,必须有小姐配合才行。王爷说,那些人之所以起心害你,必定是害怕你泄露了他们什么秘密,只有听小姐说个清楚,他才好确定凶嫌为谁,以便永绝后患。”
    耿芝茵低眉敛目,默然不语。
    杨蓁等了片刻,又道:“想必小姐也了解,王爷不是一个善于交心之人,他问了你,你不说,他便一筹莫展,也不知该当如何劝你。是以才叫我担了这个差事,替王爷传个话。若非对小姐关切至极又实在无可奈何,王爷又怎会差遣我这个不相干的外人来搅扰小姐?”
    “不相干么?”耿芝茵睨着她哂笑,“听你的意思,他倒像是与你交过心的,什么都与你说。”
    杨蓁坦然一笑:“正因我是外人,王爷在我面前说话才少了许多顾忌,可以随心所欲着些儿。小姐难道没有这等体会?越是在心里在乎的人面前,说话越是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差池。”
    她面上如此说着,心里却不尽以为然。若论贴心,世上最能叫她无话不说的一定是徐显炀,不论好的坏的,香的臭的,但凡可以不瞒他的事她都情愿说给他听,在他面前说话毫无顾忌。
    可她却体会得出,诚王对她说了不少前因后果,对耿芝茵却语焉不详,这真是因为他更在意耿芝茵,才有所顾虑么?杨蓁并不十分理解。
    不管怎样,她这话倒是真的触动了耿芝茵。
    早在今日听了耿芝茵说的头一句话,杨蓁便确定了她对诚王的心思。被一个真心牵挂着诚王、怕极了他不在乎自己的少女得知,诚王越是不理她才越说明在乎她,她自然会很轻易接受这个解释,还会为此自责内疚,觉得是自己一味隐瞒推搪害得心上人受了煎熬,再不来说个清楚,就太对不住他了。
    耿芝茵默了片刻,伤感喟然:“其实……他若来与我好好交心,我不见得就不肯说。”
    这已是松口的开端,杨蓁心跳随之加剧,道:“不如我去请王爷过来,听小姐细说?”
    耿芝茵轻叹:“不必了,他既然托了你传话,我便顺从他的心意好了。”
    杨蓁几乎屏气凝神地等听下文……
    她来前就一直想不明白,以诚王与耿芝茵的关系,再加上他本人的心机与手腕,他若是真有心去让耿芝茵吐口,怎可能办不到?
    这一次轻易就套出了耿芝茵的话,杨蓁就更加迷惑,看起来好像诚王只是懒得自己去与耿芝茵废话才叫她代劳,亦或者,是存心把这机会留给她。
    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与耿芝茵这番交谈一共花了不到半个时辰,离开西跨院后,杨蓁直接去到正房,向诚王转述。
    “耿小姐说,她从不过问外事,也说不清还有谁会有意害她,但确实知道,她父亲在世之时,严密防备着什么人,而且那些人应当不是厂卫,而是其他什么高官。”
    没能得到确切答案,杨蓁难掩失望,接着道:“她随后提及她父亲书房里的一本书册,封皮上空无一字,她曾经偶然翻阅,见到里面内容像是一部戏文,一些字句还以朱笔做了批注,可惜不待细看,便被他父亲发现,她父亲当即劈手夺过书册,警告她不许再动那东西,还说那是全家‘身家性命之保障’。待她细问,她父亲也没有说。”
    诚王坐在红木圈椅之中静听,颔首道:“她父亲向来脾气暴躁,待她也不甚温和,既无意叫她知晓,定然是不会说的。”
    杨蓁道:“于是耿小姐如今只能猜测,那东西说不定便与父亲所防备的那些人有着关联。可惜后来家被抄了,那书册落到哪里,她也不知。”
    罪臣抄家都是锦衣卫的活儿,抄没的东西应该也由锦衣卫保管,杨蓁正想着回头说给徐显炀听,想必能找回那本书册,却听诚王道:“抄没罪臣家产是锦衣卫的差事,不过听说刚刚封了耿德昌家的当夜,耿家宅子就起了一场火,烧毁了书房一带数间房屋。”
    杨蓁吃了一惊:“这么说……是那些人知道那里有着他们的罪证,下手毁去?”
    诚王轻挑唇角,露出一抹自嘲:“我那会子竟还疑心是厂卫做的,如今想来也是荒唐,厂卫纵是再与耿德昌不和,又有何理由烧他的东西呢?何智恒判定耿德昌为奸党首脑之一,若有机会取得什么罪证正是乐不得的,怎可能还去烧毁?”
    杨蓁听得暗暗纳罕,倒不是纳罕诚王曾有那样的误解,而是纳罕他竟会在她面前直说,按理说他那样孤高自傲的人,不该这般轻易在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过错,而且眼下也没承认的必要,他这般直说,又是为什么呢?
    她谨慎试探着问:“王爷是早知耿大人本不是泾阳党人,是么?”
    “我自然早已知道。”诚王似笑非笑地望向她,“听你意思,你已猜到这点?是你猜到的,还是你家徐大人?”
    杨蓁听他说“你家徐大人”便感脸上发烧,这话并不能说明诚王知道她与徐显炀已然怎样,只是她自己心虚而已。
    “是我偶然猜到的。听徐大人说,王爷曾向耿大人习练骑射,既然那样,王爷对他势必非常了解。我又见奸党余孽对耿小姐赶尽杀绝,手段阴狠,便疑心耿大人并非他们同党。”
    杨蓁顿了一下,索性直说道:“徐大人他们之所以会判定耿大人为奸党首脑,皆因那几个受贿奸党的说辞使然。我猜想着,假使耿大人并非奸党,而是掌握着什么奸党的致命把柄,奸党成员必会极力想要借厂公与圣上之手将其除掉,之后也会担忧他女儿也知晓那把柄,才想杀人灭口。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诚王望着她,眸中光华隐现,听完又是自嘲一笑:“看来,如今我再想辩解想杀芝茵的并非泾阳党人,都不易寻得说词了呢。”
    杨蓁正自激动他这态度似乎又是个重大进展,又听他问:“她可说了些那本戏文的字句?”
    杨蓁点头道:“她提了两句,但不是我曾听说过的,王爷听过的戏多,若去听耿小姐细致说说,或可以推想得出那是哪本戏文。”
    诚王未置可否:“你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杨蓁依言告退。
    回去住处洗漱上床,杨蓁又将与耿芝茵的对话细细回想了一遍,尤其将其提到的几句被耿德昌做过标注的戏文重点记忆。
    方才诚王没有细问,她也没有说,料想着反正诚王还会亲自去见耿芝茵,到时耿芝茵必会对他知无不言,说不定还会比今晚说得更具体,只不知到时诚王还会不会再将听来的新消息与她分享了。
    杨蓁打算好了,对戏文最熟悉的人不是听戏的,而是唱戏的,如果诚王不再为她提供什么新消息,她将来拿耿芝茵所述这几句唱词去向教坊司的旧同僚们打听,也一定可以知道其出处。
    依徐显炀所说的三日之期,明晚他应该就会来了,他是极重信诺的人,纵使狐妖一案尚未了结,无暇来陪她过夜,也一定会至少过来露上一面,以宽她的心。
    到时将这些进展告诉他,虽说尚未得到切实的答案,至少也有了重要线索,想必他听了,也会十分高兴的吧。
    尤其重要的是,如今看来诚王已经越来越相信他们,越来越怀疑奸党了。这实在是件大好事。
    杨蓁将那白玉穿宫牌子贴身抱在怀里,甜甜睡去。
    次日早上起来,杨蓁如常地吃了下人送来的早膳,过去正屋当值,没有什么特别,若说周遭看起来有些异常之处,似乎就是路上往来走动的下人比平日少了许多,也不知人们都去忙些什么。
    杨蓁还带着因昨晚重大进展的满身轻松,去到正房时,未及进屋,便见碧莹站在廊下等她,对她道:“王爷正在等你。”
    “哦。”杨蓁忙提裙上台阶要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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