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什么都对着谢景说,甚至要给谢景张罗婚事,又道“我若是有你这么个儿子便好了,王悦有你这么个兄长,他要少走许多岔路。”,昨日又道“太原王家那女儿生的确实标致,王悦时常与她在树下说些悄悄话,还非躲着我说,我瞧他是喜欢上了,我明日将人带给你瞧瞧,你给他把把关如何?”
    曹淑望着对面一言不发的谢景,开口缓缓笑道:“谢家公子?”她笑了下,“秋娘,你把他当长豫的兄长便好,这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你上前去给他奉杯茶,喊一声‘兄长’。”
    谢景没说话,小姑娘上前给他沏茶,动作行云流水。谢景望着她的手忽然顿住了,他望向面前微微低着头的文静女子。
    小姑娘心头对王悦千恩万谢,昨日曹淑说听闻她通晓茶道,要带她去烹茶,她当时微微一笑,回头吓得她连夜去找了王家世子问对策,王悦教了她大半个晚上的茶艺,她觉得那口井都快给两人舀干了。
    没听见曹淑说话,她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眼谢景,低低道:“兄长请用茶。”
    谢景没伸手去接。
    小姑娘微微一愣,不明所以,慢慢又将茶杯放下了。
    曹淑望着谢景,忽然笑了笑,“谢大公子,怎么了?”
    谢景没说话,抬眸望了眼曹淑,那眼神看得曹淑心头微微一跳,说实话,好些年没给个后生的眼神镇住了。
    亭子里头一下子静了下来。
    曹淑身后的中年侍女忽然轻轻说了句什么,曹淑回头看她,那侍女是曹淑陪嫁时带过来的丫头,一直没出府,她对着曹淑道:“大小姐,那小孩长得好像小世子啊!”
    曹淑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青疏台下有几个小孩在扑腾着打闹,其中一个骑着小山羊的小孩不小心跑到了这亭子外头,捂着嘴不敢说话,曹淑的眼忽然亮了起来,“这确实有几分相像啊!”
    王悦小时候便长这样,小团子似的,那副五官尤其相似,曹淑乍一眼瞧去还真当瞧见了小时候的王悦,亲切极了。
    谢景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一瞧清楚那小孩的五官,他忽然蹙了下眉。
    曹淑似乎要起身,谢景忽然开口道:“夫人。”
    曹淑望了他一眼,没做搭理,她对着一旁的老侍女道:“去,问问是谁家的孩子。”
    那老侍女笑道:“是。”
    谢景望着那老侍女往下走,忽然陷入了沉默。
    老侍女望着那抓着山羊家的小孩,将人领到了一旁去,远远瞧见有人寻过来,也是个侍女模样的,她随口便道:“好俏的小公子,不知是谁家小郎君?”
    “琅玡王家六公子。”那侍女对着老侍女笑笑,轻喊了声“小奴”,她伸手将小孩抱了过来。
    名唤王荟,字敬文,小字小奴的琅玡王家小公子啪一下抱住了那侍女,回头偷偷看了眼那老侍女,老侍女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副样子真的像极了幼年的王悦,“琅玡王家六公子?敢问是哪一房的小公子?”
    年轻侍女尚未说话,小孩自己趴在侍女怀中低声道:“是丞相大人。”他说这话忽然一下子将头埋到那侍女肩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笑起来。
    老侍女彻底愣在了当场。
    哗一声巨大声响,曹淑直接掀了面前桌案上的茶壶,她盯着面前的老侍女,“你再说一遍?”
    老侍女的脸色有些难看,缓缓又道了一遍,“三公子王洽,字敬和,四公子王协,字敬祖,五公子王劭,字敬伦,六公子王荟,字敬文。”
    谢景望着曹淑,那名唤秋娘的女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给曹淑让路,曹淑起身往外走,谢景心知拦不下,望着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的曹淑没说话。想到曹淑将门出身,他终究是起身跟了出去。
    曹淑领着侍女下去,直奔那群小孩,那年轻侍女一瞧见曹淑的打扮,慌忙立刻跪下了,“夫、夫人?”
    “这是王导的儿子?”曹淑冷冷望着那惊惧的小孩。
    那年轻侍女说不出话来,紧了下手,掩去了眼中的情绪,她抬起头慌张道:“夫人饶命!求夫人放过小公子们!求夫人放过小公子们!”她说着直接对着曹淑磕头。
    曹淑命人将几个孩子拖过来,她盯着里头最像王悦的那个瞧了许久,忽然笑出了声,“像!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小孩吓得不轻,看着曹淑伸过来的手,忽然就哭了,曹淑望着那张与幼年王悦相差无几的脸,一个耳光竟是甩不下去,她忽然笑道:“你母亲是谁?你母亲人呢?”
    小孩立刻哭闹起来要母亲,吓得直往侍女怀中躲,那侍女也哭了,紧紧地抱着小公子,一遍遍磕头说着“求夫人饶命!”
    曹淑觉得她这些年活成了个笑话,她这二十年来,竟是活成了个笑话!
    曹淑后退了两步,“人还能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吗?说!他们的母亲在哪儿?”她冷冷盯着那跪地磕头的侍女,“说出来,我留你条活口。”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人、人在城西别院!夫人!”那小侍女说着话,不由得朝一个方向看了眼。
    树后头站了个脸色惨白的女子,曹淑瞬间领会过来,这么群孩子出门不可能单只有侍女,她猛地喝道:“把她拖过来!”
    那女子顿时摔在了地上,一个小孩顿时哭嚎起来,“母亲!母亲!”
    那女子被人拖拽了过来,她慌忙跪在了地上,“夫、夫人饶命!”
    “这是他的孩子?”
    黄衣女子顿时伏地颤抖起来,“夫人饶命!”
    “我问你话?这是你跟他的儿子?”
    “夫人!”那黄衣女子顿时痛哭出声,“夫人,琅玡王家不能绝后啊!你饶诸位小公子一命!夫人你杀我们便是了!可丞相、丞相不能绝后啊!”
    曹淑浑身一震,“绝后?”她忽然大笑了起来,看向一旁的老侍女,“绝后?他是嫌我这么些年不会生儿子了?我给了他一个儿子,芸娘,我给了他一个儿子!长豫身体不好,大夫说要早夭,我抱着我儿子大雪天坐在夜里头哭,他父亲逼他,我让他另娶了一房又送了他一个儿子,如今他说绝后?他绝的哪门子后?”
    那老侍女顿时红了眼睛,“大小姐,大小姐你别……”她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忙上前来扶曹淑。
    曹淑拂开了她的手,猛地低头看向那女子,把女子吓得直接伏在了地上,曹淑盯着她看,问道:“城西别院在哪儿?”
    那女子已经吓得说不上话来了,曹淑的杀意太重。
    曹淑一字一句又问了一遍,“城西别院在哪儿?”
    还是那年轻侍女爬过来哭着说了个地址,断断续续地差点让人没听清。
    曹淑转身便往外走,她浑身发软,甫一转身雪地路滑差点摔在地上,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谢景及时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她忽然重重挥开了他的手,“滚!”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被那名唤“芸娘”的老侍女扶住了,她盯着谢景的眼睛,“你算什么东西?滚!”
    曹淑直接往城西别院走,腰背笔直。
    谢景望着她的背影,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王悦与王导差不多同时收着的消息,王悦是从琅玡王家冲出来的,王导是从尚书台立刻赶回来的,王悦离得近,先到了城西别院,一推开院子的门便瞧见那被曹淑当成太原王氏女儿的小歌姬立在门外头往里头看,她旁边站着不说话的谢景,王悦冲了进去。
    “母亲!”
    曹淑静静站在一片混乱之中,没人敢碰他,一群拿着不知道什么刀的侍女被守在别院的王家侍卫死死拦住了,一群女人躲在角落里尖叫不已,屋子里头有血,王悦猛地喝了声,“全给我住手!谁再动一下试试!”
    曹淑闻声顿住了,她回头看去,王悦刷一下扯开了那些侍卫走上前去,“母亲!”
    曹淑突然摔在了地上,她笔直地摔下去了,王悦甚至都来不及扶她,曹淑直挺挺地摔在了他跟前,“母亲!”他猛地蹲下去扶曹淑,手足无措地去看她身上有没有伤,“母亲!”曹淑忽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她一把用力地将王悦抱住了。
    王悦心神剧烈震动起来,他抱紧了曹淑,“没事了!没事!”
    “杀了她们。”曹淑攥紧了王悦的领口,一句话说得声音极低又极重。
    王悦抬眸看向角落里那群慌乱的女人,他一点点抱紧了曹淑。
    王导赶到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哑然无话,望着那摔在地上的狼狈女人有些愣住了,这么些人里头,最显眼的该是一身朱衣的王悦,可他头一眼瞧见的却是曹淑,满屋子的人,他一眼就找着了曹淑。
    那一瞬间他莫名回忆起了年少初见时,一身骑射朱衣的曹家大小姐往屋子里头走去,他追上去,绕过了屏风,那曹家大小姐回头随意地望了他一眼,两指卷了下珠帘。
    珠子撞在一块的叮当声响,他至今犹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曹淑:离婚吧
    王导:我其实是个占有欲超强的霸道总裁言情男主
    曹淑:……
    第119章 后悔
    王悦是知道王导在外头养女人的。
    这事在建康权贵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闻, 早在多年前就传开了。南士蔡谟曾讥讽王导惧内, 嘲弄的便是他在外头偷养女人之事。曹淑平日里对王导管教甚严,年轻时,她将王导的近侍一一检查过去, 连男子都不放过, 建康权贵大都知道这事, 大家只当王导在外头养女人是因为受不了家中悍妇。
    没人敢捅到曹淑这儿罢了。
    王悦十六岁那年, 他知道了王导在外头养女人,还有了儿子。
    他赶到城西别院,看见了一大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握着刀的手都在抖。
    他同王导起过极为激烈的争执, 他要去告诉曹淑, 王导当着王氏列祖列宗的面给了他一耳光。王导端了一辈子的架子, 头一次动手,打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袖中的手不住颤抖。
    “你要逼死她?”
    王悦听见王导这么问他。
    琅玡王家这一代子嗣太单薄了,王敦无后,王导膝下只有二子,唯一的嫡子又是这么副德性, 子嗣单薄,王家根基极容易动摇。
    那是王悦最不想回忆的一年,那一年中,许多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庾文君嫁入王室, 他同司马绍决裂,王导在外头畜妓,他这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一次忽然遇上这么些事,胸口的火猛地烧起来却又无处发泄,头一次尝到了走投无路的滋味。
    还是王敦同他道,来我这儿吧!闯出一片天下来,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王悦这才去了军营,羽翼渐渐丰满,若王敦当年没有伸出手来拉了他这把,他不知道在哪座歌姬坊烂成了一滩泥。
    那是他头一次知道有些事得忍,为了曹淑他也得忍。
    此时此刻他站在曹淑面前,生生受了那一耳光,他慢慢屈膝跪下去。
    “你知道?”曹淑望着跪在地上的王悦,那一个耳光甩过去她整只手都震麻了,她问道:“你跟着他一起瞒着我?王长豫!这些年你同他一起瞒我?!”
    王悦低头不语,曹淑这一耳光有些重,他嘴里起了血腥味,耳边一片轰鸣。
    曹淑不可置信地望着王悦,“你早知道他在外头有儿子?大半个建康城全知道王导在外头养了群女人生了堆儿子,唯我一人不知道?你跟着外人一同看我笑话?”
    王悦想解释,可是他一抬头望着曹淑崩溃的样子,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如今才明白了谢景当日的心境,明白了谢景为何要杀司马冲,有些事他宁可让它烂在地里,也不愿意它见了光。
    王家院子里,他跪在曹淑面前,瞧着曹淑红了眼睛,自己眼里头也冒出猩红色。
    曹淑什么都知道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是真的活成了个笑话,全建康城的笑柄不过如是。她要了一辈子的面子,到最后她儿子和丈夫亲手撕掉了她的脸,一点脸皮都没给她留,她后退着往回走,忽然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台阶上,她跌坐了下去,满头满脸的尘。
    王悦觉得痛苦,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他宁可曹淑再扇他两耳光。
    曹淑坐在地上想了想,忽然笑开了,彭城曹家大小姐光鲜亮丽了一辈子,心比天高气傲如虹,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一辈子只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那一夜,王导站在紧闭的院门外,对着大门久久无言。
    若是搁在少年时,曹淑早走了,大路朝天,一别两欢。
    可如今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人都老了,白发丛生,许多事终究只能是这样了。
    曹淑自从那一日起似乎变了许多,日子还是照样过,王家主母依旧端庄贤淑人如其字,她的心境究竟如何没人再能知道,外人瞧去,她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佛堂念经看书,无非是说的话少了些。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累了,许多事学着不去在乎了。
    王导时隔半月终于走进了那院子,夜半时分,点着灯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那一日曹淑院中究竟生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王家下人瞧见王导从院子里走出来,手上有血。
    王导心里头知道,曹淑心里头还是有在乎的东西。
    曹淑在乎王悦,她什么都能不要,什么都能不在乎,她不能不在乎王悦,儿子是母亲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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