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是酒醒之后才觉得荒唐。
    天翻鱼肚白, 雨下了一夜总算是小了些, 他坐在堂前看着晨光穿过屋檐投下光点,总觉得昨夜像是做了个梦,可他身上披着的又确实是谢景的外衫, 月白色长衫, 袖口有圈青色的流水纹章, 绝对是谢景的衣裳无疑。
    王悦回忆起昨夜的事, 一时恍惚。
    他昨晚在王家祠堂里头喝多了,夜雨下得最大之时,许多人从外头鱼贯而入, 容颜有些莫名的亲切, 众人济济一堂推杯换盏, 要陪他一醉方休。
    酒酣胸胆后, 座中诸人开始讲些前朝风流旧事,吹得天花乱坠, 说这世上豪杰多惆怅,坊间野鬼最风流,总念叨这屋子太小,下不去脚。
    王悦喝完了酒, 拂衣而去,里头还有人声隐约传出来。
    他被这群人撺掇着去了谢家,他真的去了,可没找着谢景,后来不知怎么的, 他又在路上撞见了谢景,他同谢景说了些什么他都差不多忘干净了,只记得似乎答应了谢景什么,又好像是谢景答应了他什么。
    王悦记不清了,宿醉让他头晕。
    他又去了祠堂,满地狼藉,未写过的白纸被风刮得满堂都是,酒坛子不知何时滚到了门槛处,抬头看去,先祖的牌位列坐堂上,走进去的那一瞬间,他有种错觉,有一个灵魂匆匆忙忙与他擦肩而过,像是喝多了,误了什么时辰。
    王悦不事鬼神,换句话说,他不信邪。
    但他记得琅玡故地有个流传很广的传说,说是人死前会将生前的事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黄泉下的故人与亲眷都会重新回来身边。王悦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这预感从何而来。
    他望着那祖宗牌位,堂前静悄悄的,草木正新。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来,王悦忽然回头看去,陪着曹淑嫁来王家的老侍女在门口处站着。
    “世子。”她低声道,“夫人找你。”
    “就来。”王悦应了一句。
    临出门前,他将谢景的外衫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忽然发现没地方放,他将那叠衣衫放在了廊下。
    老侍女望着王悦的样子,同王悦说了会儿话。
    “夫人心里头是最疼小世子的。”
    王悦二十多岁了,已经好多年没人在“世子”前头加个“小”字了,他回头看向那老侍女,低声道:“我知道。”
    老侍女瞧着王悦,缓缓道:“小世子,你听夫人的劝,同外头那位公子断了吧,咱们回王家好好过日子。”
    王悦没说话,手里头抓着那件衣衫。
    “小世子,夫人这辈子什么都没剩下了,她只有小世子,小世子你若是不要王家了,夫人一个人如何活得下去?”她走上前去,将王悦从地上扶起来,低声道:“小世子,你听夫人的话,好好娶妻过日子,待到以后生个一子半女,这辈子便顺当了,咱们自己把日子过好了,琅玡王家终究是小世子你的,谁也抢不走。”
    王悦低头望着手里头那件外衫。
    老侍女瞧着他这副样子,终究是叹了口气。
    王悦往曹淑的屋子里头走去,临进去前,他忽然回头看了眼那老侍女,老侍女叮嘱道:“小世子,你好好同夫人说,别惹夫人着急。”
    王悦点了下头,雨刚好歇了,他走进了屋子,抬头望见了一扇梅花屏风,那扮作“太原王家小姐”的歌姬与曹淑坐在屏风前头。
    “母亲。”
    ……
    谢景今日忽然有些心神不宁,出门前,他失手碎了只青瓷杯子,摔碎在地上的声响让他心头微微一悸。
    他出了门,往王家走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导。
    他心头盘算了许多事,从荆州到建康所有事他都捋了一遍,他近两日被王悦搅乱了心境,许多事一时都失去了头绪,而今细细梳理一遍,谢景发觉,唯一的办法大约是坐下与王导好好谈谈,将近日许多事都摊开来说,他对王悦确实是真心,他相信王导心里头有数,王导没少试探。
    他扶持颍川庾氏是为了挟制王家人,当日他想带王悦走,王导没有答应,王悦对此事不知情,还闹了些误会。
    当初他之所以想带王悦走,是想让他从这潭浑水里抽出身,如今他改了主意,王悦心里头东西太多,少年人有热血与衷肠,既然这样,由他去吧。荆州是东南门户,有的是施展拳脚的余地,外头的天地更广,王悦能活得更自在。
    他忽然不想拘着王悦了。
    谢景想了一路,许多事都想清楚了,心境一下子豁然起来。这是他这么些年头一次明悟得如此之晚,世上情爱都是这样的,教人有些慌神,他也是头一次,以后还有漫长余生继续揣摩,他记起王悦在雨中吻着他的样子,忽然有些失神。
    尚未到琅玡王家,外头忽然一片嘈杂声响。
    谢景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乌衣巷西南方向,有白日焰火夹杂着滚滚浓烟笔直而上。
    “那不是王家吗?”
    “走啊!过去瞧瞧!好像是王家走水了!”
    凑热闹的路人往乌衣巷那头涌去,谢景望着那火起来的方向,忽然愣住了。
    谢景到王家的时候,那火还没彻底熄下去。
    大堂中,王家主母望着来人许久,神色漠然,手放下了佛经,她无悲无喜地冷淡应道:“我没有儿子。”
    白玉佩落在了谢景的手心,凹陷处吸饱了血。
    “琅玡王家从今日起没有这号人物,从前没有,往后也没有。”
    曹淑松开了玉,说着这番话,目光却是望着那冲进来的男人,她开口道:“你儿子死了,我叫他认错,他跪在地上,火烧到屏风的时候,他伏地开始吐血,我叫他认错,他手里头握着块玉不说话,火烧到房梁的时候,我问他,你为何不去死呢?”
    曹淑对着王导低声道:“他真的去了。”
    从尚书台闻讯赶回来的王导怔住了,他望着曹淑,曹淑穿了件猩红色襦裙,他此刻才瞧见,全是血,从她的胸口一直晕开到衣摆,她身后拖出了一条笔直的血迹,那不是她的血。
    在血里头浸过的白玉佩从男人手中脱落,摔在了地上,触地清脆两声响动。
    第122章 黄泉
    曹淑说:“我没有儿子。”
    琅玡王家没有这号人物, 从前没有, 往后没有。
    有关王家那场大火的流言不知为何忽然在坊间传开了,琅玡王家在那场火里头死了个世子,年纪轻轻的, 活活给烧死了, 建康的人大多在街头撞见过王悦, 得知竟然是他死了, 均是诧异不已。不过两三日,满城都是有关王悦的传言,王家世子死因成谜。
    有人说, 王悦是自杀, 他跟一个男人海誓山盟, 死活要纳了他, 王家人万般阻碍,最终两人双双火场殉情而死。有关王悦风流的传言早就传遍大街小巷, 众人不信他是个痴情种,又说他是被人暗杀的,紧接着又道,王悦是死于政局漩涡, 是无辜枉死的,那年建康城的春日几乎满城的人都在念叨这事,无数人在暗中窥伺王家的动静。
    琅玡王家出了件事。
    世子死了,王家人的态度却令人觉得迷雾重重,王家对王悦之死避讳极了, 丧事没一点动静,草草了事,对外宣称王悦病逝,其余之事闭口不谈。
    众人嗅出点不寻常的意味。
    后来不知哪里传出消息来,说是王悦没入王氏宗祠。
    消息一出,大为震撼,堂堂一个王家世子,死后竟然没有入祖宗祠堂?众说纷纭,略通内情的人透露出来,王家那位世子干了点见不得光的事,败了王家的面子,王家人避讳着呢!若不是他死的及时,他都要在王家族谱上被除名了。
    至于王悦究竟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众人不得而知,王悦的生平事迹被人扒出来一条条剖析,磕五石散,好男风,徇私枉法,乖张豪横,行事不端,得罪人无数,一时之间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都起来了。传的最凶的皆是些不靠谱但是令人亢奋不已的,有人说,王悦是死在男人床上的。
    这死法确实难听,王家人痛恨不已,对外宣传王悦是病逝,这流言剖析下来竟也是头头是道。
    百姓自己们找乐子罢了,真的略通内情的人不会信这种流言,但他们深知此事绝对有蹊跷。
    仿佛一夜之间,建康城权贵圈子里头再没了这号人物,王导抹杀了王悦的生平印记,毁了所有有关王悦入职的记录,他将这个人从琅玡王家、乃至晋朝的历史上抹了个干净。
    只留下一个简单的谥号,“贞”,这意味着,有关这人平生的事迹,留给后世的将是一团成谜的雾。
    是非成败皆空,余下的都是野史三两句不靠谱的说道,不值一提。
    懂的人都猜出来了,王家这位世子确实干了些不上道的事,王家人引以为耻,将他抹杀了。至于他究竟干了什么,没人知道。
    庾文君得知王悦死讯的时候,正在教自己的儿子认字。
    小太子软糯地给母后背着书:“有美一人兮……兮……日出东方……一日不见……思之若狂……”
    庾文君随手接了那侍女呈上来兄长的书信,摊开扫了眼。
    “凤飞……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小太子看着忽然愣住了的母亲,奶声道:“母后!”
    庾文君手中的书信从手中飘了下去,她微微怔住了。
    外头又是一年春好处,正如多年前那个江南春日,高墙外头,踏青的男女又往秦淮河的画舫追去了,爱慕着心上人的少年坐在船上弹琵琶,江岸上春风花草香,热闹非凡。
    又是一年春好处。
    小太子望着不闻声音只望着窗外的母亲,伸手去抓她织锦的衣襟,他顺着她的视线磕磕绊绊地扭头望去,窗外桃花三两枝。
    王悦是烧死的,他的东西也给王家人一把火烧干净了,王家他住的那间院子空了下来,里头空无一物。
    廊下孤零零地叠着件月白色长衫,不知道为何没人收,风吹日晒下去,领口与袖口的水纹褪去了青色。
    王家新招了一批侍女入府,有个不懂事的小侍女拎着扫帚来这院子前头扫地,没过一会儿来了个年纪略大的侍女,她深吸口气,一把将那懵懂侍女拽走了。
    “以后别来这儿!记住了吗?”
    “为何?”
    那年纪稍大的侍女咬牙骂道:“总之别来这地方!教人知道打断你的腿!”
    小侍女被吓着了,慌忙认错,拎着扫帚赶紧低头跟着那侍女往外走,心里头隐约明白自己撞了什么晦气。
    竹林后头,不知何时到了的王导静静望着这一幕,他身旁站着王有容。
    王有容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王导立在竹林小道上,他望着那间大门紧闭的院子,阳光洒落在屋檐上,如同游走的淡金色水纹,树冠冒了个头,依稀瞧见新抽的嫩绿枝条,一切宁静又祥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低声道:“封了吧。”
    “是。”王有容应下了。
    不远处那院子里头似乎还有吵闹声传来,从前那院子是王家最热闹的地方,王悦爱折腾,动静一天到晚响个没完。转身那一刹那,王导似乎又听见身后院子里头传来少年轻快的声音,“过来过来!我同你们说些你们不知道的,王导他有一日去上朝,我在他折子里头塞了张画……”
    王导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动静悄然下去,他顿了挺久,终于继续往前走。
    心头有念头轻轻掠过,他想,这是他与曹淑唯一的儿子。
    王悦死后快一年吧,曹淑病了,一日她和几位世家夫人坐在院子里头赏花,怀里抱着王敬豫的儿子,这是王导让王敬豫过继给王悦的孩子,如今是她的孙子,她抱着小孩坐在外头陪着一群夫人谈笑风生,席间有个将军夫人是北土流民帅之女,说话甚为豪放幽默,惹得一群夫人们笑声不停。
    曹淑也笑了,笑过之后忽然低低咳嗽了两声,她张开帕子看了眼,上头有血。她似乎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捏了帕子,对着那将军夫人道:“后来呢?”
    那将军夫人瞧见讨了曹淑的开心,忙继续说下去,又是一阵笑声传出来。
    院子里头欢歌笑语不歇。
    曹淑病倒了。
    王导来瞧她,她睡在屏风后头,小孩放在摇篮里头安静地睡着,王导放轻脚步走上前去,走到了曹淑的床前望着她,小孩正好醒了,张嘴便哭,王导想也没想伸手把小孩子的嘴捂上了,捂紧了。
    他一双眼望着睡过去的曹淑,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孩都快没动静了,王导一愣,伸手去抱那孩子,孩子呛了两下,哇一声哭了出来。
    曹淑醒了过来,望着哭得满头青筋的小孩和王导,王导怔在原地忽然就没说话。
    曹淑伸出手去,“给我吧。”
    王导闻声将小孩放在了曹淑的怀里头,曹淑将小孩子抱紧了低声哄着,轻轻哼着建康的童谣,王悦望着她的侧脸,一下子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曹淑老了许多,又一想,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与曹淑都该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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