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都干净了!烧死算了!曹淑想着,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王悦。
    房梁往下砸的那一瞬间,吐到浑身虚软的王悦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她站了起来,他眼前发黑,用力扯着她往火场外头走,到大门处的时候,他忽然扑了过来,带火梁木砸在了他背上,他闷哼了声,低头望着她,紧闭着嘴,嘴中的血一滴都没掉到她脸上。
    她望着他。
    王悦忽然撑着背上的沉重梁木起身,他一把扯起她往外走,身上的火抖落,他死死拽着她的胳膊。
    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王悦摔跪在了地上,一头朝台阶下头栽了下去。
    回忆戛然而止,曹淑闭了一瞬眼,手边摇篮里头,小孩侧躺着睡在被窝里头,轻轻打着呼噜。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咬着手指头醒过来,望着曹淑咯咯咯笑,曹淑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摇着那摇篮,低声哼唱着建康的童谣。
    她同神志不清的王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曹淑回忆起来了,那是一句极阴森恶毒的话,歇斯底里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似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语气。
    “你若是同男人在一块,我死给你看。”
    曹淑正失神着,深思了会儿,又记得好像不是这句,下一刻她终于清晰明白地记起来了,她对王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儿子。”
    外头的夜雨停了。
    曹淑朝窗外看去,漆黑一片,夜风轻轻吹着院子里头的枇杷树。
    王家消息传来,说是丞相夫人又病了。
    谢尚闻讯望向一脸平淡的谢景,这女人是故意折腾人吧?又是深更半夜!
    谢景还是去了,谢尚望着收拾药箱的谢景,终究是没敢把话说出口。
    谢景到王家的时候,曹淑坐在窗前喝茶,气色相当好,谢景没说什么,在她面前坐下了,切了脉,询问了几句,说了一句“无大碍。”
    曹淑望着他良久,外头有夜雨,谢景的衣袖与领口有些湿,淡淡的水痕晕开了,她没说话,王家侍女这两日说谢家这位公子什么来着?神仙似的人物?有的时候瞧去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难怪王悦肯为他去死,王悦是个极为肤浅的人,对庾文君如是,对谢陈郡亦如是。
    曹淑淡漠地想着,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又说乏了,将谢景送了出去。
    谢景没说什么,收拾了东西往外走,他没带伞,直接刚走入了夜雨,尚未出去王家大门,身后又脚步声响起来。
    他回头看去,来人是曹淑身边的侍女,撑着把青灰色竹伞。
    “夫人给谢公子的信。”她将一封未封口的书信递过来。
    谢景接了。
    院子里头挺昏暗,谢景走出去大门,两边又王家侍者提着灯,他这才展开那书信看了眼。
    夜雨下得轰轰烈烈,一瞬间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曹淑信的大致内容:
    我那个肺痨鬼儿子在扬州讨饭,当年让他上女人,他哇哇地吐血,老娘觉得他没救了,你去找找吧,如果他还没死,你跟他讲……找个好人嫁了吧_(:3ゝ∠)_
    第125章 琼花
    扬州, 暮春落花时节。
    扬州杨家大小姐翘着二郎腿望着面前的人, 冷笑了下,瞥了眼一旁的媒婆。
    媒婆咽了下口水。
    杨家大小姐望着面前容貌清秀的肺痨鬼,心里头不住打着算盘, 这面相一看就是个短命的, 又穷又酸, 眼睛自打上桌起没离开过那茶杯, 估计没怎么见过世面,你说她怎么就瞧上这种了人呢?
    上元灯会,杨家大小姐与情郎打小巷子里头走过, 刚亲着呢, 遇上了几个匪徒, 上一刻还你侬我侬的小白脸情郎丢下杨家大小姐跑了, 巷子里头黑咚咚的,杨家大小姐走投无路准备躺下好好享受, 巷子外头逆着光走进来个人,三两招撂倒了匪徒。
    杨家大小姐抬头看去,碧幽幽的夜幕下,年轻的男人手里头拎着两包药, 月光在他脚底下汹涌澎湃。
    杨家大小姐刚刚失去个情郎,不到一刻钟,又开了一春。
    她让全扬州城的媒婆找一个俊俏公子,说是那公子脚踏月光,从天而降有如神临, 听完这描述后,身经百战的扬州媒婆久久说不出话来。
    然后杨家大小家甩出了两袋黄金。
    一夜之间,建康城近三个月进出过药铺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底细都被扒了个干干净净,终于把肺痨鬼拖到了杨家大小姐面前。
    杨家大小姐看了眼面前的年轻男人,问道:“可有妻室?”
    肺痨鬼有些愣。
    杨家大小姐以为他有妻室,恍然了,道:“休了吧。”她甩出去两袋子黄金。
    被金钱砸中胸膛的肺痨鬼:“……”
    杨家大小姐又道:“入赘我杨家吧。”
    肺痨鬼正摸着钱袋的手一顿,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的杨家大小姐。
    杨家大小姐觉得这肺痨鬼估计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看了眼一旁的媒婆。
    媒婆立刻清了嗓子对着肺痨鬼道:“扬州府杨家人,吴地商贾世家,家中良田万顷,仆妾成群,有长辈在朝为官,三品大员,杨家府大公子为吏部尚书名下门生。”
    肺痨鬼:“……吏部尚书,卞望之?”
    杨家大小姐微微一扬眉,“呦,你上哪儿听来的这名字?”
    肺痨鬼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下,“……随便一猜。”
    杨家大小姐多看了他两眼,想着约莫是他在什么地方听来的,她没多想,又道:“听说你有病,没钱治病,连药都买不起?”
    肺痨鬼没说话。
    杨家大小姐道:“入赘我杨家吧,我出钱给你治病。”杨家大小姐挑了下眉,不就是钱吗,我杨家有的是钱。
    肺痨鬼:“……”
    众位媒婆一齐盯着肺痨鬼,满脸写着:“这位公子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啊能攀上杨家!打今日起飞上枝头做金凤凰了!”
    肺痨鬼:“……”
    在肺痨鬼一句“不好意思我今日出门没吃药”之后,所有人都静了片刻,没吃药的肺痨鬼将那袋沉甸甸的金子放在了案上,留了一句“告辞”然后他回去吃药了。
    杨家大小姐、众位媒婆、看客:“……”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家大小姐慢慢地拍了两下手,赞了一句,“有骨气。”
    扬州城都传开了,住在城东贫民巷子里头的肺痨鬼撞了大运,给金枝玉叶的杨家大小姐看上了,杨家要招他入赘,从此肺痨鬼吃着软饭衣食无忧。众人又道,那肺痨鬼不知道靠什么手段勾搭上了人杨家大小姐,杨家大小姐是扬州城出了名的风流女公子,那肺痨鬼瞧着病怏怏的,也不知床上行不行?
    肺痨鬼正好路过,给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杨家大小姐是个实在人,三天两头往肺痨鬼家里头送东西,知道肺痨鬼是个穷酸书生没见过世面,不送别的高雅东西,送钱,金锭子,咬不动的那种。
    此时肺痨鬼正坐在他那漏雨的房子里看着那盘金锭一时语塞。
    王悦就是那个弱不禁风的穷酸肺痨鬼,他在扬州住了一年,给街坊邻里添了不少晦气。
    王悦望着那金子半晌,果然真金白银砸下去,铁打的心肠都要软下来,头一次遇上这种贵重的艳福,他有些吃不消,夜里头又犯了宿疾。
    暮春换季,阴雨绵绵下了一阵,王悦咳了小半晚上的血,第二天起床给自己买药。
    扬州城卖空了一味药材,他前些日子跑了满城也没买着,唯有城南一间药铺有货,他上一次上门,伙计瞧他一脸穷酸样直白地拿眼神告诉他“你买不起。”而今王悦打算再次上门,用杨家大小姐留下的金子买点治病的药,据杨家那位大小姐道,自己救过她,那就当她报恩。
    王悦如今对气节这种东西看得很轻。
    缺的那味药材是镇痛用的,贵得厉害。
    王悦刚一走进那铺子,伙计立刻热情地迎上来,态度与前两日那副打发叫花子的模样截然不同,被吓到了的王悦盯着他看了会儿,想了半天,明白了,估计是听说那传言说他要入赘杨家了,这儿上赶着献殷勤。
    王悦没多说什么,他昨晚上咳了一晚上的血,胸口阵痛难忍,他现在能站稳就不错了,没空与这伙计打交道,他付钱拿药走人。
    “公子慢走啊!”
    王悦走出去大门还听见那伙计追出来喊了声,王悦回头的力气都没有,懒洋洋地摆了下手。
    这日子闲得让人恐慌。
    走到巷子里头的时候,王悦忽然侧了下身,一枚竹筒朝他扔了过来,从他身上擦过后落在了他脚边,他看着拐角处那群七八岁大捂着耳朵的孩子,随即听见脚下一声爆鸣声,他冷不丁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手中的药摔在了地上。
    一群小孩子瞧他的样子顿时大笑起来,“肺痨鬼!你又来买药啊!”“肺痨鬼你还没死啊?”“快跑啊!”
    王悦看了他们一圈,又望了眼脚下的竹筒,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了,这群小孩自己鼓捣出来的玩意,硫磺木炭什么往竹筒里塞了点,一点能炸开。他看了眼朝他扔竹筒的小孩。
    这玩意可不是什么小孩子能玩的东西,万一点火的时候弄不好炸开了,这帮小孩的爹娘要哭昏过去。
    王悦盯着他们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下。
    小孩子朝他做了个鬼脸,“肺痨鬼!”他们开始唱童谣,小孩子的语调很快,又是扬州方言,王悦有些没听懂,不过隐约“肺痨鬼”、“脂粉郎”、“杨家”几个字还是听懂了,估计是把他的事迹编成童谣唱了。
    王悦瞧着他们,笑道:“唱什么呢?教教我啊。”
    小孩子嘻嘻笑着,“肺痨鬼!肺痨鬼!你什么时候死啊!”
    王悦笑了下,垂下头去,再抬起头时眼神阴森森的,一群小孩子给他的眼神唬了下,下意识往后退,却又不跑,王悦望着他们,侧过头避过了他们扔过来的点燃了的竹筒,道:“往后我再瞧见你们扔这东西,我夜里头去你家找你,如何?”
    “骗谁呢!你进不来!”
    王悦望着他们,嘴角有很诡异的弧度,一点点上扬,一点点勾起来,然后笑了下。
    一群小孩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王悦忽然刷一下站起来,一群小孩立刻作鸟兽散,骂着“肺痨鬼”便跑远了,王悦低头拍了下衣袖,失笑了下。大约是觉得有些好笑吧,他把地上的药一包包捡起来,一抬头却瞧见面前站了个捂着手的红衣裳小姑娘,模样有些瑟缩。
    王悦望着他,小姑娘忽然朝着他砸了两个东西,扭头就跑,王悦以为是什么石头之类的,随手一揽,到手发现是两块糖。
    红纸包着的方糖。
    王悦顿住了,心里头瞬间明白过来,大约是小姑娘可怜他混得太惨了,又不敢拔刀相助,小孩子也没啥东西,省下了两颗糖送他。
    这种红纸包着的糖过年时候很常见,估计是从那时候偷偷省下来不舍得吃的。
    小姑娘跑远了,王悦抓着两颗糖,忽然笑了下,胸口阵阵疼痛传来,他站了半天有些吃不消,往前走又觉得头晕,索性席地在巷子旁的院子前坐下了,他随手拆开一颗糖放在了嘴中,一点点咬着。
    糖一点点化开,一丝丝的甜腻往舌尖上缠。
    胸口不知道为何越来越疼,王悦有些想咳嗽,又怕咳血,忍住了,他伸手抓了一旁的药,低头盘算着该怎么煮,分多少份,这味药确实难买。他正想着,巷子那头有脚步声传来。
    王悦没留意,抓着那包药低着头算计。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了下来,王悦看见了一角雪色的衣摆,他顿了下,抬头看了眼。
    手中的药摔在了地上。
    巷子里头静极了,大朵开败了的琼花往下落着。
    终于,王悦低声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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