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实在无力, 几乎是沾了枕头便睡,陆晟后头又说了什么, 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可怜梦里也不安稳, 她梦见从前仍做宫妃打扮的赵素容, 满心艳羡地瞧着她的红珊瑚菊花盆景说:“这物件雕得好, 兆头也好……只愿公主如此花,常新常在,常开不败。”
    梦里的容妃仍是老样子, 一张万年不变的温柔脸孔,对谁都有千万分耐心, 是宫里一尊女菩萨。
    然则青青对她却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她正想开口说话,胸口却仿佛被重物压着,喘不过气, 出不了声,急出一口大汗,猛然一下醒了过来,睁大眼盯着屋子中央袅袅圣烟的三足莲花香炉, 仿佛是大病初愈,大梦方醒。
    两只眼发直, 半点神采也不见。
    直到她眼前飘过一片墨绿袍角,陆晟已经换了一套深墨绿的绸衫, 已经重新换洗过, 一身清清爽爽模样。
    “醒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鼻音, 不如平常威严,一甩袍子坐到床沿,他伸长手臂将青青捞起来,把个软得没骨头似的小人儿靠在自己肩上,“睡迷糊了?晚膳还温在灶上,热水也已备好了,你沐浴过后与朕一道用膳。”
    青青靠着他,半眯着眼睛随意哼哼两声,身体忽而向后倒,又想再睡回去。
    陆晟无奈,索性抽过来一件长衫将她随意一裹,手臂穿过她膝盖弯,将她横抱起来送到内室中早已准备妥帖的温水里。
    一入水她便醒了,呆呆看着陆晟问:“你怎么还不走?”
    陆晟道:“刚过河就拆桥?怎么,你的身子还不许朕看?”
    她身上的月白绸缎被水充盈,浮在水面遮了大半春光,但越是如此半遮半掩,越是让人心痒难耐。
    陆晟略咳嗽两声,想着方才将她折磨的狠了,合该让她先休息半刻,来日方长,要怎么痛快都不急在这一时。
    他如此想着,便撤了手,招呼宫女,“朕去前头等你。”
    看他背影走远,青青这才松一口气,闭上眼,总算能有半刻舒坦日子。
    陆晟正靠在窗下翻阅《水经注》,听见水声忽然变大,没过多久,就见青青由左右两名宫女扶着,身上只穿一件鹅黄的衫子天青色的裙,因白日里消耗的狠了,现如今走起路来两条腿还在打颤。
    陆晟把书往案几上一搁,摸着下巴仔仔细细打量她,末了才调侃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青青斜斜睨他一眼,这一眼含怨带嗔的,仿佛春末香浓,含羞带怯的白芍药,小小一只,纯如天上月,净如檐边雪,然则掸开了外头一层白纱,内里却是媚骨天成,食人魂魄。
    陆晟痴笑一生,向门口候着的元安一指,“摆饭,朕也等得饿了。”
    旨意一下,自然有人将一道道琳琅菜式摆上。
    陆晟白日里消耗得多,眼下胃口大开,倒是有许多时候未曾吃得这样尽兴。
    青青虽说腹中饥饿,但举手投足仍是不紧不慢的姿态,陆晟吃完了要落筷,她才刚刚夹起一片紫苏羊肉,不由得横他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自己吃完了便顾不上旁人,你是皇帝,你搁了筷子,我还敢继续么?”
    陆晟道:“没外人的时候,你不必守这规矩。”
    青青得逞,笑逐颜开,“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又教训我没大没小没规没矩。”
    她这一笑,适才透出些天真的孩子气,让陆晟忍不住满心怜惜,拿手背碰了碰她面颊,“你过得舒心就好。”
    青青原也有话顶他,但犹豫片刻,终究将这话咽了下去,拿一片新鲜嫩滑的羊肉替了这段话。
    “朕还有折子要看,你慢慢吃。”
    陆晟绕到榻上,盘腿坐着,借两盏宫灯,执笔批文。
    夜深,灯下爆出一朵烛花,带来荜拨一声响。
    青青已然漱过口也净过手,从宫女手上接一杯太平猴魁来,端到陆晟手边。
    他尝一口,眼不离字,当即收拢了眉心,“这茶不大好。”
    但他又不如京城里惯常讲究的皇亲贵气,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好。
    青青便端起来尝了一口,细品之后道:“这茶味苦,回甘,因是前年的陈茶了,初冲的水也不够沸,未将涩气都冲散,这才让皇上喝得皱了眉。”
    “确实如此,不如你来一试?”
    她笑,坐到他对面去,“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皇上给我送些新茶来,省得再让你喝得皱眉。”
    陆晟放下笔,淡笑道:“你倒是会打算盘。”
    “我倒不是会算计,只不过天生过惯了富贵日子,一丁点儿都将就不得。宫里要节俭开支,也不许从我这省。”
    “行,都依你。”他隔着小几握住她手腕,“坐过来。”
    她依言坐到他身边,吩咐宫女,“去取杭州的小胎菊,给我冲一杯热茶来。”
    陆晟拥紧了她,两人仿佛新婚一般依偎在一起,他也放开奏章,指间绕着她散落的长发,舒服地呵出一口气来,“身上还疼不疼?”
    她眉眼低垂,应是个顺服模样,小声说:“自然是疼的。”
    “朕夜里还要宿在这儿,你若是还疼着该怎么办?”
    青青连忙说:“也不是那么疼的,我……我不……”
    陆晟一乐,笑道:“朕什么都没说,瞧你吓的。”
    这时候茶来了,青青连忙爬起来坐直了,“皇上尝尝?”
    陆晟仍靠着不动,只稍稍抬一抬手,“你伺候朕喝。”
    青青无法,只得端起茶盏送到他面前,他只浅浅抿上一口,青青便从他舒展的眉头瞧出端倪,等她放下茶盏爬到他身边去,贴着他的耳悄声道:“原来皇上喜欢喝甜的,可真跟个小孩子是的呢。”
    “放肆——”他从鼻子里哼出两句威吓,一巴掌拍在她批股上,“没规矩!”
    青青警醒,知道他动了心思,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好生狼狈。
    陆晟在她身后问:“躲什么?你还能躲到哪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身后袭来的人困住身子,野人似的一把扛在肩上,故意掂量了两下才往前去,把她当货物似的摔在床上。
    等她抬头正要说话,又是他的单薄嘴唇霸道地吻住她,带来一个湿软缠绵的吻。
    青青被他攥住了手腕,不知几时被死死按在床上,床头那只六月雪做的软枕也到了她腰后,将她垫高了,越发能够乖顺地逢迎他。
    他看着她迷离的眼,含着笑说:“小舌头伸出来,让四叔尽兴吃一回。”
    ☆、第30章
    青青第三十章
    世间有万般苦,最苦是情爱缀上卑微二字, 旁人是求不得, 你是不得求, 苦到柔肠百转, 心如刀割, 仍是不能诉、无人知,长夜如冰, 慢慢思念, 也只你一人品过。
    而他自认卑微,又深知卑劣, 只敢在她埋首饮泣时, 偷偷拿指尖撵弄她垂落的发梢,那些滑腻的触感、熟悉的香, 无一不在勾动昨日未尽的情与念。
    只可惜如今乾坤倒置、山海倾覆,也没有他与她可留、可守、可念的余地。
    他望向她背后嫣红芙蓉帐, 轻声说:“公主不必怕, 你若想活, 便好好活, 若是腻了烦了, 臣自然也跟着公主一并去。”
    “去哪儿呢?”青青抬起头,露出满脸泪痕, 仍是个委委屈屈的孩子模样, 她带着哭腔, 瓦声瓦气问, “你这个人,做了那么多坏事,势必是不能跟我去一处的。”
    元安拿指腹部拂开她眼角一颗将要落下的泪,释然一笑,“黄泉路上能陪公主走一道,微臣也便知足了。”
    青青一愣,呆呆看着面前一双狭长透亮的琉璃眼,仿佛在认真考量他的话、他的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忽然间她想起从前皇后在闲谈时说起过,如若元公公是女子,恐容妃也爬不了这样高。
    恍然间她伸手捧住他侧脸,仔仔细细欣赏这张分明是柔情似水最无害,却又似温柔刀刀刀要人命的颜色,忽然间便笑了出来,眼中噙着泪,嘴角却在上扬,“哄我呢?还当我是六七岁的小娃娃,随你三两句便能糊弄过去?再说了,我现如今可不想死,我已经死过一回,死什么滋味儿我尝得够够的,如今我要活着,再苦再难我也要活着,绝没有半道儿缩回去的道理。”
    她眼中柔情退尽,冷肃爬上瞳仁。她彻底放开元安,重新趴在枕上,大半张脸却还从手臂中露出来对着他,此时此刻却又带着一丝狡黠的快意,看着他的眼睛说:“后曾说过,心痛好比凌迟之刑,日日夜夜不肯放过,我倒要试一试究竟能疼成什么样……”
    “公主……”
    “公主?什么公主?”她勾起嘴角讥讽道,“我不是你的主,你也不再是我的臣,你现如今是新朝的奴才,而我……你该改口了,元公公。”
    元安眼中那星点的光渐渐转为寂灭,最终彻底转为暗沉沉的夜。他挺直背跪在床边,慢慢弯下腰,在她手边俯下身,以头触地,顺从道;“是……奴才谨遵娘娘教诲。”
    青青微微抬一抬手,姿态竟与陆晟一般无二,“起吧,你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我这来说话,不怕被抓出来整治?”
    元安道:“娘娘夜里受苦了,皇上嘱咐奴才伺候娘娘上药。”
    青青噗嗤一笑,盯着元安低垂的眼睑,玩笑道:“你改得倒是快,气我了?”
    元安仍然低着头,“奴才不敢。”
    青青亦不深究,她如今对着元安,倒有几分陆晟的气势。“去取药。”
    元安做惯了这些事,行动之间无声无息,她睁开眼,他不知已拿着药瓶在床边站了多久。青青斜他一眼,“愣着做什么?屋子里又没别人,难道要我自己来?”
    元安似乎是咬着牙应了一声“是”,于是颤着手倾下*身,伸手去揭她背上松松挂着的月白衫子,“奴才逾越,娘娘恕罪。”
    绸缎离开皮肤,似揭开幕布,徐徐露出内里青红满布的隐秘,仿佛一张纯洁无垢的白纸被泼上杂乱无章的青红颜料,各种惨淡,令人不忍萃睹。
    元安一语不发,将白玉膏倒在掌心化开了,在小心揉在她后背淤青处,却听她问:“今日大朝,你不跟着么?”
    元安道:“皇上身边自然有替换的人,倒不必时时刻刻都由奴才跟着,且皇上素来冷淡,更不愿让人觉着他时刻离不开人,便并不独独抬举人。再而,今日十五,皇上按例要在长春宫与皇后娘娘一处。”
    他的手碰上一片指印,疼得青青无声皱眉,缓过来才问:“你说他素来冷淡,对后宫也是如此?”
    元安减轻了力道,低声解释,“皇上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宫,就算从前独宠慧嫔,大多时候也不过到她宫里坐一坐,躲个清净罢了。如今后宫刚有了模样,但关外女子大多不懂规矩,也惹得皇上厌烦,为此,皇上对皇后也颇有微词。”
    “那淑妃呢?她可是这宫里唯一有儿子的。”
    “正因她有儿子皇上才抬举她,不然升到嫔也就顶了天了,这些年她仗着有皇子傍身,在宫里横行无忌,皇后也瞧不上她,不过不与她计较罢了。”
    “淑妃是什么出身?”
    元安的手一顿,大约在琢磨措辞,约等了一等才开口,“她原住在长白山下,全族人都靠挖参为生,一日机缘巧合,与皇上有了一面之缘才造就今日入主一宫的荣耀——”
    “你是说…………”她猛地坐起身,扭过头盯住他。
    她一瞬之间想通关隘,他却仍然顶一张淡而又淡的脸孔,仿佛方才说的都是旁人的故事,“现如今他们一门荣耀,自然不可以有一个残漏之身的长子,奴才当年走得早,也变得多,这世上除了皇上,再没人知道。”
    “那你为何要说给我听!”
    “娘娘不是不放心奴才么?奴才便说个要紧的,好让娘娘安心。”
    她心中不知从何处涌上来的怒气,一瞬之间已然怒不可遏,凭着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推开他,推得他向后猛地一个踉跄,“我放心又如何?不放心又如何?你这该死的奴才,还要来忖度我不成?”
    元安刚刚说完了“奴才不敢。”
    外头便突然起了脚步声,陆晟穿着耀眼的明黄朝服,撩开幔帐绕了进来,看着他们一主一奴,剑拔弩张,便问:“这是怎么了?朕一走就如此热闹?”
    他语调轻快,字里行间却透露着不悦。青青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眼见他走到床边来,扯起锦被将她一裹,把雪白肌肤遮得严严实实,仔细端详过才问:“又哭什么?谁惹你不痛快?”再看向元安,元安跪在不远处,一语不发。
    陆晟道:“朕记得,你们也算旧相识,倒不至于如此……”
    “你替我杀了他罢!”她忽然间言语激烈,连陆晟都是一愣,但再开口,已无方才厉色,只耐着性子安抚她,“好好地,怎么要打要杀,还是朕身边的人,朕不能应你。”
    青青却仿佛怒极了,咬牙道:“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狗东西,你怎也不能为我舍了?”
    陆晟捏一捏她下颌,仿佛是无声警告,告知她适可而止、见好即收,“再不是东西,也是朕的东西,朕不允,你不许动。”便就一抬手,打发元安,“出去吧,省的把你的旧主子气出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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