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俊被关进了洛阳的牢房内,手上、脚上都被铐了手铐脚镣,这脚镣他认得,曾是曜金宫中专铐飞鸟的铁链,上头刻有奇异纹路,当他一运劲,镣铐便闪烁着光芒。
    但这已无必要,鸿俊发现他稍一提气,全身便气息受阻,胸口气劲只堵着上不去。凤凰真火尽数凝聚在丹田中,无法散向四肢百骸。这是一种专治禽族的毒药,令他头晕目眩,竟难以凝神思考,他尝试着掰开手铐,全身却使不上劲。
    “能逃掉么?”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鸿俊马上转头,窥见暗处一双闪烁的碧蓝色双目。
    “玉藻云!”鸿俊忙爬向角落,两只狐狸从黑暗里出来,一只正是玉藻云,另一只白狐则避开了鸿俊的视线,“呦呦”地叫了几声,尝试着以爪子掰开他的手铐。
    “它是我部下。”玉藻云说,“不打紧。”
    鸿俊忙道:“你都知道?”
    玉藻云抬头,望向鸿俊,再转头凑到那小白狐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声,小白狐便从牢里钻了出去。
    “打不开。”鸿俊尝试了几乎所有的办法,都挣不脱那手铐,说,“我中毒了,青雄不知道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毒。”
    “巴蛇毒牙。”玉藻云低声答道,“你们离开后,我看见他在搜集毒液,蛇类的毒素对你们禽族有着强烈的抑制作用,当初重明就是被黑蛟咬中,才长期身带毒性……”
    鸿俊:“青雄他究竟为什么……”
    “嘘。”玉藻云转头,以毛茸茸的狐耳侧着倾听,似在判断动静,“我们长话短说,孔鸿俊,青雄与袁昆是一伙的,你知道罢?”
    鸿俊当然知道,他将若尔盖圣山之事告诉了玉藻云,刚说到袁昆突然出现,玉藻云便打断了他的话,答道:“我明白了,实话告诉你,自打你们离来圣地后,我便时时注意着那俩家伙,早在将曜金宫搬过来时青雄那混账就感觉不对。你们一离开,青雄就让袁昆将你绑回来,不让你再与驱魔师们一伙了。”
    “他没想着杀我。”鸿俊喃喃道。
    “我想没有。”玉藻云低声说,“但这也够呛了,你是妖王,他们这是明目张胆地谋反!”
    “我本来也不想当……”鸿俊说,“为什么要这样?”
    玉藻云突然屏住呼吸,浑身毛发仿佛都竖立起来,鸿俊感觉到了,与玉藻云静静对视,玉藻云身上所散发出的狐威顿时充满了整个牢房。
    “你再说一次?”玉藻云冷冷道。
    鸿俊知道它发怒了,原因正是他说的那句话。
    “对不起。”鸿俊说,“我收回我的话……只是……”
    玉藻云威严渐收,盯着鸿俊双目,鸿俊沉默片刻,避开它的目光,却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它的笼罩之下。
    “是青雄将我推上了这个位置。”鸿俊无奈道。
    “是重明将妖王之位赋予你。”玉藻云的语气复又柔和下来,说,“这是你爹与你养父予你的期望。你以为妖王是他想当就当的?”
    鸿俊转头,注视玉藻云双眼,玉藻云又说:“我们——我与战死尸鬼王认可你,但绝不认可金翅大鹏鸟。这点,今天必须朝你分说清楚。否则在圣地里,我们兽族不会朝你效忠。”
    鸿俊心中登时五味杂陈,又说:“对不起。”
    第一次的“对不起”是为他的失言而道歉,第二次,则是他真正明白到了玉藻云的期望。
    “为什么?”鸿俊说。
    “因为只有你有这个能力。”玉藻云低声说,“能让妖族更好地延续下去。”
    说话时,那只小狐狸衔着一个木碗,行走颠簸,洒掉了大半碗水,只剩下个碗底,放在地上,以爪子从牢外轻轻地推进来。
    鸿俊道:“说来惭愧,我从来没想过。”
    “喝罢。”玉藻云说。
    鸿俊捧起碗,仰头喝下小狐狸带来的水,那水带着一股咸涩味,却让他舒服了不少,这时玉藻云又说:“你愿意以一己之身,忍耐魔种的折磨,为天底下的人、妖受苦,不过你这性子实在是太软弱了。”
    “我这是……没办法。”鸿俊抬手,擦了下嘴角,苦笑道,“魔种就在我身上,从前我注定必死,又能怎么办?话说……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那小狐狸始终仰头看着鸿俊,明亮的双目倒影出鸿俊的面容。
    “废话少说。”玉藻云待鸿俊将那碗水喝完,低声道,“得想个办法,先帮你逃出去,那俩混账现在计划好了,要召集全天下的妖族,指你与人族驱魔师勾结,杀掉李景珑等人,再将你封在法门寺下……”
    鸿俊心中一凛,他知道李景珑一定会来救他,天魔据说还在洛阳,而青雄一定布下了陷阱,他忙道:“青雄也就算了,鲲神能预知未来,非常危险!你来这里,他一定会知道的!”
    “恰恰相反。”玉藻云说,“袁昆自视甚高,我试过他好几次,他对未来的预知不是完全准确,且想啥就知道啥的……”
    鸿俊:“!!!”
    玉藻云始终十分警惕,与那小狐狸都在不停地往外头看,只听它低声解释道:“袁昆能看见未来不错,但他预知的力量,仍然会遭到干扰。大妖怪的妖力、不动明王的神力、燃灯的力量……全搅和在一起,都在不停地干扰他的判断。”
    “还有,他得动用法力,对一些细节情况产生洞悉,譬如说如果他所想的是明天,那么他就会全神贯注去预测明天的事。而今天,这个时间里,他也许不会注意到,咱们可以在这个缝隙里,趁机设法将你救出来。”
    鸿俊道:“只要解开链条,我就能出去。”
    玉藻云说:“这是你们曜金宫的法宝,我解不开,必须等青雄来,注意了,鸿俊,青雄才是最危险的。”
    鸿俊眉头一蹙,望向玉藻云。
    “鲲神预知未来,鹏王洞察人心。”玉藻云极低声道,“青雄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读心,只要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动念就将知道你想什么,一切思考都瞒不过他……待他来找你时……”
    突然间,玉藻云与那小白狐同时转身,藏进了黑暗,鸿俊感觉到危险,马上转头。
    脚步声传来,鸿俊果断躺下,两只狐狸在黑暗里闭上双眼。
    牢房门被开启,一个身影推门入内,蹲在地上,以尖锐的手爪捏住了鸿俊的咽喉。鸿俊瞬间无法呼吸,连人带镣铐被拖了起来。他睁大双眼,想喊却喊不出声,看见了一张干涸近乎漆黑的脸——旱魃!
    它回来了!这也意味着它挣脱了捆妖绳!鸿俊瞬间心脏剧烈跳动,想到在咸海圣山中的伙伴们,不知他们是否还安全,还是已经被青雄……
    此时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畔。
    “他们还活着,我偷听见了,别担心,镇定。”
    那声音甚熟悉,鸿俊想起那小狐狸模样,再听到这少年声线,刹那一凛。那是杜韩青!科举案中被自己救出来,并让李景珑放走的小狐狸!过了这么多年,竟然又碰上了它!
    鸿俊心中百感交集,那声音微弱了少许:“王,您喝下的水里有我的眼泪,我能短暂让您听见我的声音,但在青雄面前,千万不要想到我……”
    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微弱,旱魃的妖力太强,拖着鸿俊穿过牢房走廊,杜韩青的声音如同游丝般彻底断开。
    渝州城,驱魔司临时驻点。李景珑策马狂奔,数日未曾合眼,进得厅堂内便险些一头栽倒在地,莫日根忙上前扶住李景珑。
    “鸿俊被……”李景珑正说话时,骤然瞥见案几上放着的捆妖绳。陆许、裘永思与阿泰早已回来。
    “爹——!”陈奉从走廊一侧跑来,抱住李景珑的腿,说,“我娘呢?”
    李景珑长叹一声,跪坐在地,裘永思提壶为他倒了杯水,禹州这时才拴住了马,从外头进来,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必多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渝州的春天十分阴冷,星星点点的小雨在巴山蜀地四处横飞,卷来卷去。李景珑裹着厚厚的裘袄,连喝三杯水,而后道:“得准备动身,往洛阳走一趟。咱们能赢的,大伙儿相信我,我也相信大伙儿。”
    “青雄?”裘永思只问了这两个字。
    “鲲。”李景珑答道,且闭上了双眼,朝旁一倒。
    “长史!”
    “爹——!”
    众人忙上前去,裘永思摆手示意不妨,摸过李景珑额头,说:“病了,染了风寒,抓副药煎了喝下去,一夜就好。”
    “我去收拾,准备启程。”莫日根说。
    特兰朵起身去抓药,众人便纷纷动身。
    洛阳城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距离他们上一次离开,已过了足足一年。明堂遗址成了个露天的大殿,覆满了白雪,坍倒的柱子、破碎的龙椅、翻侧的案几,无数旧物上都盖着一层雪粉。这座死城静谧无比,唯独鸿俊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
    殿中央所坐的青雄依旧是那身装束,他赤裸着古铜色的胸膛,下身仅着一条长裤,袒露出肩背暗棕色的纹身。
    旱魃将鸿俊带到青雄面前,一语不发便转身离开。
    “我让你当妖王,不是教你与人族相亲相爱,宛如一家。”青雄在这寂静里开了口。
    “所以你为了这个,想杀了我?”鸿俊喃喃道。
    “真想杀你,就不会把你带回来。”青雄答道。
    小雪纷纷扬扬地下着,飘飞时唯独让开了青雄身前,鸿俊眉毛上、头发上都是雪粉,他抬眼静静注视青雄,胸中有许多话翻涌着。
    “你一直都会读心吗?”鸿俊说。
    “是的。”青雄冷淡地答道。
    鸿俊只觉得这时的青雄,与从前教他读书、写字,教会他狩猎,告诉他红尘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那么,我无论回答什么,都没多大意思。”鸿俊答道,“你想知道的,自取就是了。”
    “你的心是清澈的。”青雄说,“你想什么,便说什么,这很好,不过,读心读多了,难免也知道了一些龌龊的念头,包括你那龌龊的爱人。”
    鸿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打量青雄。
    “他不龌龊。”鸿俊道。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青雄说,“就在圣地落成那天,李景珑,蜀侯,正在想一个用法术将天罗山封起来,化作巨大熔炉,用心灯火、明王火、抑或什么别的火,将我妖族全部烧死在里头的念头。”
    鸿俊没有答话。
    青雄沉吟片刻,悠然道:“可惜我无法将他的念头投进你脑子里,否则真该让你看看他畅想的那一幕……”配合着他细微的动作,青雄喃喃讲述道:“兽族、禽族、大家在金色的火海里挣扎,被烧成焦炭,当真精彩。”
    第211章 叔侄反目
    说着,青雄从王座上走下, 走向鸿俊, 充满同情地注视着他。
    “……现在你还相信他么?”青雄道。
    “你能读出他的心。”鸿俊认真道,“这不错,但我无法读出你的心, 如何证实他当真这么想?”
    青雄一怔, 鸿俊却又道:“而且, ‘想’这个行为, 也是可以撒谎的。青雄,拥有洞察人心的力量, 你这一生, 一定过得很无趣罢。”
    青雄瞬间被激怒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喝道:“愚蠢!”
    鸿俊反而丝毫不惧, 认真道:“回头罢, 青雄,现在还不晚。”
    这一刻他的心中涌出许多念头, 青雄拥有窥伺内心的强大力量, 这些年里,竟是从未在他面前提及, 多多少少有些令他不寒而栗。然而在重明面前,甚至当年自己父亲孔宣,他是否也会窥探他们的内心?
    联想到重明的态度,言辞中似乎对青雄并不……
    “够了罢。”青雄冷冷道, “鸿俊,回想这些,对你有什么意义?”
    鸿俊收起了这念头,这时候他反而觉得青雄有点可悲——别人骗他,他一直知道,却从不说破。别人内心待他是畏惧还是厌恶,他也总是一清二楚。
    “该回头的人是你。”青雄沉声道,“知道我现在看着你,觉得你像什么么?”
    鸿俊站直了身体,他拖着链条,戴着脚铐,一身破烂的武服。
    鸿俊:“像什么?”
    “像一把铸废了的剑。”青雄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不带有任何感情,“你爹交给我一块凡铁,我为他铸剑,重明燃起烈火,我们都期望,将你锻成一把利刃,用来插入我们敌人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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