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只能微笑。
    不过国王也不在意,“我第一次看到你编写的经文的时候,颇有几分茅塞顿开之感,但我也要说,你写的那经文,虽然看上去还是佛经,但如果细读,却有几分不对味。但作为国王,我却是更喜欢这种。”
    这是当然,当初我写的时候就没少夹带私货,而且为了传播度还删减了一些自由反抗,甚至有些应和上位者的思想。
    节操什么的,其实我也不太多。
    “彼时国内僧人泛滥,不交赋税,不上徭役,寺庙众多,寺内僧人信仰虔诚者少,破了清规戒律的多。”国王摇着头,“寺庙更像是一个脱罪之地,只要入了寺庙,就是方外之人,我这国王就管不得他了。”
    我心有戚戚焉的点头,这个问题其实在大唐也存在,武则天是怎么在身为李世民小老婆之后又进了李治的后宫的,我离大唐十分远,久没联系,没法看现场,但根据我那不太靠谱的记忆,似乎就是武则天去了一个寺里剃了光头做了尼姑然后……明明正史就在眼前上演可我偏偏只能不靠谱的猜,这感觉也是够了。
    反正吧,就是去寺里走一圈,再出来的时候,先前的经历就被洗掉,又是新新鲜鲜一个人了。
    “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偏偏他们还不知满足,野心勃勃。”国王叹息着,讲述了一段往事。
    每次王权更迭的时候,总是伴随着权利动荡。有人顺顺利利的从二把手晋升为一把手,也有二把手不那么幸运,有几个不省心的兄弟想要把他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的。
    国王就不那么幸运,有了糟心的兄弟。
    他是长子,然而天生就是务实的性格,虽然也受了家庭熏陶,可明显他的防御罩比较厚,虽然也熟读佛法经文,但也只是熟读,于信仰上并不那么热衷。而他的几个弟弟,则比他忠诚狂热的多,别管那是真心信仰还是为了获得老国王的欢心而做的戏,反正,那几个弟弟在老国王那里比当时还是王太子的国王受宠多了。
    不过老国王显然还有一份理智,依然坚定的把王位传给了当时的王太子,现在的国王。
    “他们勾结了寺中僧人,在寺中藏匿了粮草马匹武器,准备把我取而代之。”国王语气淡淡的说着他的兄弟,“那些寺中僧人,因为那些年我与他们不算亲近,并未一心讨好,便用我父王以及我从国库里拨出的钱物资助了我的弟弟们。这种作为,哪里还有一点出家人的模样?也不过是打着出家人的名号,假作出家人的样子,一样的争权夺利,一样的费心算计,因为披了一层还算高贵的外衣,反而让我觉得更加恶心。”
    我却想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国王心中自有算计,果然不是被僧人冲撞了几句就头脑发热要灭僧的。
    “可他们不知道,我对他们一向有防范之心,也小看了我对国家的掌控力,最终阴谋不了了之。”国王冷笑,“我顺理成章的减除了对他们的额外优待,果然不出几年,民间就传来了对我的怨怼之言。”
    我只能说,这僧人一直以来被捧得太高,把一切当做了理所当然,当待遇被收回的时候,想要他们不抱怨,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那是真正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得道高僧。
    “这就算了,些许民怨,只要我用心治国,百姓日子好了,他们总会知道我的好。但那些僧人不该在发觉我心意不会变之后,去蛊惑太子。”国王的声音带着冷意,“这是我的国家,不是那些僧人的。”
    第116章
    我就以这样一种先前从来没想过的方式搞清楚了国王看似简单粗暴的灭僧行为背后的前因后果, 不得不感叹历史的相似性。
    大概是这一路上看多了不是虔心信仰就是脑袋有坑的国王,一开始我虽然是打算弄清楚灭法国国王会这么做的原因, 但实际上,我心里已经把答案划到了一个大致范围内,甚至即使猜测这里面如果有内情但要是国王对我说就是因为有僧人对他不敬才大发王霸之气, 我大概也是会信的。
    但是没想到,国王会给我这样一个靠谱的理由。
    没错,我觉得这个理由非常靠谱,或者说是有理有据, 前因后果俱全, 一点都不蛇精病。
    我这才想起来, 同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而且是在百多年前。
    那时候还没有大唐,隋朝也没影, 北魏和北周的皇帝都这么干了一次, 效果嘛,反正这两人没谁因为这么干被认为是昏君,不是当时人的看法,而是后世评价,武帝这个谥号可不算坏。不过我对这件事印象也不深,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在寺庙里长大,没谁会给我详细讲解让本门受到重大打击的事件。
    我居然能明白国王这么做的无奈和必要, 别人拿着锄头一下一下的挖你的墙角,这要是不管,家被挖塌了,能忍?
    这年月可没有什么人人都是主人翁的观念,这个国家的主人翁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站在国家最顶端的国王,他会眼看着别人不断的侵蚀着自己的利益?没有赋税,不上徭役,优待甚多,虽然生活在这里却不受管制,长此以往,谁都不是傻子,肯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因为这种优厚的待遇出家为僧,而那些人大多数往往都是赋税徭役的主要构成人员——青壮男子。
    这么一来,国家怎么能不衰弱,邻国可不都是彬彬君子,糟糕的是,那时候的国王很可能都没有什么有效手段来防御,总不能让妇孺来上战场吧?
    可惜——
    我看着国王,他的目光明亮有神坚毅果敢,可到底还是上了年纪,而他的继承人,却已经被洗脑了个彻底,即使不造反,等国王一驾崩,重新恢复僧人的地位轻而易举,国王此时杀出的局面就会被推翻。
    “我与王后只有一子。”国王说,“他年纪尚幼的时候我就带着他听政,本以为会让他明白对国家的责任,了解治理一个国家的艰辛,他也一直做得很好,我以为他会继承我的理念,没想到,却是我把事情想的太好。虽然僧人之患令人忧心,一开始我却没打算手段如此激进的。”
    按照国王的说法,他是想要温水煮青蛙。不过关于温水的定义显然僧人和他理解的完全不同,他以为自己手段很温和了,但在僧人看来,这简直太严苛,这座山头攻不下,那就换个目标。
    结果国王就被激怒,直接使出了雷霆手段。
    效果不错,却让父子直接离了心,遗患无穷。
    “寡人一直在想,该怎样破此局。”国王看着我。
    我挂着标准表情也看着他,心里升起不妙的感觉。
    这……
    该不是想把锅推给我吧?
    像我这样讷于言而敏于行不善言辞的人,可没信心能把那个被洗脑的熊孩子掰扯回来。
    然而,我的反对意见无效。
    或者说,我反对或者赞同,对国王来说意义不大。他老而成精,看我的时候不像那些被我光环迷惑的人那样当局者迷,直接从那些传来的经文册子里发现了我的本质。
    我这从大唐就开始披的大德高僧的马甲,一路而来从未引发过质疑,到了这里,被掀了。
    唉。
    感觉还真有点复杂。
    半个月后,灭法国上上下下开始流传来自东土大唐的圣僧唐三藏怒斥国王灭法不道,让国王羞愧不已下诏罪己的故事。
    我听到白晶晶打探出来的消息后,久久不语,对国王编写的剧本也只能说一个服字。
    这国王肯定自己驾崩后王太子会恢复旧例,索性先下手为强,用大棒子把僧侣势力打的只差一口气归西的时候,又摆出洗心革面的样子,送上了点甜枣,先把框架给弄好。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国王不用担心自己死后前功尽弃,当然,现在这样布置完之后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这其中的关键点,在于王国的下一任继承者——王太子。
    这就要靠我了。
    老实说,我把握不大,尽管我也忽悠过不少人,但是,狂信徒还是第一次遇到,对于效果,我不敢保证。
    国王也知道自己儿子有多坑,所以在外表现好像他的一朝醒悟全都是我的功劳一样,帮我把王太子的好感度拉得特别高。
    他的目的超标达成,王太子看我的表情简直像是在看现世的神佛。
    “唐大官,哦,不是,是圣僧。”王太子和我见面的时候国王已经‘醒悟’了,乍一看我的时候特别惊讶,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朝我下拜,“多谢圣僧点醒我父王,解救受苦僧人!”
    我这心里的感觉呦。
    我真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我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国王的自导自演。
    王太子完全不计较先前他和我约好时间去看马结果被我放鸽子的事,在他看来,我就是那个不辞辛苦,冒着危险,为了信仰敢于在死亡威胁下也要一争的真正高僧,而且道行非常高,居然把他那个顽固不化的父王弄醒悟了。
    于是王太子每天拉着我谈论经文。
    灭法国先前灭法,不光是僧人,连寺庙佛像经文什么的都一起毁了。可王太子毕竟地位不同,不光私下里留下了一份,而且记性非常好,看过的经文都能默写下来。这些经文可是真金白银从西天灵山里求来的,我跟着翻看,如果客观公正的说,也是非常精妙。
    “这样劝人向善的经文,差一点就在国内绝迹。”说到激动的地方,王太子甚至泪流满面。
    “经文无错,错的只是利用经文来满足自己私心的恶僧。”我做不到那样的真情实感,只能尽可能的客观理智的评价。
    当王太子和我相处时日变长,觉得和我更加亲近的时候,也吐露了几句真心话,“我也知道父王灭僧是为了国家不至于被拖垮,可是,作恶的毕竟是少数僧人,真正有德行的高僧何其无辜?恶僧亵渎佛法就算了,可连高僧一起株连,以后和人教导百姓从善呢?无人教导,未来百姓品行又如何能好?对国家依旧无益。”
    王太子居然不想我想象中的那样无脑死忠,这一点倒是让我挺惊讶的。
    反正吧,如果不能大刀阔斧乾纲独断的来,那么政治最后还是会变成一种妥协的艺术。国王看似醒悟了,但这不代表他会恢复灭僧前的旧例,而是把我推了出来,要全国信佛的僧人学习我的经文。王太子虽然和我也算亲近,但他不会觉得我编写的经文会比正宗的出自灵山的经文更加绝妙。
    这听上去挺有道理的,要是我的经文那么好,那么大唐的皇帝大大何至于要我去西天取经。
    猴哥这次来了个神助攻:“我师父可是西天如来佛祖座下二弟子转世,你们取回的经文里不知道有多少是他参与编写的呢。要不是我师父为了修行下界轮回,哪里轮得到你们能见他?”
    这个身份听上去就很牛掰了,国王有些诧异,但王太子立刻又狂热了起来,看向我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简直要烧起来了。
    接下来就是对僧人地位和待遇的讨价还价了。
    国王想要僧人纳税服徭役,即使可以因为僧人的关系额度低一点,也别一毛不出;但王太子觉得让出家人像普通百姓那样沾染钱财出苦力简直成何体统,据理力争。
    当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我轮到我做裁判了。
    国王是胸有成竹的,因为他知道我是和他一伙的;巧的是,王太子也是这么想的。
    “僧人毕竟是方外之人,若缴纳赋税,服徭役,僧俗混同……”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成,然后盯着王太子喜悦的眼神继续说道,“但是,若不缴纳赋税,那么这迟早会成为心思贪婪者敛财的手段,同样不妙。不如换种手段,让有产业的寺庙每年拿出部分钱财收益来供养附近村落中的鳏寡孤独,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国王沉思不语,王太子先是皱眉,“以往没有这样做的。”
    “所以僧不像僧,佛门清净地成了藏污纳垢之地。”我语气坚定,“出家人,本来就不应该太过看重钱财的。想当年,我从大唐出发,我大唐天子只给我了一份通关文牒和化缘用的紫金钵盂,一路走来,也算是帮了不少人,其中不乏豪门大户王公贵族,但我们也只收些衣物干粮,金银一分不取。我这样行走的僧人都是如此,那些有产业的僧人又有何惧?况且,只是部分钱财收益,又不是要他们全拿出来?”
    “圣僧一路行来居然如此艰辛吗?”王太子惊讶道。
    “我倒是听说过一二。”国王看着我,“在东方,有不少国家的国王愿意和圣僧共享江山,甚至还有把王位让于圣僧而自己为民的,但圣僧心思坚定,一心向佛,全都推拒了。”
    王太子看我的眼神带着崇拜的小星星。
    我只能露出一丝坦然自若的微笑。
    内心大雨滂沱,你当我不想要啊?!
    第117章
    反正, 我给王太子灌输了“真正有德行的出家人都不在乎金银产业,只有假僧恶僧才会看重那些”的理念之后, 因为有我以身作则,在王太子看来,国内的僧人发展势力再壮大, 也不会让国王与之分享江山甚至退位让贤,而我居然拒绝了这样的诱惑,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圣僧,相比之下, 国中的僧人就有些贪婪太过了。
    他甚至向国王认错, “儿臣先前以为对待那些僧人宽容也算是对佛祖尊敬的一种方式, 但连佛祖的亲传弟子都过着如此清苦的生活,那些僧人怎么过不得?”
    然后他提出, 别让那些有产业的僧人每年捐出部分财物了,干脆全捐了算了, 这样才能算得上是虔诚。正好还可以作为一条标准, 让那些以为可以靠做僧人发财的人止步,留下真正的一心向佛的人。
    我都替国王心累,这么个总走极端的二愣子,他就不会中庸一点吗?
    但怎么教儿子是国王的事,我在这边政策条款都制定的差不多之后,提出了告辞。
    虽然我习惯了披马甲,偶尔也会抱怨因为形象包袱的存在让我无法放飞自我,可是, 当我的马甲真的被国王掀了之后,我又怀念起马甲的好来了。这个国王是一个好国王,但不意味着我在他身边感觉良好,被那种‘我看透你了’的目光沐浴着,我可一点都不自在。
    当我提出告辞之后,国王还没说话,王太子就立刻同意了。要不是确定他对我好感非常高,而我们这段时间相处的还算好,我都以为他早就迫不及待的赶人了。
    可王太子的话语是诚挚的:“我国距离天竺国只有千余里之遥,愿圣僧早日到达灵山,修行圆满。”
    “只有千余里之遥了吗?”我有些怔愣,十万八千里,现在只剩下一个零头了吗?
    因为我是一个不收钱财的‘好’和尚,国王父子送行的时候也没一个提到钱财的,只给我们准备好了缁衣和鞋子,做好的能吃很久味道也不错的干粮。最重要的是,国王还送给我了一张地图,就是当年他祖父派人去西天取经所走过的路线。
    “还望圣僧一路平安,早日求得正果。”国王看向我,意味深长。
    “借陛下吉言。”虽然我知道这肯定不可能。
    以往我和几个悟往西走,都是凭感觉,如今有了地图,真是方便了不少。当前方有高山阻路的时候,地图上标出了可以绕行的小路,我们顺着小路走,很快绕过了高山,到达了一处村落。
    冬天到了。
    “师父,我们在这里歇脚吗?”猴哥问我。
    “且先看看。”我张望了一下,这里有贫居,也有富户,只是看地图还没走出灭法国范围,就不知道这里的村民如何。灭法国现在是不灭法了,朝中大臣在知道国王和王太子达成和解后还上书求问要不要改国名,国王没直接表态,而是问王太子意见,王太子直接拒绝了,说不改,要以此为鉴,留作教训,警醒后人,以免再出僧灾。
    朝廷内制定的政策肯定早就快马传遍全国了,灭僧什么的肯定也不存在了,但这个村落有些偏僻,我不确定他们对僧人是什么态度。在车迟国暂住的村庄里经历的那一遭,虽然对我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我肯定不想再来一次被出卖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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