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碰了碰犹有余温的尸身,颤声问:“……稚子何辜,为什么?”
    慕燕安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师父答应过要保赫连家一道血脉,我也不为难,那么……留我一个,不是很好吗?”
    慕清商推开了他,站起来,踉跄了几步。
    慕燕安从小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如今终于把这个人拉下神坛,胸中升起难以言喻的快慰和满足,连带之前久候不来的怨憎也没了。可是当他托起慕清商伤痕累累的手,看着他空洞呆滞的眼神,万般风仪毁于顷刻,那欢喜的感觉也沉淀成无法形容的复杂。
    一剑破云开天地,千古一人已足矣。
    他赢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应该欢喜的,可是现在却慢慢笑不出来了。
    “你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师父,留下来,陪陪我。”慕燕安轻声道,“这里十面埋伏,你走不出去的,我……你对我仁至义尽,我不会再害你,你留下来,我还听你的。”
    慕清商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慕燕安觉得这是极好的,他一点都没想过要害慕清商的性命,世上可以没有任何人,但慕燕安不能没有慕清商。反正师父从来没怪过他,就算这次犯了错,还有天长日久的时间来把隔阂填平。
    半晌,慕清商忽然笑了。
    慕燕安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笑,这个男人不仅被时光眷顾,笑起来更得天独厚,只是今天笑得太难堪,苍白疲倦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莫名有些不安:“师父,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慕清商摇摇头,“罢了,错就是错,如今多言无济于事。你已经长大了,心机武学俱有所成,我……再教不得你什么,就此放过吧。”
    慕燕安握紧手中剑,笑意凝固了:“师父,你要逐我出师门?”
    “我说了,是我之过,没教好你。”慕清商疲惫地探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次是赫连家事,我无权置喙,今后的路……你自己且行且珍重吧,只是还得多言一句,为人处世若不给别人留余地,也是不给自己留退路的,我不想看你山穷水尽那一日,更不想有一天……”
    “亲手清理门户,对吗?”慕燕安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师父啊,你可还记得当年答应过我什么?现在,你说要清理门户?你想,杀我?”
    ——“师父,你是不是很厉害?”
    ——“保护你,应该够了。”
    ——“那……你会一辈子保护我吗?”
    ——“说不好,我只能保证……我死之前,你会活着。”
    昔年之言历历在耳,慕清商闭上眼,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慕燕安丢了手里剑,却握住他的手,抬起那把破云横在自己颈边。
    “师父,我给你这个机会。”慕燕安笑着说,“你现在杀了我,一了百了,我保证你还能活着离开迷踪岭……就这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他嘴上这样讲,心里嗤笑,目光与赫连沉遥遥一对,暗处弓箭手已悄然弯弓拉弦。
    慕燕安的话,半真半假。
    慕清商现在要他的命,他绝不反抗,因为这条命本来就是慕清商给的,他收回去,天经地义;
    但是他不会让慕清商活着离开葬魂宫,不会容忍自己死后还有别人做慕清商的徒弟,死也一定要拉着慕清商一起。
    他满眼都是期待,等着慕清商的选择,把身家性命压在这只手上。
    慕清商终于动了,破云剑往后一撤,他还没松口气,便见剑气如虹,划破了黎明将至的天空,向着他的脖颈封喉而至!
    慕燕安脸上的笑容消失在这刹那,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睛睁大了!
    一瞬间,十几枝箭矢飞射而来,破云在间不容发之际忽然轮转而回,荡开箭矢,却仍有两枝捉隙而来,一枝射穿慕清商右肩,一枝射中慕燕安左腿。
    他踉跄跪地,却猛然抬头,一道带着血色的白影在这一刻划过眼前,剑光洒落如雨,竟然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没有人再敢阻拦。
    赫连沉把他扶起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就这么放过了?”
    “怎么会呢?”慕燕安的手指抠进了泥里,他看着自己那把染血的短剑,目光阴鸷得犹如地狱,“他既然没杀我,就注定得跟我回来。”
    后来的事情如慕燕安所料那般。
    昔日人人推举的破云剑主沦为了天下不齿的疯魔罪人,一枚金令挑起了异族与大楚的明流暗涌,曾经交友四海的人变成了武林公敌,而慕燕安一番唱作俱佳,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
    他终于把慕清商逼上了绝路。
    慕燕安那天很高兴,因为慕清商放在心里的人与事几乎都背叛了他,
    从此以后除了自己,慕清商一无所有。
    他只能跟他走了。
    做大侠有什么好?讲仁义有什么?人这辈子短短数十载,管那么多做什么?生杀予夺,翻云覆雨,谁挡了路便杀了谁,没人敢对你说个“不”字,这才是快活!
    慕燕安心里有那么多妄想,他笑着走向慕清商,看着那人退无可退。
    他看到那双暴露在面具外的眼睛染上湿意,他以为慕清商一定会跟他走。
    那么高高在上的人,怎会舍得死呢?
    可他没想到——
    “我做的任何事情,不为任何人、任何说法,只为让自己活成堂堂正正的人。”
    话音还在耳畔,人却已经消失在慕燕安眼前。
    那处高崖下面是无着绝壁,和一川湍急江河。
    慕清商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慕燕安在那一瞬伸出手去,没能抓住他,只拽住了破云剑。
    剑刃切入血肉,手掌鲜血淋漓,可他恍若未觉,挣扎着爬到崖边,看着那一道白影如折翼飞鸟,消失在苍茫之间。
    他伸出手,什么也没抓住,只有风从指缝穿过。
    慕燕安怔怔地,他看着深不见底的高崖,眼中好像吞进了万丈黑暗,湮灭了所有的光。
    他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背后无数人欢呼雀跃,大喊着“魔头伏诛”,还有人叫嚣着下山搜查,不可放过活口,而慕燕安依然趴在崖边,染血的破云剑还被他握在手里,剑刃好像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慕燕安直勾勾地看着下面,可惜除了一片苍茫,什么也看不到。
    这高崖十死无生,更何况他受了那样重的伤,就算侥幸没在山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掉进大江里一样是把一身血肉喂了鱼虾。
    可慕清商不该死的。
    ——不,慕清商是自己跳崖,与我何干?
    ——可他是被谁逼的?可他是不该死的!
    脑子里七嘴八舌的声音交杂,嗡嗡作响,他什么都想不清楚,只能怔怔地往下看。
    直到晨曦微露,旭日东升。
    天上的太阳升起,可他的太阳陨落了,跟着那个人,一起掉下去了。
    十、
    三年之后,赫连御戴着白银面具走在山道上,背上的破云剑被他挂上一串骨风铃,摇动的时候叮当作响。
    自从那天之后,世上没有了慕清商,也没有了慕燕安。
    他重新变回了赫连御,人已长成弱冠男子,身量拔高不少,换上了一身白衣,把长发高高束起,揽镜自照的时候,镜子里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
    可惜当他拿下面具,露出妖冶邪肆的眉眼时,再多的清冷超凡都跌进了尘埃里,违和到讽刺的地步。
    “怎么学都不像你,不好玩。”他无奈地摇摇头,顺手把镜子给摔碎了。
    当下他在前面走得正好,忽然眼前一花,脸上便是一轻,料峭春风扑在脸上,微寒。
    清悦的女声从头顶传来:“阿商,你怎么又打扮成这……啊,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赫连御抬头,看见盛放的玉兰花树间落下一截绯红衣摆,雪白的花朵下露出半张脸,可惜算不得人比花艳,反是被这玉兰花衬得她不够冰肌玉骨,所幸眉目清秀间暗含大气,倒也不算难看。
    赫连御懒洋洋地笑了笑,伸手讨要:“既然认错了,就把东西还我。”
    女子性格活泼精怪,将面具扔回他手上,合掌作揖,眨眨眼睛:“对不起,打扰了。”
    “被你碰上一下,脏了……”赫连御摩挲了一会儿,把面具戴回脸上,突然飞身落在花树上,屈指成爪扣向女子咽喉。以他今日功底,被认为这一记十拿九稳,却不料那女子竟在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指间逃了开去,惊鸿掠影般落在枝头另一端,连花叶都没颤上一下,仿佛身轻如鸿羽。
    “你这人,脾气怎么这样坏?”女子的手握在腰间刀柄上,双眼微敛,“左右一个小小误会,我已经道过歉,你却还要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大度。”
    赫连御面具下的嘴角一弯:“大度的人最早死,因为他们不懂斩草除根,眼里心里装的累赘多,所以迟早要被连累死的。”
    说着,他反手拔出了破云剑,遥遥指着女子的咽喉:“不过你要是乖乖让我剁了那只手,再说出刚刚是把我认成了什么人,我今天就不杀你。”
    女子的目光在剑上一扫,嗤笑:“如此度量,你可不配这把剑。”
    她一边说话,一边抽出了那把玄色长刀,镂刻的鸿雁几乎要振翼而出,仿佛敛羽飞鸟即将一鸣冲天,惊艳万里山河。
    赫连御脸上的笑有些冷。
    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的尸骨朽烂成灰,也足够让一些事情成为他心上伤疤,如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他拿到了破云剑,可是这把剑并不接受他,拿在手里还不如砍瓜切肉的菜刀好使。
    当初所有人都认为他不如慕清商,连这把剑都看不起他,现在随便一个女人都有胆子说他不配。
    他眯起眼睛,摸了摸剑柄上的骨风铃,笑得很轻柔:“哦?试试吧。”
    刀剑相撞的刹那,玉兰树上杀意纵横,他们两人不仅斗上了兵器,还拳脚相加,只是这女子竟然是天生的神力,硬抗赫连御千斤坠仍不见退色,只是唇角微微见红,刀法却更是凌厉。
    赫连御微讶。
    这三年来他跟赫连沉面和心异,执掌葬魂宫暗门势力与之相辅相较,手里不知道染了多少自诩英豪的鄙人之血,却是难得遇到这样迅疾的身手。
    女子的内功、招式皆不如他,只是她身法太快,以至于赫连御每一次撕破的都只是一道残影,而自始至终,她竟然都游离在这花树上下,轻快如抓猫逗狗。
    心中一冷,赫连御还剑入鞘,变掌为并指,正要抵上女子刀刃的刹那,忽然听到了一声短促箫音。
    这箫声太快太急,仿佛只是岔气时吹出的一个破音,却如惊雷炸响在耳畔,轰鸣作响,刹那时耳目一空,刀与指都偏了方向。
    赫连御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箫声,偏偏其中蕴含的内力不容小觑,他嘴角一抿,避开女子捉隙而来的长刀,飞身落在了树顶上,踏着微颤的枝叶,回首准备看看是谁赶上门来找死。
    就这么一眼,他的神情变了,所有的嬉笑讽刺都在刹那随着血色飞快褪尽,凝固与银雕面具如出一辙,若非眼瞳紧缩,恐怕也将冷凝成又一张假面。
    小路尽头是一匹毛色黯淡的老马,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低头吃着路边花草,悠闲自在极了。马背上坐着个道长,一身衣袍黑白错落,满头墨发被乌木簪挽起简单整齐的髻,手执一管竹萧,可惜以被内力震裂。
    他的脸色很苍白,像被冰封数年的死人,几乎没有活气,眉目疏寒,气度清冷,抿起的唇淡无血色,仿佛一叶薄薄的剑刃,唯一的亮色只有眼角一颗朱砂痣,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点燃了一粒火星。
    赫连御在那瞬间心头一震,如同一潭死水突然波涛汹涌,把一切陈情往事翻江倒海,只是还没有等他稳住风帆,就已经被人抢了先。
    “阿商!”那女子还刀回鞘,顺手摘了朵还带着晨露的白玉兰,脚尖在花枝上一点,转眼就落在道长身后,伸手把他抱了个满怀。
    她眉眼弯弯,笑得讨好:“这花好看,送你。”
    道长本来是在看赫连御,闻言就回过头,将女子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松开,淡淡道:“惹是生非,胡闹。”
    “是,我的错,再也不敢了。”她摊开手,指间玉兰花微微颤着,就像赫连御此时摇摇欲坠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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