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简神色如常道:“这是皇上的家事,臣不方便过问。”
    高宗靠在软枕上,感慨道:“刚才朕躺在床上,她问朕为何不信你,信了你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她入宫之前的事,朕都知道,只不过朕想着那么年轻的姑娘跟了朕,到底是委屈了,想着对她好,过往的那些事就算了。没想到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结,让她有了心魔。朕作为一国之君不得不赐死她,但她最后没有喂朕那颗药,朕又决定原谅她。这些事,朕无法说给旁人听,爱卿就当做听一个故事吧。”
    顾行简行礼,然后躬身退出了寝殿。
    过了一会儿,前去赐鸩酒的内侍端着托盘回来,对高宗说道:“皇上,小的到了娘娘宫里,娘娘已经自缢了。桌上留有这个。”
    内侍将托盘里的一颗明珠递给皇帝。
    那颗明珠是当年北海进贡的所有明珠中最大的一颗。高宗记得赐给莫凌薇时,她有些出神,说想起了那首《节妇吟》。
    高宗当时还笑她文不对题。现在想想,原来那才是她心里的话。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
    夏初岚原本在怀孕三个月之后就会离开成州,但新的成州知州却找上门来,以没有办香料工坊的经验为由,向她请教各种问题,她也因此耽搁了行程,留在成州帮他的忙。
    夏家的生意里面也涉及香料,她对这方面还算有些经验,竭尽所能地协助知州。只不过她同样挂心远在都城的顾行简,每日都要问思安和六平都城可有消息传来。
    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她给夏柏青去信,夏柏青也只是简单地说明了家中的情况。今次科举,吴均没有悬念地问鼎状元,而同届的夏谦也终于考中了二甲进士,正等待吏部的选官。信中只说都城一切安好,让她不要挂念。
    怀孕三个月之后,她的孕吐反应都有所缓解,加上成州知州几乎每天都要来问她一些关于香料工坊的事,有时还请她到城中各处走走,方便选择建立工坊的地方。她也忙得不可开交,好像无暇再过问旁的事情。
    直到都城的事情告一段落,吴璘收到顾行简的信,亲自前往成州,告知夏初岚一切。
    夏初岚听了之后,对吴璘说道:“这么说是将军授意知州大人,让他每日来找我商议事情的?我竟然对都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是将军下令封锁消息的?”
    吴璘道:“请夫人见谅,这些都是相爷的意思。当时的情况,您就算回去,恐怕也会被软禁起来,在利州路这里,老夫还是可以保护您的。至少能护着您将孩子平安生下来。如今吴均查明了当年您母亲一家的案子乃是冤案,皇上也同意为李家平反,您就不再是罪臣之后的身份。相爷甚是思念夫人,要老夫派人送你回去。”
    夏初岚摇了摇头,又生气又无奈。那人真是习惯掌控一切,先将她隔离在所有危险之外,现在又说要她回去。她摸了摸肚子,等回到都城,这小家伙都会踢人了吧。她是拿他没办法了,只能期待这个孩子将来好好治治他这个爹。
    他们去利州路的时候还穿着夹袄,等回到都城,已经是盛夏时节,全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衫。街市上又有很多在卖清凉水的小贩,巨大的青布伞僻出一块阴凉地,摊前行人如织。
    临安一如她离开前那样繁华。
    马车到了相府,思安先下去。夏初岚坐在车里,起身已经有些吃力。
    等她到了马车外面,看到南伯和赵嬷嬷都在等她。
    思安搬来脚凳,跟六平一左一右地扶着她下来,赵嬷嬷和南伯连忙上前,围着她问长问短。她看了看他们身后,南伯似察觉,连忙说道:“相爷本来跟我们一起等夫人,但皇上急召他进宫了。”
    夏初岚应了声,心情低落,跟着他们进了相府。
    等绕过影壁,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萧俭,一个是萧昱,他们回过头来看她。她停住脚步,想起萧家不久前因为欺君之罪被禁军看守,差点就难以保全,心有余悸。这些年萧俭独自撑着崇义公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些荣华富贵的背后,并不是光鲜的。
    他这么多年一个人苦守着她生母的秘密,好好地将她的哥哥养大成人,她心中忽然就没那么耿耿于怀了。
    父母的那段往事,无论对错,早已经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了。她知道若是原主在萧俭身边长大,萧俭一定会给她全部的疼爱。作为丈夫他有很多无奈,但作为父亲他会全无保留。
    萧昱怕她还是有些抵制萧俭,独自走到她面前说道:“岚儿,知道你今日回来,我和父亲特意来看看你。舟车劳顿,有些辛苦吧?”
    夏初岚摇了摇头:“你们等了很久?到屋里坐吧。”她对萧俭点了下头,就算还无法叫他父亲,但至少没有那么排斥他了。
    萧俭觉得这样已经算进步了,不敢逼她太紧,何况她现在有身孕了。只要想到不久就会添个漂亮的小外孙,他心情就有些激动,他要做外祖父了。
    进堂屋之前,他伸手按住萧昱的肩膀:“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成家了?都城里那么多大家闺秀,就没一个看上的?”
    萧俭平时不大管萧昱的感情问题,萧昱扭头看他:“父亲?”
    “你看你妹妹都要生孩子了。你什么时候也让我做祖父?碧灵出嫁以后,家里就要变冷清了。”
    萧碧灵近来想换了个人一样,在家中安心待嫁,话也少了很多。尽管吴氏再三表示一直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皇上也说不会撤销她县主的封号,可是她始终有心结,不愿意见人。
    凤子鸣也到都城劝了她几次。
    夏初岚让思安去准备茶水招待萧家父子,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身上的衣裳就有些汗湿了,扶着赵嬷嬷回竹居去换衣裳。
    路上,赵嬷嬷问她:“姑娘是不是因为相爷不在家,心里有些不高兴?”
    夏初岚叹道:“他是宰相,日理万机,从前就是这样。我若真跟他生气,一辈子都气不完。”
    赵嬷嬷笑了笑,扶着夏初岚进屋,提醒她小心脚下。
    赵嬷嬷去拿新的衣裳,夏初岚站到屏风后面,脱下外面的褙子,这时候地上有个影子,她以为是赵嬷嬷来了,便说道:“帮我拧一条帕子,我擦擦身上的汗。”
    外面有水声,然后又有人走进来。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猛地转身,看见顾行简拿着帕子站在那里,笑着问道:“岚岚要擦哪里?为夫可以代劳。”
    她身上只穿着抹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顾行简连忙伸手捞住她的腰,叫到:“小心!”
    夏初岚站稳之后,狠狠捶了几下他的胸膛,然后又伸手抱着他。她实在是太想他了,刚刚回家知道他没有在等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顾行简轻轻拍着她的背,将干净的衣裳披在她身上:“快穿上,别着凉了。好像变胖了一些?身上都有肉了。”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手臂却紧紧地环着她。他的妻终于回来了,心中某个缺失的地方一下子被填得很满。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于他是怎样的存在。
    刚才,他看到屏风后面她的身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夏初岚忍不住笑出来,仰起头道:“怀孕了当然会变胖,我现在可是两个人了。倒是你,怎么又瘦了?可是操劳国事,没有好好休息?”
    顾行简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我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夏初岚怔住,又拍了下他的胸膛:“几时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顾行简笑了笑,拥着她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他的手掌整个儿将它包住,柔软得像是一团羽毛。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又低头亲她。
    夏初岚躲到:“赵嬷嬷该回来了。”
    顾行简却不理会,抱着她亲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本该在家中等你,可宫中的确有要紧事。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了,进封普安郡王为建王,有退位之意。商议完事情,我马上就赶回来了。你可见到令公他们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夫君,我……”
    顾行简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明白,慢慢来吧。当年我回顾家,也花了几年时间才学会与阿兄他们相处。不过令公他们是真的关心你,我还未见过什么人能让他巴巴地来见。”
    若是从前,他不会说这些话。但经过这许多事之后,他内心对家人和朋友有了重新的定义。没有人可以孤立地活在这世上,前次都城生变,他是靠着萧昱,夏柏青,张咏还有吴均等人才可以力挽狂澜。他不是不怕的,万一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只要想着她跟孩子,想着那些冒险帮他的人,他还是无畏地走了下去。
    “夫君,我可以留他们在相府用午膳吗?”
    “当然,我想他们会很高兴的。”顾行简小心摸着她的肚子,“岚岚,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会有很多人疼它。”
    第一百五十九章
    腊月里, 高宗正式下了退位的诏书,新皇登基, 奉高宗为太上皇, 移居德寿宫,颐养天年。
    官员各有升贬, 但大体维护了高宗在位时的格局。顾行简加封龙渊阁大学士, 加太师衔,继续任宰相, 权领中书,一时风头无俩。这也是本朝由布衣平民所达到的最高之位, 在民间被传为佳话, 激励着无数苦读的寒门试子。
    这日下朝, 张咏追上顾行简,说道:“弟妹这个月就要生了吧?你别紧张,一定会顺利的。”
    他看出来朝参的时候顾行简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问问题的时候都走神了。想必是夏初岚临盆在即,他十分忧心。
    “多谢侍中。”顾行简抬手说道。
    张咏带着笑意看他。不过一年的时间, 顾行简真的变了很多。以前多半是淡淡地不理他,根本听不到半个谢字,近来好像越发地有人情味了。
    两个人并肩往宫门走, 随意谈论一些政事,张咏道:“据说现在因为免赋的政令,很多商人都跑到兴元府去做香料生意,金国的人也涌入宋境, 兴元府的人口一下多了起来。英国公世子自请调到兴元府去帮吴将军的忙了。”
    陆世泽跟顾行简依然有很多政见不合,朝参的时候会争执,互不相让。但前两日在丰乐楼遇到,两个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茶了。至于陆彦远便是求仁得仁了,莫家出事以后,莫秀庭虽然因为英国公的庇护而幸免于难,但因为无子等原因,备受冷落。
    听说陆彦远已经与她合离,她也离开了英国公府,住到仙云观取了。
    “对了我看到你推荐夏柏青升任户部侍郎的文书了。照理说,夏家那个夏谦可以留在都城或者在绍兴等地方任职,怎么吏部最后让他去惠州了?从那里再升回都城可相当难啊。你和夏柏青都没跟吏部交代一声么?”
    顾行简没说话,他当然是交代了。他暗中让吏部的官员选官的时候将夏谦发配得越远越好。以后夏谦若有本事再回来,他在都城等着就是了。
    两个人走到宫门口,正要告别,崇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相爷,夫人,夫人阵痛,赵嬷嬷说是要生了!”
    顾行简这几日提心吊胆的,弄得相府上下都人心惶惶。他身子僵了僵,连忙让崇明去牵马,跨上马就走,都顾不上跟张咏道别。张咏笑着叹了口气,什么事都难不倒的顾行简,原来也有畏惧之事。
    他看到崇明去而复返,去宫门那里托禁军去翰林院找潘时令。这年头生个孩子能劳动翰林医官出手的,也就顾行简家的那位了。
    相府里,顾家的人,萧俭和柳氏都来了,夏初岚的院子被各种人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侍女和婆子端着东西跑进跑去,萧俭比自己初当爹的时候都紧张,吩咐要用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顾老夫人站出来主持大局:“稳婆进去了没有?”
    柳氏正慌乱着,连忙应道:“刚刚进去了。”
    秦萝让乳娘把不到一岁的女儿抱到别处的耳房去睡觉。顾居敬这才赶到,他刚刚吩咐崇义将陈江流送出都城。因为顾行简的求情,陈江流得到皇帝的宽容,没有定罪。但他自觉无颜再面对崇明,想要离开。
    在夏初岚的建议下,顾行简将陈江流托付给顾居敬。顾居敬看陈江流读书识字还会算账,便将他送到明州的商铺去做学徒了。
    顾家瑞原本站在秦萝旁边,看到顾居敬,立刻伸手要他抱。顾居敬扛起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已经会说话了,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屋子,问道:“爹爹,婶婶跟娘一样在生小娃娃吗?”
    顾居敬点了点头:“很快你就又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玩了。”
    “我不喜欢妹妹。”顾家瑞扁着嘴道。他家那个妹妹就是个爱哭鬼,吵死了。
    秦萝听着屋内的动静,担心地对顾居敬说道:“我看妹妹那肚子比我的要大上许多,估计这个孩子长得好,不好生呢。前几日我看到她,双腿肿得都没办法下床了。”
    “别担心,阿弟不是说宫中那个专治妇人科的医官一直定期给弟妹把脉吗?第一胎都会难一些。你生瑞儿的时候不是也折腾了很久?”顾居敬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等顾行简赶回来,夏初岚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顾行简站在院子里,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手心一直在冒冷汗。他快速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默念心经,可心怎么都静不下来,只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于是众人看到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顾行简一反常态,六神无主地乱转。
    忽然夏初岚在里头叫了一声,顾行简心一跳,连忙拔腿上前,顾居敬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我进去看看。”
    “胡闹。产房你怎么能进去?”顾居敬皱眉斥道。
    夏初岚又叫了一声,隐约能听见在喊夫君。顾行简呆不住了,拉开顾居敬的手就要进去。
    顾老夫人扶着侍女走过来:“你可是一国的宰相,怎么能进产房?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看看吧。”
    顾行简怔了怔,顾老夫人已经扶着侍女进去了。
    顾居敬拍了拍顾行简的肩说道:“阿弟,你不要太紧张了。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进去她们反而一团乱,弟妹更不好生了。”
    秦萝和柳氏也都过来安慰顾行简。她们是过来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十分凶险。因为这是顾行简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大家都很紧张和重视。但男人进产房真的不祥,更何况顾行简身居高位,更不能这么做。
    随后潘时令也来了,顾行简看他进去,才安心了一些。
    直到傍晚时分,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过了会儿,稳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报喜道:“恭喜相爷,喜获千金,母女平安。”
    顾行简探头看了看襁褓里皱巴巴红彤彤的新生儿,脑袋就他拳头那么大,闭着眼睛,睫毛像她母亲一样长。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好,平安就好。有赏,统统有赏。”说完,就准备进去看夏初岚。
    稳婆连忙行礼谢过,旁人都围上去看新出生的小家伙,各个面露喜色。
    顾老夫人从屋里出来,心中有些泄气。她当然希望夏初岚这胎能生个男孩儿,这样顾行简就能后继有人了。顾家现在孙子辈男丁就一个顾家瑞,还是太单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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