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郡王惨笑起来,“路?还有什么路可走?我知道皇父的意思,他是想逼死我。兄弟四个,一位太子,两位亲王。我这个当老大的,军功最多,爵位却最低。若是有朝一日重回朝堂,满朝文武怎么看我?何况……“他失魂落魄游走着,垂着袖子道,”何况我还有没有这个机会重回朝堂,真说不准。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在劝自己,罪魁祸首不论是谁,横竖我不怨皇父。可是今天,又给那个未立寸功的老三封王……我知道,这些都是老二的主意,他从小就蔫儿坏,坏得肠穿肚烂!他害死了我娘和暇龄,现在又想逼死我,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他的话已经颠三倒四,毫无章法,所以火候应当差不多了吧!
    信王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以往瞧着兄弟之间好像不对付似的,其实咱们从来没有红过脸。兄弟这回是真的同情你,毕竟骨肉,总比外人要亲。咱们虽不是一个妈生的,毕竟一处读书十来年,不像二哥,他出阁之前在东宫习学,有专门的大学士教授他。我原本年纪最小,兄弟间的争斗和我没什么相干,但近来的事我瞧在眼里,很替大哥不值。”他喟然长叹,“想想辙吧,这么下去真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青鸾惨然望着外面的天,分明艳阳高照,他头顶上那一片,却再也照不进阳光了。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分明,信王站了会儿,见他总不回神,便拱手打算告辞了。才走了两步,听见青鸾叫他,回身望,他说:“多谢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愿意来走这一遭。”
    信王笑起来,笑得慈善,“我也是闲来无事,来瞧瞧你最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下台阶,停在石鹤边上看那两只獒犬。那狗先前因为主人不在,凶狠得要吃人模样,一旦见了主人,便懒洋洋只管晒它们的太阳去了。
    他回身道:“我听说这狗记仇,谁要打过它,即便时隔几年,它也能找到仇家,把人撕得粉碎?”
    青鸾说是,“它记得那个味道。”
    信王扬起唇角,“只认味道,认脸么?”
    青鸾不语,打的时候把脸蒙起来,畜生毕竟是畜生,可不只认气味和衣着么。
    第63章 繁红乱处
    ***
    要做交易, 难免会有牺牲。
    你希望得到什么, 你盼着过怎样的生活?现在的蛰伏,是在为以后的幸福铺路,这么想来, 就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武德殿的太阳暖暖的, 照在身上和太子东宫一样。茵陈以前三饱一倒,现在也差不多。刚来那会儿, 因为她那可笑且丢人的经历, 被信王跟前的人瞧不起。上了太子的床又给挤兑下来了,灰溜溜的,可见这姑娘不招人待见。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家里有权有势,没有一个人敢明着笑话她, 连他们正经主子都巴结她呢。后来花朝那天出了那件事, 她现在在武德殿的地位,终于和星河在东宫的地位相当。
    原来要爬得高,就得委屈自己, 只是好可惜, 这地位并不是她想要的。不过那天和星河的约定,算是达成了共识,为了这个目的继续扎根在武德殿, 虽然非她所愿, 但为了将来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坐在南炕上, 两只脚伸进一片光带里。炕桌上的博山炉刚投进香饼,丝丝缕缕的青烟从炉顶的孔洞里升腾起来,她拿手指拨了拨面前的迦南佛珠,本来想定定神的,无奈她与佛无缘,总静不下心来。
    武德殿离立政殿很近,中间只隔一所大吉殿。西边的随墙门开着,可以直通立政殿,这三殿本就在一条直线上,所以信王所谓的不随圣驾而居,其实不过多了两道宫墙而已。皇帝很疼爱这个小儿子,给了太子以外最高的爵位。恭皇后去世之后,幼子无依,也是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只不过皇帝机务忙,生活琐碎上没有那么面面俱到,这时便由左昭仪代为料理。信王因此没少吃暗亏,但恨左昭仪应当,憎恨皇帝,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一个人该有多狠心,才能对养大自己的父亲下狠手,想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
    年后骤起的那场轩然大波发生前,她恰好进了武德殿。信王大概还没习惯跟前有贴身女官的日子,有些要紧的东西没有藏好,被她发现了。茵陈这人呢,大事小情上都糊里糊涂,唯有一点值得骄傲——她六岁就认得上百种药材,不管是原样的,还是切成了片的。
    第二天立政殿里发生了暇龄公主往药罐子里加附子的事儿,她得知了消息,心头茫茫一片。只是琢磨这兄弟俩虽然同样不招人喜欢,但比起阴毒的信王,太子还是略微强了那么一丁点。
    其实她知道,他们把她送到武德殿,就是想把她配给信王。结果到头来信王竟是这样的人,敢情太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她本来就不怎么待见信王,后来又见识了他的不择手段,这会儿看见他就想吐,回到武德殿,仅仅只为遵守和星河姐的那个约定。
    忍辱负重,茵陈觉得自己现在颇能体会这个词儿的含义。她得继续做戏,还得不让信王看出来。从来女人都是嫁鸡随鸡的,所以她也学一学别人的认命,信王自然就信任她了。
    他从宫门上进来,先是朝南窗上看了一眼。两个人视线相接,各自都有些尴尬。上回花朝之后,她在他坦里躲了几天,今天是事后头一天回来当值,信王的眼里有快乐的光,在他看来她是已经屈服了。
    本来就是,女人的小脾气,闹了两天就该消停。毕竟木已成舟了,往后他才是她仰息寄生的天。不过哄还是得哄的,不光因她的家世,也因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她没迎出来,他只好进配殿。叫了她一声,她才扭捏下炕,屈腿向他肃了肃。
    信王年轻白净的脸上蔓延起了笑意,轻声问她:“身上还好么?”
    茵陈的心在打颤,如果可以,这会儿就想拿刀结果了他。可是不能,她身后还有整个上官家,再多的恨意,时机不到,只能忍着。
    她垂下眼,点了点头,所有的不甘都很好地掩藏起来,看着倒像是姑娘的羞赧。
    “让我瞧瞧。”他伸手来拽她的腕子,不等她答应就撩起她的衣袖。她心里怕,瑟缩着,最后还是咬紧牙关,没有把手抽回来。
    指尖在凝脂一样的皮肤上揉搓,那晚的淤痕逐渐消退,只余一点淡淡的黄影,他边揉边道:“是我过于急进,弄伤了你,今天向你赔罪,请你原谅我。那天喝了点酒,又遇上那么多事儿,所以……”
    茵陈道:“王爷别说了,我本来就是女官,您哥哥瞧不上我,才把我打发到您这儿来的。”
    听听这话,话里不无幽怨。对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侍奉枕席却被赶出来,更叫人没面子的了。寻常女官都知道脸上挂不住,她是娇养的将军府小姐,她的自尊心应当比旁人强千万倍。
    信王笑了笑,轻轻把她的手合在掌心,“二哥眼里只有宿星河,你应该庆幸离开了东宫,否则只会受更多的屈辱。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你,那天的事对你造成的伤害,也让我以后慢慢补偿你。你瞧事已至此了,倘或你答应,我过两天就面禀皇父,请他为咱们赐婚。外头信王府也在建造,你要是愿意,得闲也可以过去瞧瞧。”
    茵陈茫然抬起眼来,“信王府?咱们要出宫了么?”
    他有些惆怅地点头,“最后留在宫里的,只有太子。我年纪小的时候还有一席之地,现在大了,再在这里不合规矩,必须开牙建府。”
    茵陈很不舍的模样,有意试探他,“可是我才刚习惯这里的生活,这么快又要挪地方……”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暂时离开罢了,将来说不定还能回来的。”
    瞧瞧,这就是堂而皇之的野心。一个连父亲的生死都能利用的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有时候想想太子也艰难,人嫌狗不待见的,除了皇帝坚定不移地抬举他,一母同胞都在算计他。男人间的勾心斗角,和女人间不一样,女人伤筋动骨的不多,男人每战却必要见血。
    接下来的几天,茵陈忍着恶心同他亲热,虽没有再做那样的事儿,但耳鬓厮磨也不少。他开始逐渐信任她,总归有过那种关系,在他看来她是没有退路了,不帮衬自己的男人,难道胳膊肘还往外拐吗?
    立政殿里这程子倒有了笑声,武举的春闱快要到了。大胤文武会试定在春夏之交,武举除了前两天,每天三场的生员选拔,剩下的最后一天,作宗室子弟骑射考核之用。
    离春闱还有七天。
    傍晚时分,一个高个儿太监疾步从武德门上进来,茵陈那时正掌灯,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太监把一方盖着罩布的大红漆盘呈上来,垂手向信王复命:“才收进尚衣局的,没有浆洗过。”
    信王颔首,探手要掀那盖布,太监笑着阻止了,说:“王爷且慢,沾上了您的味儿就不好了。大件的东西实在不好动,每日收库都有记档,魏姑姑这人揪细,万一闹起来,奴才吃罪不起。只有贴身的小件儿,库房里有盈余的,随意往上一添,能够糊弄过去。”
    茵陈听得心里发毛,因为牵扯上了尚衣局和魏姑姑,她知道必定和东宫有关。这么看来,信王怕是又要出幺蛾子了。她手里照旧忙她的,拔长了耳朵贴在落地罩后的帷幔上细听,听见信王把那个太监打发走了,又招跟前总管来。说青锁门下钥前,把东西给夕郎1送去,让他带出宫。后头又要再吩咐什么,御前派了小太监来,说万岁爷胸闷气短得厉害,请王爷即刻过去瞧瞧。
    信王匆匆便出门了,茵陈扒开帷幔看,总管以为殿里没人,放心站在东边廊下分派入夜的差事。她蹑着手脚过去,漆盘还在案上摆着,她顺了顺气儿,掀开盖布看,是一件杭缎的里衣。先前尚衣局的人说才从东宫收来的,没有浆洗过,看来是太子的东西。不让信王沾染,怕留下他的味儿,他们越避忌的,越让她觉得当从此处下手。
    看看天色,离青锁门下钥只有一炷香的工夫,要快。
    她回身进内寝,打开螺钿柜,翻找出了信王的里衣。好在王爷和太子在规制上差了一截子,如果要专等尚衣局送换洗衣裳来,那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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