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后宫争斗啊, 女人多, 心眼子也多。要防患于未然,这道理她知道,奈何东宫女官无法插手北宫的事,一切只能暗中进行。她还是算错了一步,一直以为皇后会打长御肚子里的孩子主意,结果闻啼莺一死,安插在那头的人全成了无用功。她自己又受诬陷被关进这里,外面的事一点插不上手,越着急,越焦躁,恨不能冲破这牢笼,一气儿飞进北宫里去。
    她两手紧紧扣着珊门,木栅上的毛刺刺痛了掌心也顾不上,急切道:“仇令替我想个辙,带话给皇上,宿星河能自证清白,请皇上准我调查此事。”
    戴罪查案这种事,以前倒不是没有,可一般都是官员自身不牵涉其中的。这回杀人的嫌犯就是她自己,自己查自己,皇上未必有那个心胸。
    掖庭令无奈点头:“成,瞧在咱们以往的交情,我给您带这句话,但皇上什么想头儿,真是天知道了。”
    一壁说,一壁摇着脑袋走出了牢房。
    抬头瞧瞧,月在中天。小太监过来回禀,说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都已经入宫了。
    他抬了抬下巴,“走吧,过去听示下。”
    掖庭令是个靠谱的人,他受人之托,就想着要忠人之事。赶到北宫时,还四下搜寻皇帝,想上前代锦衣使传话,可一瞧皇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又有点露怯了。
    闻长御的尸首停在了凝阴阁里,她生前居住的寝宫也被封了,等待刑部衙门派人查验。这不是掖庭令头一眼看见长御的尸首,但即便第二次过目,也还是叫人五味杂陈。
    死了的人可再也用不上高床软枕了,一块硬铺板,首尾拿两张春凳支着,身怀六甲的长御仰天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布,肚子像山似的,坟起来老高。
    宫人觉察她出事时,第一时间报了掖庭局。为什么不先试着救治呢,因为一瞧那模样就知道救不了了。她是仰面朝上跌在那里的,眼睛半睁着,瞳仁儿都扩散了。掖庭令赶来勘察时,发现她面部有细小的出血点,按照常理推算,应当是死于窒息。
    轻轻掀了掀她的衣领,果然发现一根极细的勒痕,不过这种勒痕想致命,徒手是办不到的。于是领着几个侦办的人在殿里搜查,最后墙上那柄用以装饰的宝弓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弓挂偏了,显然有人动过。观察弓弦,牛筋为质,上擦黄蜡,这么强的韧性,想勒死个人太称手了。
    凶器找到了,比对一下弓弦和勒痕,正好吻合。但是之前的一通搜查,也查出了那支虾须簪,问遍温室宫,没人认领。最后有人指出曾看见锦衣使戴过,更巧的是锦衣使之前造访过温室宫,但并没有见闻长御。所以这支簪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管他是谁,有嫌犯就必须抓,虽然他也不认为一个管理控戎司的女官会那么蠢,把这样的证物留在现场让人拿住。况且想杀人,根本用不着她亲自动手,随便指使个心腹就办成了。但这种推理不由他掖庭令来做,他只管照着牌面上的疑点办差,接下来的生杀大权得听主子定夺。
    可是很奇异,皇帝脸上没有悲痛,没有震惊,有的只是无边的寒意。
    掖庭令有些吃不准眼下的形势了,看看督察院和刑部的人,那些官员也是耷拉着眉眼,不声不响。作为内廷的官员,又是主子和其他高官皆在场的情况下,掖庭令决定继续观望。
    观望了半晌,果然事情又有了新进展,御前的高无忧入殿回禀:“尚药局派医女入宫了。”
    掖庭令回身看,看见负责皇帝医事的医正,领着两名头戴方巾的医女立在南北夹道上候旨。关于医女他是知道的,当初掖庭领命从官户中挑选工巧者,送进太医署学医,处所安置在别院,不和太医署学生混在一起。等学成之后分派各个公主府,以伺候公主们的疾病和饮食,所以她们和宫廷内后妃是没有任何往来的。
    这时候招医女进来做什么?掖庭令有点懵,再看太子,他向皇帝俯身拱手:“究竟是真是假,派人一验就知道了。”
    皇帝看太子的目光,透出一种悲凉的味道。掖庭令进宫近二十年,从没见过皇帝流露出这样的气象。是因为太累太绝望吗?后宫接连出事,终究血肉之躯,桑榆向晚的年纪不得安宁,这皇帝当得也甚凄苦。
    温室宫里隐隐传来婴孩的哭声,闻长御出事时皇后已经诞下皇子了。皇帝隔着宫墙向南眺望,喃喃道:“青主,皇父再相信你一次,只愿你不要令皇父失望。”
    太子愈发底下身子,火光映照下的侧脸白得出奇。
    毕竟皇后寝宫,能进去的人不多,皇帝和太子率先迈入,后面跟着督察院院使和刑部尚书。掖庭令左右看看,再想想自己的职位,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了进去。
    前殿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不能再入了。悄悄偏头看,珠帘和轻纱后隐约可见凤床,皇后的声气儿悠悠传过来:“皇上,恕臣妾不能下地相迎了。您瞧瞧孩子吧。”
    新生的皇子包在朱红的襁褓里,由奶嬷儿抱到皇帝面前,孩子一只眼睛刚睁开了一道缝,从那缝里乜着他的“皇父”。皇帝看了一眼,有些怅然。想了想,又伸手逗弄孩子,“皇后,这真是朕的皇子吗?”
    床上的皇后怔了一下,立刻说当然。又不无哀伤地叹息:“如果长御在,哥儿俩一边儿大小,将来不知多热闹。长御死得冤枉,要不是她,该死的人就是我……”
    掖庭令觑觑太子,他脸上喜怒全无,偏身一个眼风示下,殿外的医女领命,一前一后进了皇后的内闱。
    重重帐幔接连放下,菱花门也阖了起来。延龄公主一直伴在皇后左右,见生人进来,厉声呵斥:“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医女应答:“奴婢们是太医署人,奉旨入宫,为皇后娘娘调理。请娘娘宽卧,容奴婢们上药。”
    结果皇后坚决不许,闹得内寝一片鸡飞狗跳。
    皇帝在前殿听着,沉重地闭了闭眼。这殿宇的温度随着内寝的吵闹不断升高,皇帝的怒火也不断积累升腾。掖庭令看见他手里的佛珠盘弄得越来越快,面皮也从青白转成了紫红。
    不需要假他人之手,忍无可忍时,皇帝一脚踹开了内寝的菱花门。寝宫里的众人惊讶地看过来,皇帝死死盯住了皇后,一步一步逼近,语气阴鸷可怖。他说:“这是为你好,你伤了身子,需要调理。她们是正统的女医,给你验一验,也好对症下药。”
    这时的惠后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了,可她还在咬牙坚持着:“多谢……主子厚爱,臣妾没什么大碍,用不着上药。”
    “你在怕什么?”皇帝又欺近一步,二十年的老人儿了,对面却如不相识似的。
    皇后唇角浮起一点勉强的笑,“臣妾是皇后,臣妾有臣妾的尊严。”
    “皇后?”皇帝闻言发笑,“可是皇后连朕的话都不听了,尊严还顾得成吗?”
    延龄公主见势不妙,站了出来。她对皇帝肃礼道:“皇父,母后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请皇父顾念则个。”
    皇帝转过视线打量她,“延龄,你不是身子不好吗,要好好休息才是。”
    六个月没露面的公主,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她以前身形很清瘦,生来骨架小的女孩儿,即便胖了些,也不过稍显圆润。她自小到大是公主里最不起眼的,性格不出挑,长得也不出众。皇父眼里从来只有暇龄,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无声无息地存在着,一个不留神,经常会被忽略。
    她以为皇父从来不在意她,所以被问及身体,她便陡然一惊。一时酸甜苦辣都涌上心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低下头,应了句:“多谢皇父垂询。”
    医女还想上前,皇后的反应激烈如初,皇帝惨然望着她道:“孩子真是你生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皇后被戳到了痛肋,简直像个战士,“皇上又打算听别人的挑唆了吗?从年下开始,这宫里就不太平。先是暇龄公主莫名其妙地投毒,后又有信王之死牵扯出大皇子。现如今主意打到我们母子头上来了,皇上难道一点都没有怀疑,这幕后究竟是谁在操控吗?”
    前殿里的人悬着心,侧耳听里间动静。掖庭令小心翼翼观察太子,他青竹一样站着,可当皇后终于将战火引向他时,他忽然接过了奶嬷儿手里的孩子,转身迈进了皇后的内寝。
    “母后这是在暗指儿子吗?”他脸上带着笑,和风细雨道,“暇龄的死、青葑的死,还有青鸾的死,依母后之见,怕都应该算在儿子头上吧?儿子是储君,在储君地位受到威胁时,我也许会出手。但母后也瞧见了,皇父爱重儿子、信任儿子,儿子没有理由为这种莫名的猜忌,去坑害至亲手足。母后知道,这些人死于什么吗?死于欲望和野心。他们想尽办法试图把儿子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其实何必麻烦,只要来同儿子好好说,儿子可以把太子宝座让给他们。”语毕,垂下眼看手里的孩子,不无怜惜道,“他太小,没法儿开口……孩子就是这样,哪怕再想哭,蘸上一点儿糖水,他就不哭不闹了。”
    皇后呆坐在床上望着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等回过神来,挣扎着想把孩子要回来,他退后半步道:“母后这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欺君罔上可是死罪,您以前胆子那么小,当了两天皇后就学会了瞒天过海,真叫儿子刮目相看。”
    皇后恼恨,说他血口喷人,转而向皇帝哭喊:“主子,您不能相信他的话,他是有预谋的,想除掉中宫……”
    皇帝没有说话,倒是太子接了口,“母后,您当上这个皇后,还是儿子举荐的呢。”
    皇后脸上一霎五颜六色,然而还没来得急反驳,却看见他把手里的孩子高高举了起来。
    殿里众人,连同皇帝也被他这个举动唬着了,他只是定眼看着延龄公主,“来历不明的孩子,欲图混淆皇家血脉,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当场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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