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雷克萨斯缓缓在身边停下,冉云素眯着眼朝车内看去,见方舒正缓缓将副驾驶这一边的车窗落下。“去哪?我送送你。”
    冉云素拉开车门坐进去。
    “没想到你还真的敢坐我的车。”
    “我总相信,一个人不至于在同样的地方摔两次大跟头,我没那么倒霉,你应该也没那么愚蠢。”冉云素轻轻扶正了自己的右腿,“何况,这会儿我真的有点儿走不动了。”
    “对不起——”
    方舒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语气里却是她从未听过的真诚。“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收过任何一张罚单,你相信吗,十几年,一次都没有过……”
    “欠债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把腿赔给你……冉云素,我不仅害了你,还害了我哥……”
    提到方晋,冉云素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谁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就当是宿命吧,你也不用再一直纠结这些……有些事情,得你自己先原谅自己,才能迈过去。”
    她看了看窗外,“谢谢,我到了,里面不好停车,就这里下去吧。”
    “我恨过你,是因为我哥……”方舒幽幽地吐出一句,冉云素已经搭在车门上的手停了下来。
    方舒转头看向她,“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哥是因为你才跟我嫂子离婚的。”
    “你说什么?”冉云素不可思议地蹙眉,方晋离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好像从来也没关注过、在意过。
    “那年夏天我撞伤了你,当时我怕得要命,第一时间就给我哥打了电话。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被送去抢救了,后来他就每天都往医院跑,我知道他是为了帮我擦屁股,不敢说也不敢问。
    再然后,他四处找关系安排你进美院读书,虽然你的高考成绩好到任何一个美术生都望尘莫及,但你知道更改提前录取的艺术院校的程序有多难,他硬是找遍了所有的关系把你塞了进去。
    后来他又为了你买房子,事无巨细地为你考虑,千方百计地哄你开心。
    他比你大了十几岁,和我嫂子又一直和睦,我从来都没有往别的方面上想过,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主动跟我嫂子提出了离婚。
    他说他爱上了别人,爱到无药可救,连良心和责任都拉不住自己了。
    嫂子听了很伤心,也没办法接受,跟他闹了一阵子,最后被他的铁石心肠伤透了心,一个人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那会儿你多大,十九还是二十?我猜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我哥不是个青春期的愣头青,他也不是做事欠考虑的人,就在你毫无反馈的情况下轻易丢掉了自己的家庭,就为了有资格心安理得喜欢你。
    他可真是活该,足足等了你十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了别人。
    你结婚的那天,鲸市特别冷,他一个人在美院后山的思竹林里坐了一天一夜,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了,高烧了一个星期。那年的假期我就守着他在医院里过的,他真是我见过的最傻的一个人。
    冉云素,其实你也是个傻瓜,为了秦烈风一叶障目,谁的真心都看不见。
    所以,我恨我自己,你是我哥命里的那个大天劫,而这个天劫是我给他引来的……如果当初,你被我撞死了,对他来说结局会不会更好一点。”
    良久,冉云素紧绷的面色才缓缓放松一点,“现在还想撞死我吗?如果不想的话,麻烦你调个头送我回家。”
    方舒嗤笑一声,“你还真是……算了,反正是我欠你的。谢谢你上次帮一方阁度过难关,还有,我哥说你画展上的那组《破碎》衬得我那幅就像小学生习作,你真觉得我画得很差劲吗?”
    “那样的画,画不出真情实感来是好事。”
    *
    天气转暖,魏嫂穿梭于衣帽间和储藏室之间规整春装,拾掇旧物,冉云素在一旁给她搭手。
    “这个旧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上面好像还刻了字?”冉云素拭去上面的薄灰,依稀辨认出歪歪扭扭的秦烈风三个字,中间的烈字刻得三足鼎立,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凭借她的专业知识推断,这雕刻工具八成是一把削铅笔都费劲的铁皮小刀。
    魏嫂笑道,“那可真是有年头的旧东西了,没想到他还一直收着,你打开看看。”
    冉云素轻轻推开抽屉式的上盖,里面摆满了杂七杂八的小物件。抠掉了扳机的小水枪,少了个轮子的赛车模型,拧不动弦的跳跳蛙,各式各样的哨子、陀螺,还有一部迷你water game的游戏机……
    “这是他小时候玩过的?”仔细看看,没有几个是全须全尾的,除了一只铁皮口琴,居然还完好地呆在丝绒套子里,仅有一角带着块黑色擦痕。
    “烈风小的时候可真是皮得没边儿,没少让尹主任拿鸡毛掸子抽他……其实那孩子也挺不容易的,爸妈整天忙得见不着人,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委屈,要是不淘气就更没人注意他了。
    有回他妈揍他揍得狠了,撒完火自己也心疼,就好声好气地往回找补,给他买了那个口琴,还留他在自己房间睡了一晚上,把他美够呛。
    打那以后,放学就跟家里吹,没人教他,刚开始也吹不成个调儿,听得人脑仁儿疼,姐弟俩天天为了这事儿吵架……有次烈岩实在烦了,就把他口琴给摔了,这下他可气炸了,竟然使了诈把烈岩给绑椅子上,硬是对着她吹了一个多小时……”
    冉云素听得骇然,真暴力,怪不得秦烈岩一见他就炸刺儿,也不喜欢练琴,敢情是有面积巨大的心理阴影。
    她一边摆弄着这些旧物,一边想象烈风小时候的样子,心想如果自己有个这样的熊孩子,会不会也气得直接赏他一顿简单粗暴。
    魏嫂将衣服挂好,转身对冉云素说,“最近胃口好一点了吧,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去买菜。”
    “啊?”胃口好一点,还真是,冉云素有一点心虚,难道是昨晚半夜偷偷去厨房拿吐司吃被人发现了?“我……还行,那就吃鱼吧……”
    “行,吃鱼好,鱼肉最有营养了。”魏嫂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转身去换衣服,“你累了就去躺会儿,这时候爱犯困也是正常的。”
    “……”冉云素心里咯噔一响,“魏嫂,你……看出来了?”
    “我是过来人了,还能连这都看不出来。唉,你也是处心积虑地瞒着,平时总躲着我,还找借口给我放假探亲,不然我还能发现得更早些。”“你别怪我多嘴,烈风也是担心你,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跟动他心尖似的,不然他也不能……”
    既然秘密都给撞破了,冉云素也不好再负隅顽抗地抵赖,“魏嫂,你可不可以先别告诉他,我会自己跟他说的。”
    “放心吧,我不说,”魏嫂这次倒是应得痛快,“反正他没几天就要回来了,说不说的到时候也都知道了。”
    “……”
    这话还真是提醒她了,烈风再有一个星期就回鲸市了,到时候想瞒肯定是瞒不下去了,为今之计除了期待坦白从宽之外,只能硬着头皮去拉外援了。
    *
    秦烈岩刚开着车子驶进员工停车场,就看到冉云素站在门诊楼前面等她。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非得堵着我上班说。”她掏出一根皮筋将头发拢起来绑好,“怎么了?烈风欺负你了?他这不是走了好几个月了么,也欺负不着啊。”
    冉云素鼓起勇气,“姐,我怀孕了,他还不知道,不过下周他回来就肯定瞒不住了,我怕他——”
    “啊?!”秦烈岩觉得自己的脚背被下巴砸得生疼,目光瞬间聚焦到她的小腹上,平时冉云素穿衣风格就偏自然宽松,人又纤瘦,实在看不出什么孕态来,“什什……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你怎不早说!”
    冉云素心说,早说的话,这孩子的小命还能保么?
    “不行不行,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人可做不了主,走走走,我带你找咱妈去!”她神经兮兮地挽着冉云素的胳膊就把她往住院楼那边拖,突然又反应过来对方是孕妇,“慢点慢点,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儿。”
    “几个月了啊?从来都没到医院检查过吗?”
    冉云素摇摇头,“我……不太准,也许三个……还是四个……反正之前还会恶心呕吐,最近好了些……”
    “诶呦我的姑奶奶,那起码得有十六周了吧,你可真能瞒啊!”秦烈岩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不对,他那种严防死守的性子,你是怎么怀上的?”
    “我把药换成了维生素……”
    “我……”秦烈岩彻底没了脾气,“冉云素你真是不怕死啊,忘了自己骨盆和腰椎上都是锲过钢钉的了?”
    “要干什么来着?”秦烈岩在走廊里驴推磨似的转了半圈,“对了,我先带你去做个b超看看孩子什么情况,都被你吓糊涂了……”
    ☆、从此以后(四)
    一张b超单子摊在尹主任的办公桌上,黑白打印的影像里一个婴儿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辨,下面一行行的数据都在显示这个顽强的小生命即便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仍然茁壮生长着。
    尹主任喜怒莫辨地沉默着,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张二维胎儿照片上,良久才嘟囔了一句,“这孩子……长得挺好看的……”
    “……”冉云素和秦烈岩面面相觑,糊成这样的二维照片不懂行的大概都看不出是个人,她居然还能看出来好不好看?
    究竟是尹主任的专业技能已臻化境,还是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孙辈给惊得说胡话了?
    “它很健康,”尹主任的面色突然柔和起来,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又收拢了些,“已经十六周多了,感觉到它动了吗?”
    “还没有。”冉云素如实回答。
    “我们这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只要能坚持到三十二周……至少三十周。”
    她将视线转向秦烈岩,“打个电话叫你哥哥嫂子过来,素素身上的那些旧伤看看他们那边是不是可以搞定。”
    “这次我不会放弃的,我肯定要把它生下来。”待宰羔羊有点儿沉不住气了,生怕有什么搞不定的状况横生枝节。
    “没说不让你生,你也不能有事,不然我没法跟老秦交代。”尹静祎摘下眼镜长吁了口气,“要是连自己的媳妇和孙子我都保不住,我看我也就该退休别干了。”
    冉云素突然觉得喉头一紧,泪意涌了上来,她这一个执拗的决定,后果可能牵扯了所有秦家人。之后的几个月里,大家都要跟着她担惊受怕,如履薄冰。
    随后赶来的秦教授倒是还算镇定,大抵觉得目前这个阶段他也没什么可做的,只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要她凡事小心。
    穆瑾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全程都黑着脸,看都不看冉云素一眼,把自己气成了一只河豚。
    临时家庭会议一散,冉云素就去追气鼓鼓飙出门的穆瑾,“穆穆,等等我——”
    到底也是心疼她,穆瑾的脚步缓下来,转头朝她喷了口闷气,“长能耐了,连我都瞒着,你怎么不偷偷生下来才告诉我。”
    “对不起,看在当年鱼蛋粉、麻辣烫和汉堡薯条的份儿上,原谅我一次吧。”
    “……”
    穆瑾毕竟也是当了妈的人,态度上也没有几年前那么坚决了,只是对冉云素的那份担心还是如剑在悬,“你就等着秦烈风回来收拾你吧。”
    “你们都说可以,他就能安下心来了。”
    “可以个屁!”
    穆瑾余怒未消,“实话跟你说吧,秦烈峥不好意思直说我可没什么好隐瞒的,你的情况,如果胎儿大到威胁了你的健康,一旦出现异常状况,就得让它提前出来。如果你们可以相安无事到三十周以后,它的成活率就会在七成以上……考虑到尹主任的技术,八成以上吧。”
    “那如果不足三十周呢?”
    穆瑾看她失了血色的小白脸,残忍的话又给生生咽了回去,“有尹主任这种大神级别的活菩萨在,不会撑不到三十周的,你也别太担心……”
    好吧,话都让她给说了。
    *
    烈风在返程登机之前,接到了他哥的一通电话,把素素怀孕的事情跟他打了个预防针,“妈让我提前跟你说一声,就是怕你到时候搂不住火再给她吓到了,事已至此,到时候好好跟她说。你这不是要飞三个多小时么,够消化的了吧?”
    于是秦烈风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差点儿被这一记预防针直接给扎死。
    曲宏杰觑着他一张死人脸也没敢多问,一路上把能惹到他的活物从头到尾想了个遍,也没缕出半点头绪来,难道是空姐们要签名的姿势不对?关键是他也没搭理人家啊。
    一进家门,他这副既想吃人又含嘴里怕化的矛盾表情在那张帅脸上怪异地和平共处下来,提了好几口气,最后憋出一句,“过来,让我看看你。”
    敢情酝酿了一路,所有的惊怒都化在自己血液里了,出口的也只剩下心疼和温柔。
    他的手在她肩膊脊背上兜了一圈,缓缓滑到她的小腹上,然后轻轻地停在那里,“是不是想气死我,还学会偷梁换柱了……这个家伙,折腾你了吗?”
    冉云素赶忙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有,一点没有。”
    烈风无奈地瞪了她一眼,“胎教撒谎不太好吧,就不能对我实话实说吗?”
    “嗯……有段时间会吐,但是没有晕倒过,一次也没有。”“妈说它已经有个洋葱那么大了,而且长得很好看,你不能不想要它!”
    “真能装蒜!”烈风嗤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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