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不离踏步进来,祠堂里老奴瞬间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这位大人的手段她们是见识过的,今晚上的事情她们这些人最好的结局无非远远发卖,至于不好的下场,这群人已然不敢去想。
    张妈目眦欲裂,若非燕云歌伸手一拦,只怕已经扑上去拼命。
    燕云歌让张妈先回去,她要为莫兰讨回公道,今日未必会有结果。张妈忠心,却也沉不住气,若突然发作起来,只会坏自己的事情。
    张妈死死盯着燕不离,咬牙切齿地不肯走。
    燕云歌抓着张妈的手微微带力,规劝道:“母亲现下一个人,我不放心……”
    张妈表情急了,“可是……”
    “你留在这只会教我分心。”
    张妈眼圈瞬间泛红,眼见着眼泪就要流出来。
    燕云歌不得不沉下声音,只一句,“听话。”
    张妈心一凛,只好抹着眼泪点头,跟管事先离去。
    无关人等已散个干净,管事为防万一,亲自站在门口把守。
    燕云歌负手在后,做好了燕不离要发难的准备,没想到燕不离在燕老夫人身旁坐下后,借着喝茶的功夫静默了半晌。
    燕云歌不动声色地笔直站着。她刚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但凡这位父亲还有点血性就容不下她继续安稳地在这站下去。
    早年就听张妈说这位父亲是寒士出身,族上往前数三代皆是从武。后来进入治世,估摸知晓仕途才是根本,便彻底摒弃武将门风,精于读书。可惜族里整个江河日下,便是让他读出名堂,仕途若无人打点,连个像样的官职都发派不到。
    家族希望全系他一身,他却无力扛起大旗,眼见京官无望,又不甘继续埋没下去,这才将心一横,选择了同样是武将出身的莫家。谁会想到弱冠之龄的状元郎会凭借一身学识一张好皮囊,厚着脸皮频频上门只为博得莫家二老的青睐。
    莫家二老上没上当她不知,但她那个傻母亲却因三番两次的偶遇,彻底陷了进去。
    没见这个舅舅前,她只当莫家的悲剧,只是简单的武将之家不善谋划,后来发生了什么,猜也猜到了。现下来看,其中还掩藏了一个男子无限的情深和纵容。
    难怪莫兰时刻自责。
    燕云歌在燕不离身上丝毫找不到张妈口中那局促、拘谨的痕迹,浸淫官场数十年,他早将自己修炼得密不透风,令人无从下手。
    城府之深,不怪莫兰和莫家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等卑鄙小人竟会是她生父,燕云歌只觉讽刺。
    燕不离的眼睛透露出疲惫,让燕老夫人稍安勿躁后,斟酌着打算先试探,“相府的地契在你手里?”
    燕云歌倏地一笑,“燕大人想与我谈条件?”
    燕老夫人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燕不离略垂下眼沉思。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长女甚是聪明,若是男儿身,未必不能担起光耀相府的重责。
    可惜世道就是这样,女子再强也没有出头天,他不是没有想过栽培长女,在没有衍哥儿之前。
    想到唯一的这个儿子,燕不离万般烧心,不得不多喝了几口茶去掩饰。他平生树敌无数,致仕后昔日政敌不定要如何反扑报复,仅靠过去的余威护着幼子平安长大又显然不够——
    想到这里,燕不离抬眼看向燕云歌。他不愿意高看长女一眼,但是杀伐果断的她显然要比燕行更合他心意,也能信赖。
    当然,这是在莫兰没死之前。
    现下,这长女是正露着獠牙随时准备跳上来咬死他的猛兽。
    燕不离想了想,沉声道:“你母亲病去,为父也甚是伤心,也是为父这些年疏忽之故。作为补偿,为父可以助你,只要你既往不咎……”相应的,他也做出承诺,“三年内你想再升一级,不难。”
    燕云歌冷笑了一声。口口声声自称为父,这许多年来他又何曾尽过父亲责任?
    且不说他用仕途威逼利诱自己,就凭他想息事宁人,让莫兰坐实病去的消息她就无法忍耐。
    她若真答应这荒谬的条件,不说自己良心难安,仅文香赵灵那里,她今后都无法立足。
    燕云歌的怒火就要跳出胸腔。莫兰刚去,这个父亲毫无悲鸣不说,甚至精准地找到自己的要害,面不改色地坐在这与她博弈,用薄情寡义、寡廉鲜耻来形容他都是客气的了!
    燕不离见她不答话,蹙眉又问:“你意下如何?”
    燕云歌忽而一笑,意味深长道:“都说这功名奕事,富贵流传,奈何再官宦人家也有气数用尽之时,其中滋味,想必燕大人高门府邸住久了,有些忘记了。”
    燕不离如何听不懂,有一瞬间想要拍案而起,他这长女的确有逼疯人的本事。
    他恨声道:“此事闹大,于你又有什么好处,你母亲已经死了,任谁也无力回天,你不借着想想谋取好处,与我还要闹什么!我若受辱,你又能讨到什么好!”
    也不想想事情闹得太大了,她一燕家之女抹黑了名声,如何在京中行走?
    燕云歌仿佛听到天大笑话,她从未想过她这位父亲如此自以为是,她的母亲死了,她需要在这件事情里谋得什么好处?
    先前当他老成谋国,现下来看无非贪生怕死,舍不得眼前名利便说,还要打着为她好的名声。
    她可真受够了这些男人的愚蠢。
    燕云歌冷笑不断,“我需要什么好处?燕大人要真是有心赎罪,不如让我母亲哪里来,回哪里去,省得死后还挂着你燕氏的姓,没由来得恶心她。”
    “你!”燕不离气得不轻。
    “没有规矩的东西!你怎么敢这么对你父亲说话!”燕老夫人按不住怒气,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父亲?”燕云歌抬起眼。
    她的这句反问更像一记巴掌狠狠甩着燕不离脸上。
    “燕大人还真当不起我叫你一声父亲。燕大人,我仅问你三处。我母亲病重时,你身在何处?我母亲命在旦夕时,你可曾来问过她一句死活!我母亲一生郁郁寡欢,你可知是何缘故!”
    字字铿锵有力,燕不离被问个脸色铁青。
    “燕大人答不出,我来替你回答。你一面蚕食妻族,一面扮着情深,踩着莫家上位,又不喜别人说你攀借姻亲,道貌岸然且就罢了,到我母亲死了你连妆点门面都不屑,迫不及待地就想来逼迫我交出她的财产,我母亲尚在人世,我或许会有顾忌,如今她死不瞑目,你哪里来的脸面求我既往不咎、高抬贵手!”
    句句诛心,燕不离羞愤难当。他只觉这些年急欲掩饰的难堪在瞬间一次性被人瞧了个干净。
    燕老夫人忍不住愤慨道:“逆子!你怎么敢对你父亲不敬!”
    燕不离阻止燕老夫人再说,知晓这长女的打算后,他反而冷静下来,神色冷峻地回应:“你母亲既入了我燕家,生生世世都是燕妇,且她一生毫无过错,现下病故,我断没有休离的道理。”
    燕妇?燕云歌嗤笑不断,“燕大人厚颜如斯,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你既知晓她一生没有过错,我要的自然是堂堂正正的和离书,休离?燕大人想什么呢?宠妾灭妻的人是你,你还妄想我会给你保留脸面。”
    “孽障!”燕不离拍案而起。
    “行了,来去就这几句。”燕云歌实在没耐心继续周旋,“燕大人可以冥顽不灵,就别怪我做出代母休夫的浑事,毕竟这天底下没有新鲜事,我母亲嫁予你是什么样,现下又是什么样!”说到此处,她的眼神越发凌厉。
    “自我朝定鼎以来,几代今上都奉行德治天下者,不绝人之理,若让陛下知道燕大人背后忘恩负义的行径,不说我这个被逐出祖籍的燕家女会不会被波及,你那小妾生的儿子——”
    燕老夫人白了脸色争辩:“衍哥也是你弟弟,你怎么忍心害他性命!”
    燕云歌沉了脸,“莫兰还是我母亲!是莫家人如珠如宝养大的珍宝,老夫人又可曾对她有半分动容!横竖我只当我母亲福薄,当不得你高门府邸的燕妇,燕老夫人既然心疼孙子,最好今日就将和离书给我,别到明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要你也一尝我现在心头的滋味!”
    燕老夫人涨红了脸,想骂不敢骂,孙子是相府的将来,也是她的死穴,她断没有为一个咽气的人去将宝贝金孙置于危墙之下的道理。想到此,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
    燕不离怒容满面,一口回绝,“莫兰适才病故,若再传出和离一事,百官要如何看我,儿子以后又要如何立足!”
    燕云歌懒得听了,转身就道:“既如此,明天我就去敲大鼓,告御状,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不要,也要让我母亲离了这吃人的地方。”
    “你站住!”
    燕云歌回头看突然出声的燕老夫人,就见她咬牙切齿说声作孽,用着壮士断腕的神情对燕不离道:“你写给她。”
    燕不离额头上青筋暴起,“母亲糊涂!”
    燕老夫人闭上眼睛,用着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艰难道:“这座宅子是你多年来的功勋,也代表你的荣耀和体面,燕家门生虽多,却无一人可以继业,衍哥更需要时日成长,在他未成长前他还需要你的庇佑,你若在此时出了事,累及的不止三代。你写给她,外界无论将此事传成什么样,由我一力承担。”
    燕云歌内力深耳力不差,冷眼瞧着这唱作俱佳的母子,心头直泛恶心,目光不无鄙夷。
    事情闹到这份上,燕不离分明有了决断,最后却由一个老妇人拍板,他为了保全名声果然虚伪至极。
    燕不离咬死不写和离书,燕老夫人果断转身,半晌后拿着张盖有燕不离名讳的私章的薄纸出来,微眯起眼,“拿了就走人,以后不准你踏入我们相府半步!”
    “你放心。”燕云歌将那空白的黄纸收起,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几乎带着点怜悯,“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不屑来。何况,便是没有今日这出,你又还能住上几年。”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好个毒妇!”燕老夫人气得面无扭曲,一口气就要上不来。
    燕不离凝视燕云歌的背影,狠出了一口气后,才慢慢说:“她嚣张不了多久。”
    纵然一再开解自己,燕不离闭上眼睛,只觉得刚才长女的每一个字都是削铁如泥的刀子,一刀刀全往他的心上扎去。他忍不住想起过往种种,想起莫兰对他的毫无保留和情深义重,突然像被抽去全部力气般,无力坐下来,声音微哑:“这样也好——”
    书房当中,桌上一堆沙盘。
    凤瑝接到消息就来了,脸色难看。
    “你又发什么疯?”
    柳毅之站在沙盘前摆弄江山,连灭两座山头,听到话也仿佛没听见,一声不吭。
    凤瑝目光沉沉,“堂堂国公府的嫡子,你当知晓门楣的重要,那个女人三番两次戏弄你,你若还为她萎靡了意志,别怪我这个做兄弟的都要骂你!”
    凤瑝语气极差,先前父皇突然问派谁去边陲剿匪合适,他还没来得及找子固拿对策,就听到了他又发疯的消息,害得他替子固临时受命不说,封王一事也耽搁下来。
    想到好不容易撬到父皇松口,经此一事,又不知要生出何种变故,风瑝脸色阴沉道:“叶晚秋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蛊,你就这么听她的话!你也不怕她是父皇派来试探你的!子固,天下女人多的是,你何苦非惦记着一个叶晚秋不放,你——”他气得想骂他是木头脑袋,不争气。
    柳毅之始终站在沙盘前面,细沙从他指缝流失,他紧紧握住在掌心摩挲着,这时,房门微动,管事模样的人匆忙走进来。
    管事先给凤瑝见礼,又伏身不起回禀:“禀世子,梅妃娘娘那边有了消息。”
    柳毅之嗯了声:“说。”
    管事道:“这几日,奴才的人一直跟着娘娘的人,昨日娘娘身边的一个宫女去了太医院。”
    柳毅之眼也没抬,“她找的谁?”
    管事道:“宫女进了太医院后,奴才的人不便再跟,但是那宫女离开后,沈太医也马上跟着离开,后来奴才的人一路跟着沈太医回到沈家,紧接着御史台的沈沉璧沈大人也回了沈府,沈家自昨日起闭门谢客,可奇怪的是沈大人今早去了户部,似乎要找哪位大人,无功而返后又往城南去了,现下还守在城南的一座宅子前。“
    柳毅之将手中细沙扬落,听声音也听不出个喜怒,“什么宅子?”
    管事想了想,谨慎回道:“府邸上挂着燕府二字,老奴不确定是哪位燕大人的府邸,”
    “这京里还有几个姓燕的?”凤瑝嗤之以鼻。
    管事连连点头,“殿下说得是,又是姓燕,又与沈大人有交情的,老奴只想到了户部的燕云歌燕大人。”
    凤瑝抬起细长的眼,有些意外会听到这个名字,他挥了挥手让管事下去,又看柳毅之还在摆弄沙盘,心情不由转好,啧啧笑道:“与我还卖什么关子,还不快实话招来。”
    柳毅之拂袖挥落沙盘,回身坐下,微微苦笑道:“并非我故弄玄虚,而是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梅妃打得什么算盘。”
    “到底出了何事?”凤瑝皱眉。
    柳毅之回想起半月前叶晚秋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府邸,对着他就是跪下,求他搭救,只因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孩子却不是陛下的。
    梅妃是聪明人,敢深夜孤身前来,将这足以株连九族的秘密告之于他,就是做好了要拉他共沉沦的打算。他当即转身就走,她却对着他的背影,缓缓跪下,惨然说道:“毅之,本宫不会牵连你的,本宫只想要这苦命的孩儿平安无事出生。本宫保证,倘若事情败露,本宫当场自缢,绝不牵连你,牵连国公府!”
    “毅之,你救救我,哥哥已经舍我而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算本宫求你,求你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求你帮我这一次……不然……”
    梅妃咬紧嘴唇,威胁道:“不然,本宫等会直接从你国公府正门走出,都是死,有国公府上下几百条人命作陪,黄泉路上本宫也不会寂寞。”
    “你!”他双目赤红,一脸戾气。
    梅妃满脸是泪,跪走到他脚边,拉住他的裤腿,哀求他搭救。
    “毅之,我只是一时糊涂,你帮我一次,从前你帮了我这么多次,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毅之,晚儿求求你……”她拉住他的手,字字泣诉,终让他软下心答应。
    柳毅之抬起手腕,手腕上仿佛还有温烫的眼泪在上面,伸手抚过,心如刀割。
    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明知道是利用和算计,还傻地搭上性命。
    凤瑝在旁看他想什么想得出神,叹了口气,起身道:“罢了,你不爱说我就不问,但是你听我一句劝,为这么个女人,不值当。”
    柳毅之闭目:“殿下出来久了,回去罢。”
    风瑝来了气,“本宫语出于心,你爱听不听。”
    人走了半晌,柳毅之才蓦地睁开眼,他猜不出晚秋的打算,他送进宫的汤药已经有三天,是掺了麝香的安胎补药,药量不大,想察觉却也一点不难。她不动声色喝了三天,又在这个时候找了太医院的人,还是陛下身边的沈太医,晚秋要做什么?
    孩子是谁的?她又想用这个孩子谋一个什么局?
    柳毅之实在想不通关窍所在,外出走到长廊上,面东而坐,那是皇城的方向。
    好半晌了,他突然想起沈沉璧的古怪,马上叫来了管事:“去,打探一下户部的燕大人是不是回京了。”
    管事正要回话,只听凭空当中,突然扬起吹拉哀嚎,那悠长的哀乐之声,一下子穿破了长空。
    那个方向……是……
    柳毅之倏地站了起来,赶紧往外走。
    打开国公府的大门,不远处,是沉静了数年的府邸突然挂起了白色的丧幡。
    柳毅之的眼眸瞬间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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