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复冰凉的医疗器械堆出了人造森林,两束光从天花板洒到两人的侧颜上。
    杨紫婵偏头看毛线,毛线也偏头看杨紫婵。
    两人穿着相同的绿色消毒服,戴着相同的头套,躺在相同的手术床上。
    一个天赋绝佳,十七岁全网走红,十九岁身家过亿,二十一岁粉丝无数光环耀眼被捧上至高神坛。
    一个性格畏缩,在同学面前话都不敢大声说,十五岁叛逆,十六岁退学,十七岁为养家出江湖跑社会,低声求人看尽脸色。
    一个天南海北,恣肆寻欢,一掷千金。
    一个囿于南城西区,胳膊上烫满了油疤。没钱的时候,去傍晚的菜市场捡过菜叶,有钱的时候,也为了几块钱和人叉腰对骂,祖宗生殖器全部出来。
    那些曾经的日复一日。
    在短短一年里,好似都变成了前尘往事。
    杨紫婵半阖着眼,脸色苍白,在“滴滴答答”的器械声中,静静望着毛线。
    她想笑,力气却不够牵动唇角。
    “你会嫌弃我吗?”她极度虚弱,但努力把每个字都发清楚,“不懂艺术,眼睛也没啥审美。”
    “会。”毛线眼睫颤着,“所以你多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多撑一秒是一秒。”
    “嫌弃你也没办法,”杨紫婵说,“我这辈子都挣扎在市井,就指望你以后替我……去看星星。”
    毛线说:“我不看星星,陆允信和江甜才喜欢看,不过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勉为其难她们家蹭望远镜看一次,你还真是没见过世面,要不要考虑熬过去,我们翘了医院去走走?”
    “不想动了,”杨紫婵早已习惯她的刀子嘴,费力地笑了一下,“我没见过世面不要紧,我也算以后和你搭上了一辈子的关系。”
    毛线应好,又没忍住:“你真的熬一熬吧,我并不是很想和你搭。”
    杨紫婵双眸宛如一片涣散出包容形态的海。
    她笑着,语速很慢又很轻,“你现在……可以牵一下我的手吗?”
    毛线挨着杨紫婵的那只手手背上挂着点滴,但仍是费力地朝她伸去。
    杨紫婵也慢慢把手朝毛线靠。
    毛线一边害怕塑胶管碰到她,一边嘴上嫌弃:“我取向男。”
    杨紫婵轻轻地,“我知道。”
    “不是女。”
    “我知道。”
    “怼你那么多次……其实你人还好。”
    “我知道。”
    “那些话都是玩笑话。”
    杨紫婵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的……”
    两个人的手隔了一厘米,毛线停一下,手探过去,出声是强撑淡定的哽咽:“谢谢你……”
    这次,无人应答。
    杨紫婵的手指擦过毛线的掌心,然后,重重跌落。
    旁边的护士记录:“死亡时间。”
    “北京时间201……”
    杂音越来越小,毛线就着手心那一抹冰凉的回音陷入麻醉。
    接着,被推进了手术室。
    门外,墙上有方小屏幕,可以看到里面的场景。
    杨紫婵闭眼的那瞬,陆允信抬手捂住了江甜的眼睛,“会过去,马上就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江甜喉咙连滚着,发不出声音。
    手术很顺利。
    毛线从麻醉中醒来,四下皆是安静。她双目缠着纱布,漆黑中,小心翼翼又不敢相信地开口:“她……”
    “火化了,给杨亦带回了老家,她不想葬在公墓。”江甜说。
    “心疼钱吧,”毛线艰难地勾了勾唇角,“真的就,就,就很……”
    江甜从包里抽出盘磁带,放进了老式收音机:“她给你留了东西,你听一下,我就在门外,有什么叫我。”
    摁下按钮。
    先是“沙沙”的转动声。
    大概不知道会对方已经按了开始,杨紫婵不停地清嗓子,操着浓重的西区口音问:“兔崽子好了没,咳咳,俺是不是可以开始说了……”
    对方回答:“我也不太会,这个灯还没亮,你等等。”
    “好了没啊,等得花儿都谢了。”
    对方说:“你最近真的斗地主斗上瘾了。”
    毛线笑。
    江甜没来的时候,她和杨紫婵娱乐方式之一,便是斗地主。
    娱乐方式之二,便是杨紫婵不停问她去过哪些地方,满是钦羡地听她说原始母系部族的恐怖,印第安部落的酋长过得多舒服,迪拜捡垃圾一个月八万。
    杨紫婵总是若有若无强调自己给了毛线恩情,毛线不能忘了自己。
    毛线傲娇着不答应,杨紫婵就嘤嘤撒娇。
    到后期,杨紫婵药量加大,激素让身体胖成一座山丘,脸也是显老的油腻。奇怪的是,毛线并不讨厌,瞧她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的样子,还觉得有几分可爱。
    回忆间,磁带转出一大片空白。
    然后,可以想象出杨紫婵攥着衣襟,说正事的紧张声音:“毛昔安。”
    毛线嗤笑:“这刻意的口音,还不如说西区话好听……”
    收音机里。
    “这一年我的快乐,比之前二十一年加起来都多。”
    “你喜欢开玩笑,我也喜欢开玩笑,以前说的都是开玩笑。”杨紫婵大抵在笑,又有几分释然。
    默了几秒,她说:“不用记得我。”
    毛线笑意戛然。
    杨紫婵说完,大抵意识到这句话的本质等同于遗愿,只说一个太吃亏,她想了想,贪婪地补充:“希望你们所有人健康快乐,永远幸福。”
    然后是笑着的第二遍,“毛昔安,不用记得我。”
    一道清越的男声说:“两遍好像都录下来了。”
    “怎么这么费事儿,你不是捣弄电脑挺灵光吗?”
    男孩辩解:“收音机和电脑不一样。”
    “都行,哎,你也是,将来不管走到哪儿,逢年过节给东郭她们打个电话,记得感谢你允哥和甜姐儿,供你读书供你生活,自己也要注意身体,能少见毛线就少见毛线,最好别见她了,还有,录音你拿回去修一下啊,掐头去尾只留精华,要不是怕录在手机上手机被偷,能找到你帮忙?结果你小子也不得劲,算了算了,中午姐请你吃好的。”
    录音里,杨紫婵拨了个电话:“302病房,一个宫保鸡丁,一个青菜豆腐汤,一个粉蒸排骨,我看你们番茄炒鸡蛋打折,再来个番茄炒鸡蛋,然后我有一张无门槛十块代金券……什么?代金券和折扣不能同时优惠?我都在你们这订这么多了老顾客了都不能?等等,你们那折扣能叫折扣吗,一个番茄炒鸡蛋打八折卖十五怎么不去抢——”
    突然磁带转到底,没有了。
    这个人,也是真的没有了。
    ………
    半个月后,毛线先取了正常右眼上的纱布,发博公布近一年的大体情况,并拒绝绮丽传媒的续约邀请。
    微博上,“max失明”“max是否以此宣布退圈”“是真的失明还是江郎才尽”的热度还没降下去,十二月,就过完了。
    南城这个冬天异常舒服。
    太阳照得大地像谢了顶,潮湿褪却,人站在光亮上,毛衣和心坎都被晒得暖烘烘。
    第108章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6
    这个冬天, 施家长女施未渝爆出男朋友家暴、性暴力并分手。男方也不是吃素的, 直接把施家老底翻了个底朝天。施茂因为多年前一桩案子锒铛入狱,不动产全部查封。
    施志连夜带着妹妹和妈妈去了一个偏远的小镇, 据说施夫人没熬过颠簸, 在路上就闭了眼睛。
    这个冬天,陆允信悄无声息装好了碧水湾的房子。
    也是这个冬天, max左眼蒙纱布创作的大幅手绘油墨《西区》经由jt基金会拍卖, 各路正统评论家赞誉纷至,为max主刀的德国专家海因茨敲出八位数天价。
    海因茨取画取着取着,揣着江甜给他的短信“毛线喜欢川菜, 口是心非,家里那只猫是老大”, 蹭进了毛线家。
    开春三月, 毛线放弃“max”笔名,以毛昔安真名入驻画协,成为画协年龄最小的新生代纪实向画家。同日, 毛线左眼拆纱布。
    江甜在北城科考,陆允信在和红树资本谈ipo预演,东郭她们在一中,所有人都守着同一个画面。
    千万级的直播里, 毛线睁开眼睛的瞬间,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她轻轻眨一下左眼,弹幕刷上百条,再眨一下, 又刷上百条。
    窄小的检查室内,毛线坐在这一头,海因茨站在另一头。
    他轻声问:“开始?”
    毛线点点头,举起遮板捂住了左眼,右眼高度近视,裸眼0.4,正常。
    然后,换一边。
    毛线捂住右眼,海因茨从最顶上开始指。
    毛线的声音很小,因为每个字,都承载了太多。
    “左。”
    “右。”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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