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纪识秋本就不是需要旁人照顾的人。
    起初听花英燕的话卧床休息半个月之后,纪识秋觉得恢复不少便也躺不住了。大多的时间他会一个人待着,在房中看书或者练字, 有时候也会抱着兔子在院中晒晒太阳,拨弄一下花英燕照顾的花草。
    大喜二喜三喜还是会来山上,不过他们对纪识秋的称呼已经变成了识秋姐姐,纪识秋懒得去理会, 反正也不能解释,解释起来更麻烦,干脆便由着他们去了。
    三个小家伙很吵, 但却也让纪识秋日子没再那么无聊,他们喜欢跟在纪识秋的身后跑,有时候凑上来看兔子,有时候在房间里四处折腾, 甚至有时候还会趴到纪识秋身旁,小心地探出手去摸他的肚子。
    纪识秋腹中孩子已八月有余,较之林芜离开之时又大了一圈,高耸的肚子让他行动更加不便,好在待在这山林之中,也没什么需要他费心的事情。
    “小宝宝什么时候会出生?”大喜触碰到纪识秋肚腹的时候,正逢孩子在里面踢腿,他感觉到那动静,赶紧将手缩了回来,待反应过来之后,这才惊喜地瞪大眼睛往纪识秋看去。
    纪识秋托腮看书,被三个小孩闹腾得也没看进去多少,扬了扬眉梢笑到:“还有两个月。”
    二喜三喜见了大喜的反应,也连忙蹭了过来七手八脚的要摸小宝宝,大喜在旁边望着,想了想又道:“他的爹爹是谁?是花大哥吗?”
    纪识秋忍不住面色古怪起来,摇头道:“不是。”
    几个小家伙于是又接着追问道:“那是谁?为什么我们都没见过他?二喜三喜出生的时候爹爹都陪在娘身边的,小宝宝出生的时候他的爹爹也会来吗?”
    “……”纪识秋被这个问题难倒了片刻,这才道,“会来的。”反正他就是这孩子的爹,他本就在这,这问题这么回答自然没错。
    大喜歪着脑袋皱眉道:“小芜姐姐呢,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纪识秋托腮看他半晌,看出了那小子眼中一点天真的希冀,有些好笑又好气地道:“你们不会还在打小芜的主意吧?”
    大喜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道:“其实那天你为了救我们被抓到山洞里,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二喜三喜跟着点了点头。
    “算是吧。”纪识秋随口应着,心道这些家伙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打算抢救命恩人的女人。
    大喜模样严肃极了,认真思考着道:“爹说救命之恩乃是大恩,所以要我们好好报答。”
    纪识秋端起茶杯道:“所以?”
    三个小孩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然后冲着纪识秋道:“我们打算娶你。”
    “噗。”纪识秋刚喝的一口茶全数呛了出来。
    好在一通大喘气之后,那几个小孩接着又苦恼道:“可是你都怀着宝宝了,我们就不能娶你了,所以我们还是打算娶小芜姐姐过门。”
    纪识秋:“……”说了半天心思根本没变,他甚至觉得这群小家伙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呛他那么一下。
    陪着小家伙们聊了半日,正好花英燕也回来了,花英燕进屋之后便道是容叔容婶正在找人,很快将三个小家伙赶回了山下。
    花英燕经常下山,起初是去学些厨艺,后来常有带些东西回来,每次在山下也不会待上太久,但这次却是例外。看了一眼外面黄昏日暮的天色,纪识秋收回视线,复又向花英燕道:“小芜有写信来吗?或者可有外面什么消息?”
    “教主夫人没有传信回来,不过也没听说外面有什么风声响动,看起来山海殿要出手还没那么快。”花英燕摇了摇头,将手里刚从山下拿回来的东西仍在桌上,几个布包塞进了柜子里。
    纪识秋盯着他的动作,似乎也没有太失望,只起身似要往外走去。
    花英燕连忙将他扶住,出声道:“教主?”
    纪识秋道:“你走的时候熬的药还在厨房里。”
    “我去端。”花英燕将纪识秋扶到了床边坐下,挑眉道,“教主就好好坐着休息吧,这种事情要教主亲自动手,大长老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
    花英燕匆匆离开房间,端着药回来的时候,纪识秋却已不在床上,而是站在房中柜旁。
    纪识秋低垂着眼,面前柜中是方才花英燕塞进里面的布包,他手里执着一封信纸,应是刚自那布包中拿出来的,信纸有些发皱,也不是第一次拆开的模样,纪识秋专心看着,听见花英燕脚步声响,这才抬眸往他看来。
    花英燕觉得自己脑门有些疼,鼻端被药味熏得有些难受,心里面生出了点想拔腿就跑的意思。
    然而他到底还是跑不了的,他迟疑片刻,尽量稳当地将那碗药放在桌上,这才尝试着出声道:“教主?”
    纪识秋表情平静如常,眼神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东西,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苍玄教花护法,这时候也有了点头皮发麻的感觉,他挪了几步试着去拿回那封书信,然而不过才刚刚抬手,纪识秋便忽而开口道:“信是今天送来的?”
    语气依然冷静,没有情绪激动,应该也不会因此动了胎气,花英燕心底里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又长长叹了口气,耸肩承认道:“对。”
    “我若是没看出来,你打算一直瞒着我?”纪识秋又问。
    花英燕无奈道:“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纪识秋不再开口,他将那封信叠好放下又收回了柜中,花英燕这时已经走上前来,犹豫片刻道:“教主,我要不要扶你回床上躺会儿?”
    花英燕的话叫纪识秋轻轻揉了揉额角,他没有接花英燕的话,兀自来到桌旁坐下,抬眸间向窗外看了过去。
    已是深冬,山中虽然一直气候不错,到这两天也终于下起了蒙蒙细雪,覆在地上草叶上,薄薄的盖了一层雪白,天地也随之冷清起来。
    林芜走后,便一直是这般冷清。
    这段时间纪识秋一直没有认真去想过林芜,林芜要他留在这里好好照顾腹中的孩子,他便不能去想林芜。他也会每天问花英燕,是否有林芜的消息,会与几个小孩提起林芜,但他从来不肯多想,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何时能够归来,那些念头一旦起来,他便不得不将它们打散下去。
    对他来说,什么都不去想安安心心待在这处才是最好。
    但他到底还是做不到。
    窗外的雪白过于刺目,纪识秋收回视线,终于凉凉出声道:“我要知道全部。”
    “是。”花英燕没有隐瞒,瞒也瞒不住,瞒了也没用,干脆趁着这会儿将实话一股脑说出来,“其实这个月一共就收到两封传书,这是第二封。进来中原一直不太平静,那日夫人离开山中后赶往太初城,没料到中途遇上几个受伤的中原高手,将他们救了下来,后来才知道他们正是被山海殿所伤。”
    “山海殿势力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悄悄进入中原,算日子应该就是丰原长老耐不住动手的那段时间,丰原长老逃离苍玄教后就是被他们给救走,大长老也曾经调查过,当初的罗持长老如今已成了山海殿的十殿主人之一,这次的计划至少有一半就是他出谋划策。”
    山海殿对于中原并不熟悉,而能够计划这一切的人,必然是来自中原。纪识秋心中也早有预料,听花英燕说起倒是并不惊讶。
    花英燕说完这些,面色霎时就苦了下来,接下来的话他真是不大愿意说出来,“教主夫人……她带着那群高手回了太初城,正好遇上山海殿围攻太初城,那些铜甲太厉害,太初城主和剑圣魏疾都受了重伤,其他门派救援不及,最后夫人以自身作饵拖延到各派援军到来,太初城是暂时没事了,只是……”
    后面的话,花英燕说不出口,但纪识秋都知道。
    林芜重伤失踪了。
    方才那封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他却怀着浅薄的希望,希望花英燕能说出不同的故事来。
    纪识秋看来虽然冷静,但面色实在已经难看到了有些惨然的地步。
    花英燕现在也很苦恼,他一眼也不敢将视线从纪识秋的身上挪开,也不知道纪识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但就凭他们家教主现在的身子,不管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得的。他心里面不禁苦笑,现下竟然有些怨怪起宗羽来,宗羽那傻子到这来的时候过得高高兴兴,每天除了劈柴吃饭也没做什么事情,为什么到了他这就变了样子,先是刚来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然后又碰上教主夫人离山,现在还凑上这种事情,他就没过上几天放心日子。
    就在花英燕心中千回百转,甚至考虑着要不要传个书叫大长老来救命的时候,纪识秋终于再度开口道:“花护法。”
    这声唤得没什么情绪,平平淡淡的,只是隐约透着疲惫,花英燕实在没办法从其中辨出纪识秋的心思,他拧着眉头上前一步,颔首道:“教主。”
    “你的胭脂水粉呢?”
    花英燕结结实实怔了怔:“……啊?”
    纪识秋毫不犹豫道:“不必装了,你身上肯定有那东西。”
    花英燕:“……”他还真有。
    但他没懂纪识秋的意思。
    他不解地看着自家教主,纪识秋却已经来到林芜平日所用的妆镜前,盯着镜中微微苍白的面容,纪识秋低声道:“容叔他们不是都将我认作女子么,我若化妆成女子模样出去,便不会惹上太多麻烦事了吧?”
    第38章
    漫天覆雪, 漫天的银白之间,行着一个人。
    那人浑身裹在厚重衣袍之下,步履有几分蹒跚, 好似已行走多时。
    天色有些暗, 大雪还在翻覆,似乎永无停息之时, 远山绵长,横亘在视线前方, 四周却无任何可落脚之处。
    寒风刺骨, 那人紧了紧衣衫, 长长叹了一声。
    便在此时,后方隐约传来车轱辘在地面滚动的声音,雪地中的人骤然回头, 遥遥雪地之间,竟有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高大,漆黑的车身在雪地中清晰异常,风雪夹杂着将车马声送至眼前, 待那马车近了,雪地中的人才看清那驾车的竟是一名面容秀丽的年轻姑娘。
    终于在这荒凉野地见到了车马,雪地中那人似乎松了口气, 将兜帽摘下,露出了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
    他生得文文静静,有几分老实,此时冲着马车扬手笑起来, 笑容更是敦厚,寻常人见了这副面容,自然愿意停下来与他交谈,然而这次——
    驾车的女子看了也看他一眼,马车径自从他身边驶了过去。
    那人面上还带着灿烂的笑意来不及收回,马蹄车轮溅起起的雪渍掀了他一头一脸。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接着摇头抖掉身上的雪,赶紧朝着车马追了过去。
    他的轻功极好,马车也没走上太远,不过几个起落间便已经再次追上了马车,拦在了车马之前。
    黑马扬蹄而起,雪块再次溅他满身,那人横着双臂不动,扬起脸冲着驾车女子再次笑了起来:“看姑娘所行方向应是往东,在下正好也是要去那处,天色快黑了此地也没有落脚之处,我徒步而行又实在赶不及,不知姑娘可否让我随行一段?”
    他看着那姑娘,没有将视线挪开半分,唯恐自己的笑意不够真诚。
    他很清楚自己有一张一看就是正道好人的面孔,纵然是深夜外出行走也没人防过他,每次这般借车同行,旁人也都会答应,这次应当也不例外。
    然而片刻之后,他遭受到了人生第一次失败的教训。
    “不行,滚开。”驾车的姑娘拧起眉峰,不耐地拒绝了他。
    那人一愣,不解道:“为什么?”
    驾车的姑娘指着他道:“眉眼生成这样一看就是正道,还是充当栋梁那种,我才不会与你同行。”
    那人确实愣住了,摸了摸自己的脸,头一次因为长得太正气而被拒绝。
    驾车的姑娘举目看了远处一眼,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又冲那人道:“还不让开?”
    “姑娘真的不肯带我同行么?”那人挠了挠头,有些可怜兮兮地模样,眼见马车又要离开,连忙又道:“实不相瞒,在下凌霄城湛清,这次是有要事要办,急着赶路往太初城,若是耽误了就麻烦了,还请姑娘……”
    驾车的人挑起眉峰没有理他,甚至鞭子一晃朝着他甩了过去,他连忙闪身躲开,而也是在这躲开鞭影的时候,马车已经再次往前而去。
    湛清有些颓然地看着马车远去,忍不住喘息着叹了口气。
    然而他很快便发现马车离开并没有几步,便又在雪地上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心念一动,面上透出喜色,连忙冲着马车跑了过去。赶车的姑娘瞪着他没说话,没有要赶他离开,也没有要迎他上车的意思,他一时有些迷惘,正欲开口发问,却听另一个声音自车中传来道:“凌霄城少主,湛清?”
    这声音让人很难去形容,似有温酒一壶化了冬雪,又似春日窗台缀上霜花,温然却又清冷。
    湛清自片刻间回神,点头道:“不错。”
    马车内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终于道:“上来吧。”
    驾车的姑娘似乎有些不乐意,回头往车帘紧闭的车厢看了一眼,这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湛清道:“还愣着做什么,不是急着赶路吗,还不快上来?”
    湛清再次露出笑意,模样有些文静,小心上了车,掀开车帘有些局促地走了进去。
    然而等进入其中之后,他便更有些不知手足该往哪里放了。
    马车内很暖和,比之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为防冷风灌入,车窗紧紧关着,所以马车内稍有些暗,但湛清依然一眼便看清了那端坐在马车内的人。先前听见那声音的时候,湛清也不禁去想车中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猜测不少,但那些猜测与眼前所见依然差距许多。
    先前那声音不辨男女,湛清便也不好开口称呼,到这会儿他才看清车中的人是个姑娘。
    她的皮肤很白,是久病之下的苍白,长睫轻轻垂着,靠在车窗旁,神情略有倦怠。但纵然如此,依然不能折损她半分容色,那是湛清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的绝艳。
    他有些紧张,盯着那女子看了许久,方才想起来这般动作实在失礼,于是赶紧将视线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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