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她说不出下次不要做了,但更说不出你下次还可以去刺杀更厉害的人。她知道马凉杀了很多平民,他该死,可是她无法鼓励盛森渊继续冒险,她甚至希望他能够就此留下,永远不要离开她身边。当她看到盛森渊得意的神情渐渐转淡,心里又有些担忧了。
    这是令他骄傲的事,她是不是不应该泼他冷水?
    “可是,您一定能做到的。”她略微违心地赞扬了这次行动,“您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
    “我答应过你的。”盛森渊说。
    他又说:“我是做好计划才去干的,我不会毫无想法地冲进大营,我知道怎么进去也知道怎么出来,我答应你以后要站到有资格来见你的位置,我更答应过一定会来见你。在此之前,我不会失约的。”
    盛森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这种陌生的触感令他茫然。
    从十五岁到十七岁,沈朝元的头发长得飞快,垂在腰际仍嫌不够,在座位上铺出黑色的海浪。她的五官也有些许改变,她的鼻子和嘴角弧度变得更加柔和,她的双眼如同两颗黑色的珠子,就像她的长发一样乌黑明亮。
    他们有所改变,却也一如既往。
    这小小的陌生感觉被盛森渊轻易跳过,他对沈朝元露出笑容,“你看,我毫发无伤。”
    “少爷,您能告诉我这两年里您经历的事吗?”
    在上次见面时,盛森渊总是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经历掠过,避而不谈。那时候他总说他有难言之隐,那么这一次呢?这次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以盛森渊的名字出现在她面前,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秘密也可以向她告白了?
    “很枯燥,你也想听吗?”盛森渊笑吟吟地问她。
    沈朝元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在此之前,你先纠正一个称呼。”盛森渊道,“从今天开始,不要叫我少爷了。”
    他让她叫他的名字。
    不是三目,是森渊。
    再也不论人前人后。
    “元娘。”盛森渊凑到她面前说,“没有人会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少爷的。”
    沈朝元的心怦怦乱跳。
    “你说什么?”
    “我不要你去月国,我要你嫁给我。”
    沈朝元眨巴着眼睛。
    一道黑影从旁杀入:“你敢杀我们大将军……”才刚踩上车厢,沈朝元利落地从背后拔出短刀把他钉在了厢壁上。好像是科季末,大概吧,不重要。
    沈朝元甩了短刀倒腾出手,她紧紧握住盛森渊的双手说:“我答应。”
    “元娘。”
    “嗯。”
    “叫我的名字,再答应,你要嫁给谁?”
    “森渊。”沈朝元忍着笑,郑重地说完这句话,“我答应嫁给你。”
    ……
    马车的隔音不是很好,何况帘子也是掀开的,车厢里的二人谈得正投契,车外却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吭声,但所有人的内心戏都很足。
    文思抱着匣子,正在尝试将大英雄和盛森渊合并成同一个;
    郑婵满腹狐疑,暗暗疑心是否唯独自己不认识这个年轻人;
    步行卫队的内心已经炸出几十朵烟花;
    杨柳急得抓耳挠腮,好多句记者提问式台词已经在嘴边成形。
    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此时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死死咬住充满倾吐欲的下嘴唇。
    车夫习以为常,作为一名车夫他很常遇到背后的车厢里主人家窃窃私语一些不能为旁人听到的话。所以他非常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他是聋子,是哑巴,是只有眼睛能正常运转的木牛流马。
    “驾!”车夫甩起缰绳,令马匹加速越过一个小土坡。
    车队驶向的方向通往京城。
    正如盛森渊所言,他们不可能去月国,那么除了回去还能去哪?
    车队里的人都能想到这一点。
    但有人想不到。
    比如,刚刚送走他们的京城群众。为了让车队安全出城,京城难得戒严一次,百姓不准轻易离开家门,使道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等到车队离开,戒严结束,百姓们便纷纷走出家门,继续一天的工作。可是浩浩荡荡的车队竟然又从城门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京城里炸响,如同夜空的焰火一样无处隐藏。
    城门官迅速着人将消息传进宫里,传进鸿胪寺。
    大鸿胪刚开始吃早饭,听说这个消息刚吃了一口粥就往外吐——回来了?
    车队没回晋王府,直接朝皇宫走去,停在宫门外等待皇帝决断。
    文思还抱着那个匣子。
    他是这个车队的统领,但对于宫城里的卫兵则是一个陌生人,许多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和他抱在怀里的匣子。如果相识,问一句这匣子里是什么倒也无妨,可惜这里没有文思的朋友。不久,一个老公公快步跑了出来,问文思这是怎么回事。他带来的问题也和京城百姓,和大鸿胪的不解一样:你们怎么回来了?
    文思回头看了一眼,告诉这位老公公:“去不了了。”
    “啊?”
    “马凉死了。”
    “啊?!”
    文思把匣子打开,露出一颗人头,他指着下了马车款款走来的盛森渊说:“是他杀的。”
    马凉死了?是这个年轻人杀的?每一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盛森渊从容的表情和那颗人头都不像是假的。不对,谁知道马凉长什么样子?老公公先是一惊,心情复杂,倒不是说他有多盼着马凉活着,但作为皇帝的身边人,他不可能轻易相信这种大事。
    他并未被人头吓到。
    想了想,老公公向文思索要了匣子,重新回到宫中。
    再等一阵,又有人跑了出来,这次是个年轻的公公,他问:“谁是杀了马凉的壮士?”
    盛森渊向前一步。
    “请您跟小人来,陛下要见您。”他胆怯地对盛森渊说。
    “好。”盛森渊答应一声,回头朝沈朝元眨眨眼。
    沈朝元抱着鸽子,遥遥相望,她轻轻点头,他便露出笑容,转身跟随那位公公走入宫城。
    杨柳问:“殿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他出来。”沈朝元冷静地说。
    “他能出来吗?”
    “他当然能。”
    ……
    己亥年三月二十。
    经过十个时辰,从早到晚的朝辩后,一位年轻的将军横空出世。是的,主战派彻底压倒了主和派,在马凉的人头被皇帝着人摆到朝堂上时,主和派便再也说不出一句有利的话了。由安国侯及邕武侯共同推举了一个对许多人而言很陌生的名字:明铜镜。
    他从京城消失太久,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
    直到有一个人说,这是明元帅的儿子。
    明元帅之子?他不是无后吗?许多人都皱起眉,直到有人想起当年明元帅确实曾经有一个儿子,但被明元帅查出他是妻子与奸夫偷情所生,根本不是明家血脉,便赶出家门并除族。之后不久明家便被抄——哦。熟悉的人尽皆对视一眼,明元帅与妻子也真心狠,连自己的名誉也不惜败坏。
    ☆、大结局
    恐怕,当年明元帅已经预见到明家将亡,便与妻子一起筹备了这场闹剧,将明铜镜赶出明家。所有人都没有怀疑,毕竟,有几个男人愿意无端端往自己头上戴绿帽子,又有几个女人愿意承担不贞的名声?可谁也想不到,明元帅是其中一个,明夫人也是。
    当年,明铜镜作为明家独子,向来深受宠溺,结果被养成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汉。这也罢了,他还是个纨绔,拿着家里的钱日日夜夜泡在秦楼楚馆。明元帅拿他没辙,这位战场上的英雄面对自己唯一的孩子,也只是个溺爱的父亲而已。京城里的人都默认他在明家的唯一作用可能就是传承香火,明元帅的事业只能等莫须有的孙子来继承了。
    没想到明家却突然炸出一个消息,说明夫人不贞,诞下野种,这野种就是明铜镜。那时候明铜镜还躺在一家青楼的大堂里,怒气冲冲的明元帅冲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一通暴打,打得半死不活后便着人将他赶出京城。此后不久,明夫人自缢,明铜镜也不知所踪。再然后,便是明家被抄,明元帅身死了。
    谁也想不到,赶走明铜镜是假的,明夫人不贞是假的——可能就明铜镜挨的那顿打是真的。
    盛森渊从不被人关注的角落走出,双手呈上一封信。
    “这是什么?”皇帝疑问。
    盛森渊沉默片刻,平静地说:“这是明元帅的手书。”
    明元帅亲笔手书?这句话一说出口,朝堂上便没人说话了,全都朝盛森渊望来。他们疑惑地看着这年轻人的脸,并用更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手中稳稳托举的这封信。这年轻人怎会有明元帅的手书?这手书是明元帅何时写的?写了什么?
    盛森渊并未给众人太多思考的时间,迅速补充道:“这封信是明公子托我带来的。”
    皇帝沉吟片刻,道:“他知道你要来刺杀马凉?”
    “是。”
    这次皇帝沉默了更久,然后点头说:“呈上来。”
    盛森渊向前走了几步,停下,等皇帝身边的老公公接近,就将这封信送到他手中。
    作为一名刚杀死马凉的武者,他是不可能走近皇帝的,即使他刚刚立下天大功劳。
    这老公公就是方才到宫城前迎接的那个,他检查信确认没有问题,便将信送给皇帝。
    盛森渊知道这封信里写的什么。
    他没偷看。
    他只是直接问了明铜镜。
    信中,明元帅并未抱怨下令杀他的先帝,只痛陈他轻易涉足政斗,被奸人暗害,有所察觉后不得不忍辱将独子送到师兄身边。他在信中写明所谓明夫人不贞事件只是他与妻子的计谋,以使敌人放弃继续追查他的唯一血脉。他在信中明言,他的师兄已经答应他的请求,收下他的独子为徒,教他兵法。如果他日棠国有难,他愿意令亲儿为陛下再征疆场。
    皇帝捧着信看了一会儿便红了眼眶,露出追忆明元帅的模样。
    盛森渊静静将头垂下,与其余人一样。
    何时抬头?
    等皇帝哭到满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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