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响起空旷的枪声,被大雨阻隔,仿佛梦境一般遥远。李维斯犹豫片刻,三步并作两步爬下轻钢支架,握着枪往集装箱内跑去。
    “李维斯!”焦磊在频道里喊了一声,随即“嗐”地叹了口气,从集装箱东头的灌木丛里跳起来,鬼影似的跟着他飘了进去。
    集装箱里枪声四起,带着回音听上去分外激烈。霍克和接应者完全没想到有人偷袭,四个警戒人员一开始便被干掉了,其余众人借着木箱、铁桶和桌子的掩护开枪还击,与警方打成一团!
    李维斯戴着夜视镜,一进去便看清局势藏在了警方的防线之后,举枪射向吊着宗铭的铁索。“砰砰”两声过后,铁索只冒了一朵小小的火花,纹丝不动。
    “……”李维斯从未对自己的枪法如此失望过。
    还好焦磊及时赶到,在他身后补了一枪,铁索应声而断,宗铭“嗵”一声掉到了地上。
    “你的枪不行。”焦磊抽空还安慰他亲爱的秃头,“你咋不叫我一起呢?我咋说也比你打得准啊!”
    李维斯真诚道歉:“我错了!”
    警方火力强大,压着防线持续推进,李维斯终于找到机会冲到宗铭旁边:“宗铭?宗铭你怎么样?”
    宗铭落地后有短暂的昏厥,但迅速被枪声惊醒,哑声道:“手铐……”
    焦磊艺高人胆大,直接对着他双手中间开了一枪,手铐应声而断。
    “伊藤……”宗铭向角落扬了扬下巴,焦磊立刻往匍匐在那里瑟瑟发抖的黑影跑去。
    “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李维斯扶着宗铭的腋下将他撑起来。宗铭闷哼一声,咬着牙根道:“左肩脱臼了,左腿动不了……别让霍克跑了,这王八蛋……”
    李维斯扛着他的右臂将他扶到集装箱外,桑菡已经结束渗透跑了过来,顶着防雨布将宗铭接了过去:“伤得重吗?车在外头……”
    李维斯体力透支,气喘吁吁将宗铭交给他:“左肩脱臼了,可能还有其他伤,别让他淋雨……”
    话音未落,“砰”一声闷响,一粒子弹在他身后的金属壁上冒出一团火花,李维斯吓了一跳,忙举枪回击,对桑菡喊:“带他走,我掩护你们!”
    桑菡驾着宗铭疾步往出口跑,李维斯跟在他们身后不住往偷袭他们的人射击,不一刻焦磊扛着一个黑影冲了出来,单手举着胸前的微型冲锋枪疯狂扫射。
    一行五人迅速撤退,很快便到达门口的车旁,李维斯反身拉开车门。桑菡刚将宗铭扶上车,忽见一个黑影从车头前方悄然靠近,举枪,一朵小小的火花砰然从他手中爆开——
    “小心!”桑菡厉声大叫,已然来不及,子弹挟着劲风往李维斯后心飞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从车内喷薄而出,转瞬间凝固了整个世界,暴雨像晶莹剔透的细线一般“冻”在天地之间,蒸腾的水汽停止扩散,那枚袭向李维斯的子弹硬生生停在他身后十公分不到的距离,后面拖着一道雨水形成的、断断续续的弹道!
    瞬间凝滞,李维斯呼吸之间便摆脱了时空的束缚,矮身、转头、扣动扳机——
    “砰砰”两声枪响,近得几乎重叠在一起,与此同时,暴雨骤然落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五米外轰然扑倒,溅起一地脏污的泥泞!
    李维斯跪在雨水中屏息凝视,看到桑国庭从前车上跑下来,将被他击中的那人翻了个身,随即抬头道:“是霍克,死了,小李好枪法!”
    李维斯撑着膝盖站起来,走过去,看到霍克狰狞的面孔定格在死亡的一瞬间,眉心正中一个硬币大的黑洞,不知为何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仿佛只是死神在那里给他印了一枚指模。
    “没事了,你去车上,让其他人来处理。”桑国庭发现李维斯神色有异,扶住他的上臂将他往车上带,“不要看了,已经死了,没事……小李、李维斯!”
    李维斯倏然清醒过来,“嘶”地深呼吸了一下,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而且是近距离枪杀,整个人顿时抑制不住颤抖起来:“死、死了?是、是霍克?”
    “你做得很好,很果断,很勇敢!”桑国庭握着他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说,“ 不要管他了,上车去,宗铭在等你。”
    李维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忍不住低头看向霍克的尸体,一大团紫黑色的血这时才从他后脑涌出来,慢慢在泥泞中扩开一团粘稠的浓影。
    鼻腔里忽然间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李维斯头晕目眩,无法抑制地呕吐起来,因为差不多有一个对时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什么食物也吐不出来,只喷了几口苦涩的胃液。
    “没事了,没事了。”桑国庭轻轻拍他的背,向车上喊,“桑菡!桑菡!拿一瓶水来!”
    车门响了一声,李维斯推开桑国庭,昏沉地摆了摆手:“我没事,局座,我很好……”
    一边说着,一边发现视野中的桑国庭正慢慢倾斜、翻倒,还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发现地面轰然竖起,像一堵巨大的墙一般“啪”一声拍在了自己的脸上。
    “小李……”
    “哥哥……他晕倒了……”
    “reeves?”
    有人在掐他的脸,痛得要命,李维斯短暂地清醒了一下,看到宗铭鼻青脸肿却依然英俊逼人的脸,离自己那样近,那样清晰。
    “reeves,perrey!”宗铭用右臂抱着他,冰凉的嘴唇不断吻在他额头,“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替我打死了那个王八蛋…… 别怕,别怕,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了……李维斯心里一热,挣扎着道:“宗……我……”他想说我杀了人,我手上有血,回家之前要擦干净,但一大片乌云像被飓风吹着一般飘进了他的视野,将整个世界都遮了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身体像羽毛一样轻,又像岩石一样沉重,李维斯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中沉浮,时而冒出水面艰难地呼吸着,时而沉入深海徒劳地挣扎着。
    昏沉间他听到什么东西在尖锐地响,几乎要刺破耳膜,有人用烧红的钢针扎在他的胳膊上,痛得他想要翻滚,然而很快便有一双温暖的手盖在那针刺的伤口上,给他温柔的抚慰。
    后来海水渐渐变得煦暖,海浪变得温柔,呼吸也不再困难,他仿佛漂在清澈的温泉水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平静而舒适。
    有人在他耳边不断地念着什么,声音低沉和缓,带着熟悉的催眠的功效。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潜意识却似乎能听懂,于是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语声微笑、皱眉抑或生气。
    他气得咯吱咯吱直咬牙,那声音的主人发出闷闷的笑声,软软地吻他的脸,用粗糙的手指捏他的鼻子,让他不得不停止磨牙张开嘴呼吸。
    他的听觉越来越强大,自主意识和潜意识挣扎着一点一点重合,终于有那么一瞬,他真真切切听懂了那声音在读什么——
    “淑贵妃毫无形象地跺了跺脚,将一整匹凤穿牡丹缂绣衣料径直扔进了火盆里……刘贵人骇了一惊,兔子一般跳将起来,可惜湘绣马面裙溅了两粒火星,立刻呼啦啦着了……整个揽秀宫顿时响起了杀猪般的哭叫声……”
    李维斯无比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斜倚床头、吊着胳膊、半脸淤青的某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两个字:“闭……闭嘴!”
    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垂死病中惊坐起”了。
    哪个王八蛋教他给自己读焦磊的星际武侠宫斗雷文的?
    你读老子的也行啊!
    罪魁祸首却毫无羞愧的自觉,宗铭惊喜万分地看着他虚弱而愤怒的眼神,咧嘴一笑,低头便给了他一个早安吻:“你可算醒了,看来还得是雷文提神啊!”
    “……”太提神了!
    第198章 s7 e16.百年事
    李维斯“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小时以后, 终于能比较顺畅地说话了。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美国, 就住在于天河学术交流的那所医院里。
    那天在蒙坦戈贝他是因为紧张和虚脱而晕倒的,送到当地医院之后医生诊断他伤寒加重,因为过度劳累诱发肺炎和心肌炎, 需要住院治疗。然而宗铭执着地认为牙买加这种巴掌大的小岛国医疗水平不值得信任,找了个骨科医生把自己的肩膀卯上之后便启动了“乾坤一掷”技能,斥巨资包了一架私人飞机从蒙坦戈贝出发直飞费城。
    于是当天亮时分于天河赶到医院的时候, 李维斯已经躺在了急诊室的病床上。
    现在是傍晚六点半, 他昏睡了整整十四个小时。
    “所以我们包机回美国了?”李维斯对有钱人的脑回路也是不懂,“不用查案了吗?我又不是什么绝症, 肺炎哪里不能治?”
    宗铭半张脸都是青的,眉骨上有一道极深的伤痕, 虽然缝合得非常整齐,但将来怕是要留下疤了。不过他本人对自己的破相问题并不在意, 拿着一支雪糕吃得津津有味,道:“你是没见那家医院有多寒碜,我哪放心把你交给他们治……案子你别管了, 先养好身体再说, 我和局座会处理后续问题的。”
    宗铭一回来,李维斯感觉肩头的担子一下子卸下去了,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但这案子毕竟他一路跟下来,付出得太多了, 实在放心不下:“伊藤怎么样,昨晚的枪战没受伤吧?”
    “没有,有焦磊护着他。”宗铭说,“上午局座已经把他和克拉克夫人一起移交给了美方,这个点儿他们应该回国了吧。”
    “移交之前做过笔录吗?在加布林那次他跟我谈得时间太短,很多细节可能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宗铭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告诉你安心休息了,怎么还这么多问题,到底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
    李维斯叹息道:“权力的滋味令人迷醉,我已经习惯顶替你领导umbra了。”
    “反了你了。”宗铭用带着雪糕味儿的嘴唇惩罚性地亲他,“傻不拉几还学人家当领导!”
    “我有肺炎我要传染你了……”李维斯扭头挣开他,用力太大忍不住咳嗽起来。宗铭忙松开他,将他上半身微微抱起来一点顺气儿:“别着急别着急都是我不对……焦磊已经把伊藤云空间的工作日志交给美方,局座正在促成两国联合调查,到时候双方会共享伊藤的证词,所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李维斯放了心,咳完喝了两口水,刚平静下来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亲爹,惊跳起来道:“糟了,eden!他还在那家旅馆等我!咳咳咳!”
    “祖宗!您悠着点儿吧!”宗铭将他按回床上,给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别担心,我已经见过他了,他凌晨回古巴处理一些事情,晚一点会来费城看你。”
    “古巴?他去古巴处理什么?”李维斯愕然。
    宗铭咬了一口雪糕,感叹道:“岳父真是我今生的楷模,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你哪儿来那么大正义感,现在懂了,都特么是遗传啊,你们老李家祖传的忧国忧民、情操高尚……”
    “我妈才姓李。”李维斯纠正他,“reeves家以前姓得是荣。”
    “呃——”宗铭被雪糕噎了一下,翻了翻眼睛继续道,“总之岳父现在是亚瑟资本驻古巴分部的财务总监,他昨天临时收到伊藤健太的邮件赶去蒙坦戈贝找你,凌晨等不到你的消息只好先回古巴处理公务,以免引起上级的怀疑。上午我和阿菡、焦磊碰过头以后亲自通过安全网络和他取得联系,他说晚上会想办法回费城来看你,和你好好谈谈。”
    伊登居然混到古巴分部去了,这怕不是巧合吧……李维斯隐约产生了一个猜测,结果宗铭跟他猜得一模一样:“虽然我还没有和岳父深入地聊过,但我觉得他出于某种原因可能已经盯着亚瑟资本很多年了,说不定已经发觉了鲨鱼岛的存在。他费尽心机从亚瑟总部调到古巴分部,很可能就是为了进一步调查史宾赛家族。”
    李维斯附和地点头,他现在已经对自己这个亲爹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敬畏之情,但是……“你为什么要叫他岳父?”
    “啊?那不然呢?”宗铭迟疑道,“总不好叫‘爸’吧?那样岳母可能就不太高兴了。直呼姓名不礼貌,叫荣先生他又未必爱听……”
    “我不是说这个。”李维斯抬起身,正经脸道:“我说你是不是默认我嫁给你了,所以才叫他岳父?”
    宗铭一愣,眨眨眼,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问题,连忙正直脸澄清道:“没有没有……那我以后跟你一样叫他eden吧?哎你别不信,我是多么光明磊落一个汉子,怎么会动这种小心眼儿?”
    李维斯将信将疑,宗铭笑着搓了搓他的短毛,岔开话题道:“有没有胃口?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
    一说吃饭李维斯脑海里莫名闪现出了霍克躺在泥泞中黑血四溢的模样,压抑地干呕了一下,皱眉道:“不,不想吃。”
    宗铭笑容微敛,抚着他的额头道:“那件事你尽量不要去想,等身体好点我会给你申请心理治疗。总之记住,你没有错,你当时的判断非常正确,行为非常果断,换成是我也不会做得更好……懂吗?”
    李维斯深呼吸,点头,鼻腔里幻觉的血腥气渐渐淡去,发抖的右手也慢慢平静下来。
    “再睡一会儿吧,什么时候想吃我再给你弄。”宗铭给他理了理枕头,打开手机继续念了起来。
    还好这次他换了一篇正常宅斗,李维斯闭上眼睛,在他沉稳的男低音中沉沉睡了过去。
    八点李维斯被于天河叫醒,做了简单的检查,终于忍着恶心吃了一杯橘子布丁。
    糖分安慰了他虚弱的身体,当伊登趁着夜色悄悄走进病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并做好了迎接真相的准备。
    “现在想来,当年的我太年轻,做事太极端,对你和你母亲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伊登坐在李维斯床脚的椅子上,因为昨晚彻夜奔波,脸色十分疲倦,“换做现在我也许会有更好的选择,但在当时,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离你们母子远一点,尽量远一点,最好永远不把灾祸带给你们。”
    他掏了根烟,并没有点燃,就这样在手指间松松地夹着。李维斯注意到那里的皮肤颜色和周围明显不同,可见这些年他心思沉重,染上了很重的烟瘾。
    伊登捏着烟卷,眼神悠远,仿佛正将自己的思绪带回遥远的过去:“这件事的起因,大约要从一百年前说起。”
    清朝末年,荣家在广州是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四代同堂,人丁兴旺。荣老太爷年纪轻轻便高瞻远瞩,趁着民族资本主义刚刚兴起的时机在纺织、印染、药材等行业大展身手,为荣氏家族闯出一片新天地。
    荣家长房长子荣靳之本应继承家业,继续将家族发扬光大,但他无心从商,自幼受西洋学堂熏陶,却对现代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荣老太爷为人开明,认为学医治病救人乃是善举,当下斥资将他送往欧洲留学,学习西方先进的医学知识。
    荣靳之天资聪慧,先后在英、法、德等国留学,毕业后受京都帝大学医学部邀请赴日本任教,并继续自己的专业研究。
    “京都帝大学?”李维斯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那不是伊藤健太的祖父,伊藤光曾经求学的地方吗?”
    “你知道伊藤光?”伊登有些意外,点点头道,“伊藤光确实曾经是荣靳之的学生,他比荣靳之小几岁,两人名为师徒,其实情同兄弟。不过……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非常脆弱的,尤其在民族大义面前。不久之后他们就因为立场不同而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了。”
    抗战爆发之后,荣靳之辞去日本医学院的职务,归国在北平一家医院任职。虽然他相貌温雅、性格慈和,但和所有荣家子弟一样,内心性烈如火、嫉恶如仇。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三省相继沦陷,他不顾院长劝阻只身前往东北,利用家族势力为抗日救国运动奔走,甚至背着父亲加入东北抗日联军,亲赴前线为游击队筹集药品并担任军医。
    荣家大少的头衔为他带来很多便利,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危险,不久之后,荣靳之的大名便上了日伪军的搜捕名单。
    转眼到了1939年,局势越来越严峻,抗日联军游击队遭受日军重创,荣靳之几次险些被捕。1941年,他在地下组织的掩护下从黑龙江转移至内蒙,由苏联红军运作从海拉尔出境避难,取道苏俄,数月之后辗转到达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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