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惊鸿一时语凝,连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冷汗从他的额头上一滴滴滑落下来。“吧嗒”,“吧嗒”,滴在他刺绣翻银边的华丽领口之上。
    在木饮阴冷地注视下,他深深鞠躬“草民无状,请木饮木王爷饶罪。”
    女安与众人一起静静地等待着木王接下来暴风骤雨般的发难。奇怪的是,见葛惊鸿狼狈地请罪,木王沉默了一瞬之后,像是失去了兴趣,只抬了抬手,轻轻放了过去。
    令女安不解的是,葛少爷非但没有大松口气,反而咬紧牙关,腐蚀般深绿的恨意悄悄藏在了眼睛里。
    木饮转过头去,看向了裹在肥大袈裟中的小和尚如意。他嗤笑了一声“这就是圣上封的南滇佛子?圣上的裁缝,两个眼珠子是木头雕的吧,把不是把这个小和尚看成了三个他这么大吧。”
    如意听了这话,难过得低下了头。
    永济走上来,挡住了木饮看向如意的视线。“木王爷,小徒无状,王爷还是不要多看,省得我们又冒犯了。”他看了看天色,几近午时。又看了看众和尚,大家都是战战兢兢,在没有早晨放松自然的状态。现在若是还要拖着大家开坛讲经,恐怕就是强人所难了。
    于是他又合掌对木饮说“木王来的实在不是时候,讲经已经结束,僧人们也要回去做日常的苦修了。若是木王爷没什么要紧事情,还请速速离去,莫要打扰寺内情景。”
    这就是明着驱赶了。
    木饮都气笑了“你个老和尚,从哪里寻得这么大胆子敢和本王作对?这座寺庙在木王爷的地盘上存在了四百多年,落堂和尚就是拿着我祖宗的布施盖起来了这座六层藏经宝塔,盖起来了那座吊顶八檐山门,还有那座巨大的观音像。”他细细数来,一一指过,众人这才惊觉,这独乐寺的一砖一瓦,怕是都有木府世代的手笔。
    木饮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偏离事实的。木王府是独乐寺百年的大恩人,没人超过它去。
    永济和尚哑口无言,只得深深鞠躬合掌施礼。
    木饮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独乐寺百年,不要毁在你的手上。”一句话,让老和尚又惊又怕,手指微微颤抖不休。
    “给本王安排的院子在哪里?”木饮不仅不想现在就走,还想要住下来。
    独乐寺只一个能够接待尊贵外的院子,那院子浑然漆黑,连砖瓦都上了墨漆,而血一般殷红的凤凰木拔地而起,婷立院中。
    正是那个女安和如意藏起来偷听的院落。
    而那个院子早就安排给了葛惊鸿。
    这下永济和尚左右为难,两边都是恩人,两边都不能得罪。这可如何是好?
    就当难以决绝的时候,葛惊鸿一旁突然扯开了笑脸。“木饮哥哥早说,我住的那个院子就给木饮哥住吧。不知为何,他嘴上叫的亲密,还对老和尚示意。木饮听他这样叫,反感地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永济和尚不领他好意,反而忧心忡忡追问,“那葛施主你呢?”
    葛惊鸿轻笑了一声,这么大独乐寺放不下我们几个人?他招呼着护卫近侍,一齐往东院和尚们住的地方去了。
    木饮眉头一皱,袖子一甩“永济和尚,别看了,领路吧。”
    永济把如意推进了白桥的怀里。这一天实在是难以预料,大喜大惊都集中在这一个上午,老和尚心力不济,颤颤巍巍地给木饮领路,留下的白桥指挥着众香和众僧退场。
    而那些被忽视了的官员们如遇大赦,“本来来听听佛经,洗涤一下身心灵,结果倒是遇见这两个煞星打架,险些殃及池鱼!”哪敢再留,一个个捐了功德,饭也不吃就告辞离去了。
    “走,咱们去瞧瞧王爷去!”那两个隐在人群中的汉子尾随木饮老和尚一行人而去了。
    铜钟一声又一声的鸣响,这一个意外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的上午终于过去了。
    苦修的时光过得飞快,每日都和昨天一样,明日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日月在佛号中转移对换,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不知为何,木王爷和葛惊鸿像是角力一样,都在独乐寺住了下来,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提过要离开。
    这日午后,女安与僧人们一起在大雄宝殿莲花式盘坐,冥想、静修禅意。每当这个时候,所有的过往之中一直颤抖的部分会暂时陷入沉睡,女安好似深深陷入自己的身体当中,几乎要回到那个还未出世的婴儿,没有悲伤,没有刻痕,只有着宁静的中心一点,在茫茫的黑暗世界中旋转、恒定。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感谢上天把家庭从她身上活活剥去,将她独自一人送到这寒冷潮湿的独乐寺。
    这里是安谧的故乡。
    突然,一束大光从面前照了进来,打扰了众人的清修。女安紧闭双眼,还不能适应天光侵犯的幽暗大殿这一瞬间。
    门口是一个极瘦的和尚——当初带女安学寺庙规矩的僧值,智粱。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尖刻,锐利地刮着女安的耳廓“王女安,有香在寺门口等着见你。”
    他说完,那双同声音一样锐利的目光一下子钉在了女安的身上。女安双手撑地将莲花座解开后,连忙坐了起来。
    这双脚刚刚落地就瘸了一下,好险没有正跌倒身旁人的怀里。原来盘坐的时间太长,她的两条腿早就不通血液,麻木不觉了。
    “王女安,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智粱催促道。
    女安努力摆动大腿,眼睛感觉自己在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但是大腿却毫无知觉,像一块死肉被骨头按压在了地上,大腿之下像是消失了一般。渐渐在行走中,血液重新夺回了小腿及脚裸的控制权,却带来了又酸又麻的电击,一击便击在女安的脊骨之上,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紧绷起。
    但这都不算什么。她心里只有一个久久不散的疑问——
    “这么久了,还没忘了我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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