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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来了。”
    她说,你来了。
    也没说“你”是谁,反正周围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晏欺就这么沉默地站在原地,愣着,没有吭声。
    “你来了。”
    她又重复了一声。
    这一次,咬词咬得极准,晏欺竟出乎意料地,从那低哑到近乎湮灭的薄弱嗓音里,隐隐约约听出一丝异常熟悉的味道。
    “云……遮欢?”晏欺微含试探地道,“是不是你……?”
    对方也似明显一阵惊愕,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紧接着,仍旧是死寂般的一阵默然。
    也许正是因着这份从头到尾都诡异至极的安静氛围,晏欺也由一开始的不确定,逐渐转换为肯定无疑——
    “是你,云遮欢。”
    他再次出声,不带任何犹疑地唤了她的名字。
    于是这样一个,被困锁在黑暗最深处,野兽一般惶恐无助的女人,终于在此番出乎预料的情景之下,彻底的,完全的,发出最后一声濒临崩溃的嘶吼。
    那时的云遮欢,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发出那样充满哀伤绝望的声音了。
    约莫是为着自身最为狼狈丑陋这一刻,首先展现在晏欺这样一个,她曾一度鄙夷不齿的男人面前——她感到无地自容,羞愧,懊丧,还有深深的卑微与痛苦。
    又或许,是因着长久以来非人的痛苦经历,迫使她对着眼前唯一一个能予她光明与救赎的故人,徒然生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欣慰与感激。
    那一刻,漫天黯淡昏黑,她看不见晏欺,但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将那苦楚痛恨,嫉妒悲哀,毫无保留地,向着面前之人咆哮出来,以至于满室血水汩汩流淌的声音,都被那喉间瞬时爆发出的战栗嘶鸣所遮盖掩去。
    若大一处地底空间,尽数是云遮欢一人悲怒至极的呐喊。
    晏欺接连退后数步,只觉双耳深处已成一片混乱轰鸣。
    待得回过神识,云遮欢已是透支力竭,兀自一人垂下头去,让那所有的哀嚎散进空气里,随着滚滚血液一并漂流远去。
    彼时无光,无法准确感知彼此之间的表情究竟如何。刚好晏欺也并不太想见到此时此刻的云遮欢,会是如何一副非人非鬼的模样。
    时间紧迫,他总试图说点什么。
    但是云遮欢的速度比他还要更胜一筹。她身上覆着数层厚重的铁锁,稍有动作,便会拖带出一串沉闷难言的低响。
    这声音实际很影响她说话的清晰程度,因而晏欺在听她第一遍开口的时候,只传出来稀稀拉拉一句:“走……吧。”
    晏欺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于是选择暂且保持静默。
    “你……走吧。”
    第二遍,她压低嗓音,一字一句对晏欺道:“赶紧……走。”
    晏欺不明所以,心中直道,如今已经落魄至此般田地,还能往什么地方走?
    不想片晌之余,又听她徐徐出声说道:“他……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他?”晏欺道,“你说……闻翩鸿?”
    云遮欢不置可否,只稍微侧了侧身子,继而对晏欺道:“我手臂下这一块锁链旁边……有灯。”
    “你把灯点燃,往我头顶高三尺的地方……照亮,那里是他……他平日下地惯用的通道。”
    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到闻翩鸿的名字:“你……你赶在他下来这里之前,从……通道出去。不想死,就赶紧……滚!”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说些别的什么。
    晏欺听到这些,自然也不再拖沓,当机立断,摸黑朝前趟了过去。
    脚下尽是粘稠腥臭的血液,尤其是在靠近云遮欢的地方,水面刚好及腰,几近要漫向他的臂膀。
    随后伸手往前一探,沿着满地冰冷的铁锁上下摸索一阵,果真如云遮欢所言,在离她手臂数寸有余的地方,摸见一盏巴掌大的精巧铜灯。
    灯内设有明显的机铦开关,晏欺轻轻施力一拧,灯头也便应声闪了一闪,霎时将周围一圈半大的空间燃至微亮。
    随后晏欺将那铜灯小心翼翼地提了起来,灯光虽弱,却很快照亮面前女人半张猩红的侧脸。
    ——直到这个时候,晏欺才彻底看清云遮欢究竟是副什么模样。
    其实硬要说来,她已经没有半分人样了。很难想象,在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里,闻翩鸿给予她是怎般一种非人待遇的折磨。
    满脸俱是红褐色的血渍,云遮欢那原是美艳绝伦的年轻面孔,彼时尽数染上铁锈一般充满死迹的颓败色彩。而周身狰狞可怖的丝状纹路,已然蔓延至紧逼心脉的致命位置,只需稍稍再往前移出半寸,便会立马落得一个必死无疑的惨烈下场。
    但闻翩鸿当然不会让她死——云遮欢于他而言,是承载劫龙印必不可缺的人体容器。
    因此,他在她四肢乃至胸口每一处贴近要害的地方,都牵连束有一捆灌满真气的金属锁链。
    锁链朝下,径直没入皮肤,紧攥在她那脆弱不堪的左心口处,以此将心脏与劫龙印的纹路彻底隔开。
    ——如此一来,皮肉上的痛苦加剧,却也避免了体内深藏的毒素持续蔓延至胸口。
    所以,从晏欺所处的这一角度细细看来,云遮欢是被一捆连环铁锁缠绕贯穿,活生生钉在背后完整一面石墙上。
    这种堪称极端的暴虐折磨,比劫龙印所带来的毒素还要更甚。
    但云遮欢显然已经习惯。并且渐渐正趋向于麻木无感的状态。
    她那一双深黑的眼底,没有丝毫焦距,就好比一具失去痛觉的死尸。再大的苦难,一旦累积堆叠到了极点,也便不再是苦难,而是一种难以退却的执念。
    那时晏欺手里提着纸灯,试图将眼前狼狈不堪的女人,顺势照至更清晰一些。只是他刚有这个想法,便被云遮欢即刻脱口制止了:“不要照。”
    她不愿意……
    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她此刻最为落魄的模样。
    “求求你了……快走吧。”云遮欢说,“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晏欺,识相的话,赶紧滚吧!”
    晏欺没有说话,却将手里的铜灯往上挪移了一些,借此照到她头顶一道幽深狭窄的通口。
    云遮欢没有说谎,如果一直往上攀爬的话,必然能够再次回到地面。
    晏欺犹豫片晌,还是没有立马就转身离开。劫龙印还依附在她身上,所有事情的源头就不会得到终结,事后再怎么费尽心神地游离奔逃,都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你不走?”晏欺突然问道。
    “我要怎么走?”云遮欢反问,继而扬了扬身旁沉厚如山的数层锁链,“只要……只要他还在这里,我就没办法走。”
    晏欺挑眉:“……他?”
    云遮欢不说话了,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始终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任谁前去恣意摆弄,都会使她感到疼痛难忍。
    然而晏欺并不识趣。他不光要问,而且定要一次问得透底:“云遮欢,你该不会还以为……当初在沽离镇遇到的男人,就是你眼前见到的这个吧……”
    云遮欢对待那男人的执念究竟有多深厚,任何人都有目共睹。
    她爱一个人,就是接近于疯狂的一种痴恋。包括爱那个人的五官,皮囊,甚至与之相似的容貌。
    晏欺其实并不抱希望,也不觉得云遮欢会从这场彻头彻尾的幻梦当中清醒。
    毕竟她已经疯了。为着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疯魔并痛苦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长久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云遮欢开口了。
    “我知道。”
    她动了动唇,无不艰难地涩声说道:“我……都知道。”
    随后,有两行热泪,顺着她那凝满血渍的僵冷面颊,一滴紧接着一滴,极为缓慢地淌了下来。
    最终落入脚下平和无波的血水中央,击起一小串轻盈的水花。
    第166章 地底血池
    “在很早的时候, 他就对我施用过诛风门的摄魂幻术……如果要具体追究起来, 应该是从二十年前,沽离镇那一次初遇开始。”
    云遮欢四岁那年,在北域边境的湖叶镇外不慎走失, 被人一路颠簸运至南域聆台山下的沽离镇。也就是在那里, 不知是有幸亦或是不幸,她遇到了那个和薛岚因有着相似容貌,却又在同时温柔至极的陌生男人。
    男人救了她的命,甚至终结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与街头乞丐一般无二的流浪生活。
    对云遮欢来说,那段苦难日子有多艰辛绝望,男人予以她心灵上的救赎, 就有多么温暖强悍。
    ——然而,好景不长。
    她没能尝到多少甜头,男人惨遭诛风门的追杀,顷刻被铺天盖地的青黑流魂彻底湮没, 自此之后, 再未寻得与他相关的半分讯息。
    那是闻翩鸿第一次,对年仅四岁的云遮欢, 催动具有控制意识的摄魂幻术。
    事后的云遮欢,对所有人诉说的内容一样——是突如其来的一大批人,打破她平静短暂的幸福。他们成群结队将男人团团围住,最后强行带走,其间并没有给云遮欢任何做出反应的机会。
    实际那所谓的“一大批人”, 归根结底,只是闻翩鸿一手捏造出来的假象。
    云遮欢遭到摄魂术的深度控制,对眼前所展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极其特殊的魔魇与幻影——而在其中唯一清晰可见的,就是男人那一张,与薛岚因相差无几的干净容颜。
    摄魂幻术的精髓效用,正巧就体现在这一点上。
    闻翩鸿利用云遮欢感情上最为薄弱致命的一环,迫使她对那张求而不得的面庞日思夜想,徒生执念,甚至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病态痴狂的爱恋。
    她喜欢那个人,于是闻翩鸿便让她倍加用力地喜欢。
    以至于质朴单纯的思慕之情发展到最后,愈发化为得不到的愤怒,失望,难堪,甚至对旁人疯狂滋生的憎恨与嫉妒。
    爱使她过分丧失了理智,也使她日渐变得丑陋,变得面目可憎。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分不清,我究竟……是在喜欢着谁了。”云遮欢仰面朝天,似嘲讽似无力地道,“摄魂术对意识的控制是绝对的……只要我看到那一张脸,他说什么,我就能做什么,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晏欺眯起眼睛,默不作声打量她半晌。
    最后他问:“你怎么知道……你中的是幻术?”
    他原本以为,这愚蠢到无药可救的女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危险境地。
    事实上,云遮欢对待一切,都始终是心知肚明。摄魂术演变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幻象主导着意识,强迫她继续疯魔下去。
    “……我会疼。”云遮欢摇晃着手里的锁链,精疲力竭地对晏欺道,“这些东西,已经和我的骨头……长在一起了。”
    ——只需稍稍做出一点动作,那种剧烈疼痛所带来的感觉,足以让她立马从梦魇中清醒。
    晏欺默然站在满地奔涌的血水之间,望着眼前狼狈如凶兽般的可怜女人。
    “你惦记了足足二十余年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云遮欢呼吸沉重,倏而压抑低淡道:“……我知道。”
    “包括那张脸,那副五官——到现在,它只属于诛风门的闻翩鸿。”晏欺缓声道。
    云遮欢微微咬牙,那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用力撕扯出来的。
    她仍然回答:“我……知道。”
    她辨不出自己是清醒还是愚昧,只要意识还在思维中游离,就永远脱不开摄魂术长久残留下来的幻影。
    “我已经没法走了。”云遮欢睁开双眼,任那血丝与满面猩红融为一体,“劫龙印的毒素……牵一发而动全身。铁锁一旦开移,剧毒攻心,我必然会死。”
    “晏欺,我不想在要死的时候,还看到你这张脸。”她颓然笑着说道,“你就当是发一发善心……滚远一点,别让我看到,行么?”
    闻言至此,晏欺也难免是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不想走?”
    云遮欢道:“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死在地上,和死在地下,有区别吗?”
    云遮欢神色一滞,旋即微有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闻翩鸿遣人放火烧了长行居,我师父残魂已散,世上再无人知晓有关劫龙印的最终谜底。”晏欺道,“现在,劫龙印就在你的身上。我冒险上聆台山,也是专程为了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云遮欢嘲道,“寻死的么……”
    晏欺道:“你要这么想,确实也没什么问题。劫龙印在闻翩鸿的手里,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
    云遮欢眉目一扬,适才奄奄一息的面庞,此刻又无端生出几分带有强烈情绪的抗拒之意。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道,“你们都死了才好,所有人,都死了,就是最好的……”
    话音未落,晏欺扬手就是一巴掌,实打实拍在她布满脏污的左脸颊上,甚至将那凝结成壳的红褐色血渍震得粉碎,露/出壳下一层爬满丝状纹路,溃烂可怖的皮肤。
    “混账。”晏欺声音平稳,却不失狠戾与决然,“如果不是为着你身上的劫龙印,谁想管你的死活?谁会管你的死活!”
    云遮欢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满脑子都在嗡嗡乱鸣。好似心底压抑已久的悲愤困苦一次被人挤压出匣一般,她又一次,燃得喉咙冒火,拼命弹跳起来,对着晏欺嘶声吼道:“我可不是你徒弟,晏欺……你不得好死!”
    “你不是我徒弟,可你一旦出事,害的就是我的徒弟。”晏欺伸手过去,狠狠扼住她无力摇摆的脖颈,“劫龙印破解,传说中的活剑真迹得以再现,没人能把握闻翩鸿最后拿捏在手里的,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但你听着,云遮欢……”晏欺拧着她的耳朵,迫使她将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分音调,都听得清清楚楚,绝无遗漏,“活剑族人一根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将你们北域白乌族夷为平地。如果按照谜底指引寻得真迹,最后让闻翩鸿一人尝尽甜头,你猜一猜,他先杀了我,然后再会对你背后的族人做些什么?”
    云遮欢双目圆睁,几近被他掐至窒息:“你……你放……手!”
    “你不是想死么?”晏欺问,“我帮你早一点解脱,难道不够让你快乐?”
    “你……你……给我放……放手……”
    云遮欢嘴唇大张,拼命呼吸周围潮湿咸腥的空气。
    晏欺迟迟不愿松开力道,似早已对她反抗的方式感到厌烦。
    他还想说点什么,倏而背后趟水的脚步阵阵回响,有一道沉冷男声自二人耳畔幽幽响起。
    “晏先生有话好说便是,何故要对一柔弱女子下此重手?”
    晏欺漠然回身,便见在那适才趟过的暗道里端,不慌不忙正走近一人。
    藏蓝纱衣已有微许破损,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漾在周围黯淡昏沉的大片浓黑里,偏是说不尽的锋利与残忍。
    “……她素来不曾清醒,先生又不是不知道。”
    从枕大步迈在遍地溅起的浓稠血水当中,顷刻在脚踝后方留下一串不明的波痕。
    云遮欢稍稍抬起眼帘,空洞涣散的目光与他有过短暂片刻的交汇。
    晏欺是知道的,从枕根本不会走远,横竖都在一座山上,彼此之间抱有的目的,也并无太大的差别。
    所以这时候从枕的突然出现,根本不会让晏欺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
    ——恰恰相反,他还勉强借此松下一口气。最起码,这厮待在他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没跑去祸害他的徒弟,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晏欺不留情面地道,“你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情,还生怕没人拆穿么?”
    云遮欢眼睫微颤,再次望向从枕的时候,他仍是淡淡微笑着,目光纯朴,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感。
    ——从来不曾包含任何情感,包括爱,包括喜欢,哪怕是那一星半点少到可怜的亲情。
    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如此。
    那一刻,云遮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前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曾经事事将她掬捧在掌心里,予她兄长一般,独一无二的呵护与溺爱。
    ——那是她身边本姓族人之外,唯一视作心腹亲信的家人。
    直到她从他分明溢满笑容,却堪比刀锋一样冷厉决然的眼底,预见到自己悲哀濒死的影子。
    “从……从枕。”
    这一回,云遮欢没再天真愚蠢地以为,从枕是来向她施以援手的。
    “上古活剑一族,中原内外最为罕见的一大异域部族,乃是劫龙印最初缘起的地方。”
    从枕没有看云遮欢,也没有看晏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同时又像是在对谁诉着什么,语气平缓淡然,表情却是狰狞扭曲得让人心生胆寒。
    “这个嗜血而凶悍的残忍部族,崇尚奔腾不断的血流,热爱鲜血,将它视作最神圣,最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
    “闻翩鸿之所以会将劫龙印存放在此处,并且日夜从镇外汲取新鲜的血液运送上山,正是因为他坚信,劫龙印的本质与活剑族人相似——它们同样嗜血,同样会对鲜血的触碰产生兴奋到极致的反应。 ”
    “所以那些从黑市一路运往聆台山的人血,多半是被当做食物,投喂给云遮欢身上这层沾有劫龙印的剧毒皮囊。”
    “其中包括莫复丘,也是闻翩鸿最后计划投入这片地底血池中,毫无反抗能力的饲料之一。”
    第167章 子母蛊
    其实说到这里, 晏欺也差不多该明白闻翩鸿这一系列举动意义何在。
    他把藏匿劫龙印的秘密暗道, 设在莫复丘随时都有可能察觉的惯用房间之下。不是因为他傻,而是因为他早就算计好一切,就等这无药可医的男人, 有一天自投罗网, 跌入脚下这片寻不得终点的血池底端,再无挣扎生还的可能。
    然而真正让晏欺感到诧异恐慌的,并不是闻翩鸿一直以来接近不要命的疯魔做法,而是默默隐藏在所有人背后, 沉默观察了不知有多长时间,至今心思缜密的白乌族人——从枕。
    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晏欺稍稍退后数步, 彼时手里仅剩下一柄不堪一击的雕花木剑,若要论起赤手空拳的近身搏斗,他不会是从枕的对手。
    “所以?”
    晏欺手里提着铜灯,待到无路可退的时候, 终于选择站定在原地, 扬眉看向从枕。
    “你想证明什么?”晏欺问道,“……你比闻翩鸿更了解劫龙印, 更了解活剑族人的过去?”
    从枕侧目凝视着他。仿佛隔了很久一段时间,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不可捉摸地微微弯了下来。
    他笑了笑,然后说:“不是的。”
    也就是在那开口出声的同一时间里,几乎毫无防备的短短一刹那, 从枕飞身前来,扬手攥握成拳,倏而砸向了晏欺单薄瘦削的肩膀。
    晏欺没想过他会突然发动攻击,第一反应便是要躲。然而躲到一半的时候,意识到有些不对,而那一记携有千斤之力的浑厚重拳,已飞速擦过晏欺沾染星点血渍的青蓝色衣袍,径直朝前,贯穿云遮欢由数道铁锁层层围绕的心房。
    霎时之间,滚滚浓血透过女子脆弱乏力的胸口,洋洋洒洒溅了从枕满面猩红。
    晏欺适才回神,木剑即刻挥出,正中从枕斜探前来的精壮手臂。然而一切都太晚,当晏欺试图将人拦挡开来的时候,云遮欢胸前用来压制毒素蔓延的金属锁链,已被那堪堪一拳震至粉身碎骨。
    力道之大,甚至在她心脉边缘几近致命的地方,撕开一道血流不止的狰狞伤疤。
    云遮欢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血沫狂涌,自唇角四散喷溅而出。晏欺探出一指,慌忙点向她周身数道止血大穴,然而一切补救措施都无济于事,从枕那凶悍一击直取要害,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爆发出的巨大力量。
    晏欺骤一回身,倏然厉声喝道:“从枕,你……”
    话未出口,眼前这凶兽一般极具攻击性的白乌族人,双眸晶亮,神情残暴,不由分说,便展开那双能将猎物扯开撕碎的尖锐爪牙,毫不犹豫,袭上晏欺呼吸微滞的细白脖颈。
    晏欺眉目一凝,旋动手腕,当即握得木剑前来一次抵挡。
    黑暗之中,只听“铛、铛”数声薄木与拳掌交接的清脆尾音。
    两人缠斗一处,最终孰胜孰负,简直一目了然。
    晏欺多年以来,饱受禁术反噬之苦,如今修为散尽,只落得一身伤病未愈,早已不适与人过激打斗。
    而从枕乃是异域出身,天生体强,普通的拳脚相搏根本不在话下。
    这一来二去,出招接连不断,很快木剑不堪重负,由从枕横来一掌从中劈开,彻底断为两截。
    晏欺猝然旋身,就着断裂的剑身朝前一挥,直抵从枕如狼似虎的凶猛拳风,不想那臂力出奇,偏与残剑正面迎上,啪的一声,又是一断,半截剑身再次四分五裂,散成瓣状,纷纷扬扬落入血池当中,再无踪迹可寻。
    这一连套交手下来,晏欺渐渐从中察觉了几分异样。
    普通人根本不会拥有这样迅猛无阻的力量,纵是百炼成钢,也不至于一击粉碎云遮欢胸前坚不可摧的金属锁链。
    ——何况那锁链灌注着属于闻翩鸿体内流淌不息的真气。
    那问题必然就出现在从枕身上。
    晏欺只想到这一步,时间却不容许他再往深处继续思考。
    从枕掌风骤凝,不由分说,极力挥向晏欺左胸口处。那力道刚猛,来时预感强烈,晏欺见状,下意识便探出手掌,做出相应的抵挡措施。
    可他到底不再是当年那禁术护体,不死不灭的晏姓魔头了。
    两人掌心相抵,从枕虽无雄厚的真气底蕴作为支撑,但那力可拔山,堪比无坚不摧之势,因在落掌之时,轰然巨响,直将晏欺半面臂膀震至麻木,竟是一度失去知觉。
    晏欺幡然后退数步,脊背重重抵上石壁,手中铜灯应声而落,扑通坠入水池底端,被从枕大手一捞,稳稳实实勾在臂间,晏欺扬手欲夺,但闻一片黑暗之中,接连数道点穴轻响,从枕同时压制晏欺胸口乃至臂间五大经脉,借此一把将他摁回墙壁,冷而不容置喙地道:“晏先生,我劝你安分一些……我可不想因为不必要的误伤,毁了我和岚因兄弟之间的情分。”
    晏欺全身麻痹,不得动弹。怒极之下,声音竟是出奇的平缓冰冷:“情分……?从枕,你怕是在说笑话罢!”
    从枕不予理会,径直朝前,将那陷入铁锁意识昏沉的云遮欢,强行从墙上掰了下来。
    女子吃痛,混乱中发出极端抗拒的闷哼。殊不料从枕这厮,丝毫不知怜香惜玉,一掌按过云遮欢的脑袋,一指划过她肩臂上交绕横行的大面积铁链,二话不说,蛮力上前撕扯。
    那铁链与云遮欢周身皮骨紧密相连,稍一牵动,其锥心疼痛可想而知。晏欺想不通从枕究竟打算如何,但闻耳畔一片惨叫连连,不由毛骨悚然道:“你做什么!”
    从枕冷笑一声,仅淡淡回应晏欺道:“……拿回我该拿的东西。”
    晏欺心下一沉,瞬间明白过来。这白乌族人从头到尾,就只想要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劫龙印。
    眼下云遮欢周身与骨交连的金属锁链,已被从枕尽数除去,接下来再该做什么,晏欺看着他腰间一把锃亮的银制匕首,心中愈是了然而又仓皇。
    而云遮欢在最初痛苦而狂乱的嘶吼过后,很快又恢复濒临死亡般的沉寂。
    一盏照明用的铜灯,一把剜人皮肉用的匕首。
    晏欺就在不远处的墙边,怔怔看着从枕手中第一刀,狠狠刺入云遮欢沾满血渍的后背。
    “啊——”
    忽然之间,适才陷入昏死状态的女人猛地弹起,过度的疼痛迫使她再一次分开双唇,失去理智地嘶声咆哮。
    从枕视若无睹,第二刀落下的时候,附着于云遮欢皮肤表层的丝状纹路像是徒然惊醒一般,挤压乱窜,扭曲变形,沸腾跃动之间,竟呈将欲离体之势。
    劫龙印这般诡异成迷的顽固毒素,晏欺对它最是了解。毕竟当初还在北域白乌族的时候,这半活的剧毒是由晏欺亲手导出,最后不慎钻入云遮欢体内的。
    那时晏欺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内力,才勉勉强强将劫龙印自那一张人皮表层吸引而出。
    而今从枕再简单不过的一次触碰,便能诱使这活物蠢蠢欲动,隐隐浮现复苏之势。
    晏欺心存疑虑之余,不由问出与薛岚因当时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是什么人?”
    晏欺望着从枕虚灰色的背影,不假思索地重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从枕不回答,他在专心剜着云遮欢身上的皮肉。
    晏欺抬起一脚,狠狠撬开腿边一整块铁锁,将欲砸上从枕一丝不苟的侧脸。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从枕轻而易举地制止住了。
    “别费力气,我说过,暂时不想伤你。”从枕道,“一会儿要等到闻翩鸿来了,劫龙印落到他手上,谁还有能耐护住你那宝贝徒弟?”
    晏欺先时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有多长时间,才冷冷说出一句:“……你不是白乌族人。”
    话刚说完,从枕握刀的五指也缓缓随之凝固不动。
    片晌过后,他终于微微一笑,注视着手下一身血污的女人,却是纹丝不动地对晏欺道:
    “你知道劫龙印的真正由来么?”
    晏欺眼底茫然,犹是不解道:“……什么?”
    “活剑一族在最初创立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数庞大的群居部族。相反的,他们人数奇少,寿命却极长……加之长年累月的囚禁与沉睡生活,大部分族人的记忆力,都在随时间不断衰减。”
    “最终为避免亡族的风险,他们选择炼制一类活血喂养而成的子母蛊。其中子蛊分散寄生在被迫远逃迁居的活剑族人体内,代代相传,永生不灭。”
    “而母蛊……本身具有强烈毒性,同时牵连数以千计在外游离不断的子蛊,因此百年一次更替,以周期为规律,不断出现在族中年轻女子的身上。一旦子母蛊彼此之间交相呼应,产生共鸣,那么母蛊必然不攻而破,自成一道繁密纹路,将所有子蛊的具体方位显现而出。”
    晏欺猝然抬眼,怔怔凝向从枕因为投入而愈渐专注的侧脸。
    然而从枕没有看他。他在双目炽热地注视着身旁遍体鳞伤的云遮欢。
    ——准确来说,应该是注视着她身上那一层皮。
    第168章 爆发
    上古活剑一族, 曾因其血液特殊极强的攻击性, 被各大争夺领地的群居部族作为重要的活人武器,大肆抓捕屠杀,流通贩卖, 最后逐渐走向衰落的灭族阶段。
    北域白乌族作为活剑一族曾经彻底脱族的分支之一, 流传至今,其血液已不再具备任何慑人的威胁性与攻击性。
    但是他们骨子里仍然受到子母蛊永无止境的毒素影响,每逢百年,必然会有族中一名年轻女子毒发濒死, 蛊虫印迹遍布全身。
    ——一旦逾期未解,便会血脉枯竭而亡。
    白乌族将母蛊的再现,当作是与活剑族之间, 仅此唯一的牵连。
    白乌族人虽一度急于与活剑族人撇清关系,然其本质思想的约束在前,不容许他们对活剑一族含有任何忤逆叛逃的想法。
    起初为表崇敬,他们将母蛊唤作“劫龙印”, 但凡是族中印现那一年, 所有族人必定依照族规行跪拜礼,以此将母蛊的存在奉若神明。
    而那实际上, 人人口中流传不断的破解“劫龙印”,便能从中寻得活剑血脉的真迹——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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