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里头才缓缓站出来一个人,哑着嗓子对这边问:“谁来看我?”
    她木然的看过来,四目相对,方媛的瞳孔剧烈收缩,杜瑕的眼泪刷的便流了下来。
    就见她蓬头垢面,灰不溜秋,瘦的什么似的,嘴唇也都干裂出血,外头大衣裳没了,只穿着一身藕合色中衣。那衣裳料子也是好的,上下俱都绣满了精致的纹样,可因为从扬州到开封一路上都未曾换洗过,已然脏的看不出上头的花色,不等靠近就闻到一股恶臭。
    杜瑕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当年她们二人初次相见,方媛一身大红皮棉裙,面若春桃,容光勃发的模样,越发泪如雨下。
    方媛也认出了她,两行热泪将面上灰烬冲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她快步上前,死死抓住杜瑕的手,两片龟裂的嘴唇蠕动几下,终于吐出几个字:“我对不起你。”
    听了这话,杜瑕当真心如刀绞。
    一方面是纠结已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且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另一方面则是亲眼看到原先记忆中那般张扬明艳的姑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曾经两个人相处的一幕幕便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驰而过……
    事到如今,杜瑕也不必再说什么,可方媛却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说了好些话。
    “现在回想起来,我可真是傻呀!我机缘巧合窥破真相后也怕呀,还曾问过许多回,他们也反复保证过了的,说必然不会牵累到你们……我如何就鬼迷心窍的信了呢?一笔写不出两个牧字,自然也写不出两个杜字,坏了牧家大哥又是为了什么?又如何会牵累不到你们!可怜我尚且沾沾自喜……我真是,蠢透了呀!”
    方媛一行哭一行诉,说不清的后悔,道不尽的内疚,只哭的肝肠寸断,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吐出来。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了,杜瑕记忆中的方媛一直都是骄傲明艳的模样,便是生气也自带一种讨人喜欢的率真和娇憨,何曾见她这般痛哭流涕?
    杜瑕也跟着哭了一回,又替她擦泪,抓着她的手不住的摩擦道:“你只是知道而已,这些事并没有经过你的手,我去求求哥哥,叫他帮忙,必然能轻判的。”
    说到底,方媛也没直接参与什么,最大的过错也不过知情不报罢了,若有人上下打点,必然能够轻判的。
    方媛听后,身体一僵,忙制止道:“傻丫头,莫要多事!你们家才好了,千万莫要再掺和进来!”
    顿了下,她又道:“我算看明白了,但凡跟皇家沾上边儿的,对咱们老百姓来说,就没有一桩好事!你们家两个也都身在其中,哪怕暂时脱不了身,也万望自保为上,莫要傻乎乎的被人当了枪使!等待过几年功成名就,可想着尽早脱身呐!那上头做的人哪里有心!”
    说罢,又忍不住掉泪,又哭道:“我沦落至此,不过是我蠢,轻信于人,若再叫你们跟着遭罪,却叫我死了都不安稳。”
    杜瑕也哭个不停,只抓着她的手道:“你还这么叫我,却不知我都是孩子的娘了……”说完,却又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早年听说方媛也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如今大的也有三岁,小的也有一岁多了,怎的没见?
    方媛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低声道:“事发前两日我觉得不好,唯恐有变,我们这些大人是跑不了的,可稚子何辜!我就叫了两个靠得住的下人,偷偷将他们送走了。孩子小,又乱哄哄的,上头的人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追究,可那几个没来得及送走的,就毁了。”
    杜瑕忙问孩子的下落,方媛却死活不肯说,只道已经错了一回,绝不肯再有第二回 连累他们的事。
    说到孩子,方媛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又问毛毛,万分遗憾的垂泪道:“原先你千里迢迢从开封回来送我出嫁,咱们三人还私下玩笑,说要当彼此孩子的干娘,如今,我竟是不能够了!”
    说罢,两人又抱头痛哭起来。
    这时,那牢头去而复返,连声督促道:“夫人,上头管得严,不敢多待,您该走了!”
    杜瑕生怕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不肯走,还是方媛狠狠心,径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然后用力往外一推,冲小雀哭喊道:“还不带你们夫人走?这种腌臜地方,莫要再来了!”
    说完,就扭过头去,捂着耳朵,冲墙角蹲下了,再也不往后瞧一眼,只两肩还不住抖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杜瑕回家之后果然向杜文求助, 问他能不能做点儿什么, 帮助方媛减轻罪责。
    诚然, 她确实对方媛有怨念,她们曾经那样好, 对方却在明知柳家要对牧清辉下手之后依旧隐瞒。可如今柳家倒了, 方媛也成了那般模样, 便是有什么恩怨情仇的, 也都能暂时搁置一旁。
    “我知她是不能洗清的了,不过若是真判了流放三千里,她是必死无疑的。能不能近些, 或是罚些体力活什么的?”
    方夫人就只她这么一个女儿,本来远嫁,无法时常相见就已经够叫人难过的了,若是再被判成流放三千里, 生不如死, 当真令人心碎。
    她也知道柳家一案牵扯甚广, 皇太子好容易将他们连根拔起, 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当家的少奶奶?所以也只是求惩罚的轻些罢了。
    这个妹妹素来要强,确实本事也大, 甚少同自己提过什么请求, 一般情况下, 但凡她开口,杜文都不会拒绝。可眼下他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竟问了些貌似与杜瑕的请求没有半点关联的问题,比如说方才方媛是怎么说的,说话时又是什么样的神情。
    杜瑕虽然有些不大明白此举含义,不过还是依言回答,然后就见杜文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先打发人回去问问吧。”
    她一怔,又听杜文道:“我总觉得她是存了死志的。”
    杜瑕大惊,果然又叫人重新回去,不多时,那人回来了,很是敬佩的看了杜文一眼,才道:“夫人节哀,果如大爷所料,小的去的时候,那位方太太已经给人抬出来了,说是畏罪自尽。”
    话音刚落,杜瑕就泪如雨下,哽咽道:“是我,是我逼死了她!”
    一瞬间,她的内心被后悔和自责所充斥,她止不住的想,假如自己没有去看方媛,没有跟她说那些话,那么方媛是不是就能避免这种结局?
    “究竟是为什么,难不成你想不到?何必自苦!”杜文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家妹妹的头,柔声安抚道。
    诚然,方媛有愧对杜瑕的因素,可就为了这个去选择自尽……说的不好听一点,自家妹子也未免将她自己的分量考虑的太重了些!
    方媛为什么死?因为她清楚得很,柳家已经被彻底连根拔起,甚至有关联的几家也倒了,再无翻身可能。方媛作为柳家少奶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而方家在陈安县可算庞然大物,莫说放眼全国,便是将范围扩展到山东省,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因此哪怕知道方媛可怜,可方家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方媛继续活着,也只会给方家抹黑。
    娘家没得帮,夫家倒了个彻底,连带着自己的名声都烂到家,还背叛了曾经的挚友……
    一句话,方媛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念想。
    那既然她早就生机已绝,又为什么非拖到杜瑕去看她之后才死了?还给对方留下这样重的心理负担。
    很简单,她想要亲口说声对不起,仅此而已。
    杜瑕病了,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病的这样厉害。
    她吃不下,胃口全无;睡不香,睡意消散;甚至就连正在连载中的画本子也提不起精神画,书海的李掌柜甚至也亲自登门催了一回,结果见她这般憔悴萧索的模样,也有些开不了口。
    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是因为暂时还不能接受一位好友去世的打击,纷纷出言劝慰,又拉着她游玩,陪着她看毛毛成长等,总算渐渐回转过来。
    等杜瑕慢慢恢复过来,已经进了十月,而毛毛也已经会喊爹娘了。众人欣喜非常,杜瑕也重新将注意力拉回,用心教导他学旁的话。
    这个时候的小孩儿正好玩,成长的非常迅速,他开始对周围环境展现出空前的兴趣,对一切事物都十足好奇。
    而随着长开,毛毛的五官逐渐摆脱了一点杜文的影响,开始更加酷似牧清寒。有时候杜瑕瞧见他满是稚气的肥嫩小脸儿,恍惚间就看见了孩童时候的牧清寒,不禁又开始思念起远在边疆的那个人。
    大约是遗传了父亲的好体格,毛毛十分活泼好动,单纯的爬行和坐姿已经不能够满足他强烈的探索和求知欲望,比如说抓着东西就往嘴巴里塞,再比如说大半夜突然醒来,扶着婴儿床的护栏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力拍打,并尝试着往上爬什么的,时常把人吓出一身冷汗。跟着的奶妈和丫头等叫苦不迭,日夜不敢放松警惕,生怕出一点纰漏。
    不知什么缘故,杜文和何葭至今没有身孕,于是两人越发的爱抱着毛毛玩,热情和耐心的程度经常让杜瑕自己都有些惭愧。
    不过虽然都是带着小东西玩,可夫妻二人的目的和动机却不尽相同:杜文对子嗣似乎并不着急,还经常安慰妻子,而喜欢毛毛也是单纯的因为这是他的亲外甥;至于何葭,却是真心着急。
    时下还是流行一种说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两人分明是前后脚成的亲,如今人家的儿子都快周岁了,自己这边竟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便是杜家人体贴,可娘家人却有些坐不住了,前儿亲娘赵夫人甚至还偷偷塞给她一张秘方,说是民间代代相传的老方子,效验的很。
    看着前面用力挥舞小胳膊的毛毛,何葭忍不住有些面红心热的,心中难免蠢蠢欲动起来:要不,自己就试试?
    “想什么,这样出神?”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几乎将何葭吓得跳起来,然后说话的杜瑕见她反应这样大,也给唬了一跳。
    这样羞人的话哪里好同旁人说!
    何葭本能的摇头,连说无事。
    不多会儿,杜文也下朝归来,照例先抱着毛毛玩了一回,可这小东西却对他不大亲热,两条胖腿儿有力的踢动,只扭着肥肥的身子要找自家娘亲,口中还哇哇乱叫:“娘,娘,不,不舅舅!”
    被这样光明正大的拒绝,杜文的脸上登时如隆冬腊月哩霜打了的茄子,十分愁苦。如这胖小子的愿,将他递还给杜瑕之后,杜文又唉声叹气的说:“被这小子这般嫌弃,我这个舅舅当真要伤心死了。”
    杜瑕噗嗤一笑,一针见血道:“若我是他,我也烦你。你何苦这样心急,他才几个月,你便得空就念什么大部头的书本与他,一天到晚也没个闲空,莫说他,便是个大人也该烦了!”
    许是最近朝中没什么值得出手的大事,杜文竟很有些闲得慌,又不知从哪儿兴起的念头,但凡有点空就要对着毛毛念书,什么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的,王氏与杜河早就被烦的不轻,老远看了这个儿子就要躲开……
    毛毛这小东西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这个舅舅聒噪的很,不好好陪自己玩耍不说,还要日日在耳边念咒,因此进来也是十分不待见。
    话音刚落,毛毛竟也附和似的嚷嚷起来,见了娘亲发间朱钗,又挣着要去拿。
    杜瑕顺手摘了首饰,仔细打量一回,确认没什么锐角和可能脱落的零件之后,也不管价值几何,索性就塞到儿子手里玩,只待他要往嘴巴里塞的时候就轻轻拍一下那只小肉手,明令禁止。
    如今毛毛已经张了四颗米粒似的小白牙,很喜欢拿点东西磨牙,不过杜瑕从不放任,除非是厨房正经做出来的磨牙棒之类的,否则小东西一旦往嘴里乱塞,定要制止的。
    这么大的小孩儿已经开始长记性了,或许只是条件反射,可杜瑕发现,只要自己坚持原则,次数多了,毛毛也就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了。
    所以说,孩子还得管,还得从小就管。
    杜文挠挠头,也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解释道:“我观他天资聪颖,又活泼好动,若不悉心培养岂不可惜了?这才想帮他开蒙。”
    说的杜瑕越发忍俊不禁起来,一边拍着毛毛肉嘟嘟的小屁股,一边道:“才几个月大,哪里就看得出聪颖不聪颖?活泼好动倒是真的。还什么开蒙,人家便是三四岁都嫌早呢,他才不满周岁,哥哥,你也忒着急了些。”
    杜文被说的只嘿嘿笑,却没瞧见旁边何葭的眼神越发炽热了。
    果然,夫君还是喜欢孩子的,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必然也是着急的,说不得我要拿那秘方试上一试……
    因当初赵夫人就是偷偷塞给何葭的,其余人都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因此何葭暗中进行的事情众人竟一无所知。
    倒是王氏觉得奇怪,私底下还跟女儿嘀咕了几句,说是这个媳妇原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的这几日突然贤惠起来,日日要往厨房里钻了。
    杜瑕就笑,说:“人家贤惠你还不乐意?再说,她去厨房也是与哥哥做些补品,想来也是见哥哥前段时间累狠了,到底是心疼呢。”
    王氏捏了捏毛毛的小手,也笑了,道:“偏你会说,我如何不乐意?只是冷不丁来这个,倒叫我有些诧异。”
    莫说是她,就是杜瑕也有点意外呢。
    须知何葭也是被何厉夫妇捧在掌心长大的,家境又好,便是不大爱读书、做女红,何厉也浑不在意,更何况是下厨!怕是她都没见过粮食菜蔬被送到厨房之前长什么样儿呢。就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突然对厨艺有了兴趣,当真有些匪夷所思,若硬要解释,恐怕要套用后世一句话:爱情的力量。
    想到这句话,杜瑕不免又有些唏嘘,因为她又想起来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个人。
    一个就是方媛,她沉醉于同柳家少爷的爱情之后,做出了一系列不正确的选择,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不过真要说起来,也不能说不正确,或许在她的角度看来也算同丈夫荣辱与共了。毕竟为皇子站队这种事,素来风险极大,便是一场豪赌,胜了怎么都好说,可要败了,也只能说“站”死无悔。又因这场赌局最后只能有一位赢家,所以类似于柳家这种情况,历朝历代都不算少,方媛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另一位,便是九公主。
    她先看中苏家背景,主动表示愿下嫁苏平在前;又因终究看不中这个人,冷落其在后;后又救三皇子出困境,再次拉拢……
    然后就在三皇子彻底倒台,九公主也面临终生苦修之时,苏平竟意外展现出自己情深义厚的一面,坚持要继续履行同九公主的婚约,只叫开封城内一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须知苏家本家这一代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嫡子,若他娶了九公主,不管下一任圣人是谁,都不可能准许他继承苏强的爵位了。而本朝律令又明确规定,嫡长子或是嫡子在世的情况下,庶子并无继承权!
    这种律法条文出台的本意已经不可靠,或者是统治者为了保证贵族阶层血统纯正,又或许本就为了限制贵族数量过多、权力过大,将来坐皇位的辖制不了,反正对苏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也就是说,只要苏平不改主意,那么苏强挣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很快就要付诸东流!
    有小道消息说,九公主本来是良心发现,不愿意再拖累苏平,想要主动取消婚约的,可不知怎的又突然改了主意,貌似是三皇子那边偷偷递出什么消息来,九公主便默许了苏平的打算。
    因着这个,原本对九公主推崇备至的苏秀如同疯了一般,数次在公开场合指桑骂槐。
    若在以往,这等侮辱皇室的人早就给抓起来了,可大约是皇太子这些年受了太多来自三皇子的闲气,竟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杜瑕又摇摇头。
    罢了,都已经过去,还是莫要多想。
    一家人就这么迎来了久违的安宁日子,除了还有人在外打仗之外,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直到……
    “这是怎么了?!”
    这日杜瑕娘儿们几个正在家中围着毛毛做耍,突听外头一阵嘈杂,然后就见彭玉等人呼啦啦护送此刻本应在上朝的杜文回来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杜文的衣襟和下巴上竟然撒着斑斑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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