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回京师请罪,郭家人岂会相信我的说辞?为保万一,宰相范质一定对我赵家几十口人命斩草除根。而我登基之后,对周朝宗室和重臣秋毫无犯,唯一的意外,只有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被王彦升那厮斩于马下,此事并非我所愿。我会保郭家子孙世代容华,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我为了减轻自己的过错,下定决心当一个千古名君,我要把郭家的天下打理得四方来朝,八方进贡!我要平北汉,灭南唐,剿辽军,收燕云,我会成为第二个始皇!”
    “世间有很多事情自古难以两全,清漪,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但你不同,你是我的忘年知己,是我看重的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清漪被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感动得泪水涟涟,自入宋以来,亲眼看到一派祥和的京城,也知道这场政权交替得极为和平,赵匡胤对前朝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仁慈,“吾皇,愿你给天下带来和平,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赵匡胤南征北战多年,早已阅人无数,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女子心净如水,毫无杂念,想起她的救命之恩,又见她尚未绾发,于是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小仙女,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这天下的男子,任你挑选,无论你看中谁,我都会帮你做主!”
    只见清漪脸上并未有任何羞赧的神情,“真的任我挑选吗?”
    “是的,你尽管说。”
    清漪促狭道:“我要你的太子,我要做太子妃,将来做皇后,你可愿意?”
    果真是真性情的人,赵匡胤心中大喜。“首先,我朝还没有太子;其次,我最大的儿子才十四岁,你要是不嫌弃他小,自然是可以的。”
    捉弄人失败,清漪有些泄气,“哎,官家好没诚意!”
    “这样,我家有个弟弟,跟你年岁相当,他品性模样都比我那儿子强。他也饱读诗书,喜欢看各种奇闻异事,跟你极为般配!”
    “不要,嫁给你弟弟有什么好处,我又当不成皇后!”
    “哎,看来你是当不成皇后了,除非我送你去和亲,你想去南唐、吴越国、还是北汉?现在就剩这三个地儿了,嗯,还有北边的耶律孙子!”
    “李煜有周氏姊妹,去了南唐哪还有我什么事,送我去北汉吧!”
    “好!等哪次北汉闹事了,就送你过去!”
    “好啊!我跟你说,晋者亚日,你看历朝历代,多少不是储君人选的晋王登基为王。晋阳城可是个汇聚龙气的地方,你若送我去北汉,将来兵戎相见,我可是会毫不客气!”
    “小丫头懂得还挺多,不过,北汉气数已尽啦!而且,你是我的福星,怎会有机会与我兵戎相见?话说,我给你找个去处吧,你是我的贵人,不能委屈你一直住在秦国公府。”
    “这个就不劳官家操心了,我明日去拜谒许相,那是我父亲的至交。”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天色已晚,赵匡胤叫人护送清漪回秦国公府,又亲自加派了人手守护。清漪想起今日的场景,不觉已是泪眼阑珊。
    秦国公府附近,训练有素的侍卫发现有人伏击,忙拔剑相向,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那人只得从墙后现身。
    她抬手拂泪眼,眼前之人是何等的熟悉!只是,当年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炽热的,是光芒万丈的,现在却是冰冷淡漠的。
    那人看向清漪,见她哭得双眼红肿,泪眼朦胧,身后又跟着一堆佩刀侍卫,想来应该是刚被审讯完押送回府,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些幸灾乐祸的苗头,他嘴角微微外扩。这没用的女人,只怕是死到临头了,竟然哭成这样。
    “报上名来,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也罢,不小心被这些人在罪眷住处逮住,也活该自己倒霉,眼下宿敌在此,实在不方便狡辩什么,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不如趁早缴械投降,不让敌人看了笑话去!
    正前方的两名侍卫正欲动手,清漪一声令下,“且慢!”
    侍卫停下手中的动作,那人也有些疑惑。
    清漪道:“此人是我的故识,各位给个面子。”
    众侍卫识趣地背过身子,那人见状,有些哑口无言,没想到她一介罪眷,竟有此等的脸面!而且,还间接解救了自己一次。那人并不领情,扭头便走。
    清漪见他脸上的神情,心中甚是不满,他移情别恋在先,不仅毫无愧意,竟然还如此仇视自己,“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给她吗?”
    要你枉做好人?那人脸上有明显的鄙夷之色,加快脚上的步子,迅速消失在清漪的视线里。
    清漪回到秦国公府,沾衣见她眼眶通红,身后又跟了一堆侍卫,心中虽对她并不十分上心,但如今是同一屋檐下的罪眷,命运相连,于是忙问道:“妹妹怎么了?可曾见到了那位杜大官人?”
    “原来杜九重竟是当今圣上。”
    沾衣脸色顿变,“那你为何哭了?”
    “我没事,只是方才与他谈话间,知他是个贤明的君主,既有仁慈之心,又有荡平天下的雄心壮志,我内心甚是感动。”
    “看来你跟圣上关系匪浅。”沾衣言语之间,有些冷嘲热讽。
    “我曾在荆州救过他一次,他与我谈得来,把我当成知己。”清漪平铺直叙。
    翌日下朝后,清漪去拜谒了许相。早在何郎中病重之时,已写信给许相托付他照看自己的女儿。许相见了故人之女,甚是欣慰,又见她冰雪聪明,率真可爱,便以相府子嗣稀薄为由,将清漪认作义女,从此,清漪便被接去了相府居住。
    赵匡胤十分挂念清漪,将她召进宫来陪自己下棋。
    清漪进来时,赵匡胤正与一年轻男子交谈些什么。男子见了清漪,忙起身向赵匡胤告辞。
    “小四,你要听话!”赵匡胤嘱咐道。
    “知道了,你忙吧。”
    两人相互行了礼,然后一前一后擦肩而过。
    赵匡胤兴致勃勃地问清漪道:“刚刚这个人,如何?”
    “我还没看清楚。”
    “好吧,话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夫君?”
    清漪沉吟半响,想起昨天府外所见情形,虽觉得雁惊寒人品欠佳,不过对初尘的一片真情实乃苍天可鉴,于是认真地回道:“我想要不求回报的付出。”
    “不求回报的付出?小仙女,这世间哪有什么不求回报的付出?你遇见过吗?”
    “差点遇到过,或者说遇到了差不多的,就差那么一点点。”
    沾衣算得上一个“差不多的”,可是她后来抛弃自己了,虽说归根结底是因为生自己的气,可她明明知道自己生性愚钝,一早说开了不就什么事也没了,非得玩文字游戏问自己对雁惊寒的印象如何,她又不知道云家的变故和雁府有关。葇兮也算得上对自己挺好的人,不过一来她不在身边,此生也不知还是否有机会遇到;二来,她之所以对自己那么好,或许是因为她怕鬼?或许是因为她想找自己学诗?总之,算不得完全不求回报的付出吧。清漪转念想起昨日在秦国公府外发生的事,不知那雁惊寒对何初尘的执着,算不算得上是不求回报的付出。
    “这个有点难啊,小仙女,你要记住,强极则损。”
    “我不管,我就要找一份不求回报的付出,再难我也要找,找不到我就不嫁了。”
    “有人对你好,自然是希望你嫁给他,这怎么算是不求回报呢?”
    “如果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嫁给他,却还是舍命待我,那就是不求回报的付出。”
    “你这孩子,说的话真让人费解,你不嫁给人家,为何让人家舍命待你。你图什么?”
    “比如说,我若是孟昶的妃子,我如今被软禁在秦国公府,若是有男子明明知道我此生没有机会同他白头偕老,却还是舍命待我,那我舍了这条命也要与他双宿□□!”
    “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尽是你死我活的情爱,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还怎么谈情说爱。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舍了命待你,那岂不是不孝。你难道嫁给一个不孝之徒?等再过几年,时光自会磨平你的棱角,你就不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是吗?时光会改变我吗?
    32、故友重逢 …
    楚翘参加乡试, 名落孙山,便去投靠了雁府。不久后,葇兮携母入京。
    谭氏惊寒在绿蚁馆为葇兮和奉氏接风洗尘。汴京城里一日食三顿,多出来的一顿饭加在午时。众人谈笑间,惊寒忽戛然而止, 面色沉重,自顾酌了一杯酒, 低头浅啜。葇兮瞥见惊寒的神情变化,打量了一下四周, 只见一位少女正从这边走来。
    她并没有梳发髻, 只垂了两条小辫子在肩头, 剩下的头发散在肩后,头上一点珠翠全无, 身后跟了两位年岁相仿的侍女。三人来到惊寒这桌的邻座。
    她还没发话, 一旁,店小二亲切地跑了过来, “娘子可还要茉莉花蒸米饭,仔姜炒鸭多放姜, 苦黄瓜炒鸡蛋, 清蒸丝瓜花, 雪里红这几样?”
    有一次, 店里来了一批黄瓜,食客们纷纷抱怨这黄瓜是苦的,掌柜刚想断了那家农场的黄瓜供应, 这位少女听了之后,却很是喜欢,后来,那家的苦黄瓜便成了她的专供。
    葇兮听了掌柜的问话后,面带疑惑,这些菜式,菜谱上根本没有啊。
    那少女浅笑吟吟,“嗯,一切照旧!”
    “前几次看娘子吃苦黄瓜炒蛋,苦得直皱眉头,又不肯让我们用开水焯,说是吃起来不脆,后来我们掌柜便想了个法子,将黄瓜碾成了末,这样不仅清脆,而且也不苦了,希望娘子喜欢。”
    “真是辛苦你们了!”
    “不麻烦,娘子想吃什么,尽管说出来,我们定当尽力!”
    葇兮本想过去打声招呼,却见惊寒脸色十分难看,谭大娘子的神情倒是并没有什么变化。
    只见楚翘喜上眉梢,对着那少女的背影垂涎三尺,奉氏看了惊寒的神情,忙抬脚踩了踩楚翘,楚翘回过神来,厌恶地登着奉氏。
    由于惊寒不再说话,众人也是十分尴尬,匆忙结束了洗尘宴。
    葇兮与奉氏来到雁府,一旁,有丫鬟忙过来搀扶。到了秋怡苑,惊寒抱拳道,“姨母和妹妹就住在这里,若有什么短缺,尽管跟巧苹说。”
    奉氏忙道了谢,“谢过二公子。”
    这厢,葇兮收拾妥当后,出了雁府,回到绿蚁馆打听了一番,便朝相府走去。
    到了相府门口,葇兮却迟疑了,自己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衣着也极为朴素,贸然来这一品相府,万一吃了闭门羹,岂不是颜面扫地。
    正在犹疑之时,却见守门人恭恭敬敬地过来询问,“小娘子可是要找人?”大户人家果然与众不同,就连守门人都如此知书达理。
    “我唤作江葇兮,是清漪的旧识,可否代为通传?”葇兮脸上依旧有几分卑亢。
    “原来是江家娘子,清娘时常提起你,你跟我来吧。”
    守门人领着她走过了几处院子,来到一处垂花门前,通报了院里的丫鬟,葇兮跟着丫鬟进了门,只见庭院里花团锦簇,清漪正在一处秋千上看书。
    二人对视了几息,葇兮见她神情诧异,知她没认出自己来,便只好先开了口,“清漪。”
    这厢,清漪合上书,愣得发神。
    “我是葇兮啊。”葇兮无可奈何地说。
    “葇兮?”清漪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不仅发髻变了,服饰也变了,就连声音都变了,我真的认不出来了。”清漪无辜地说道。
    葇兮一向敏感多疑,此刻却也释怀了。
    “清漪,你怎么会住在这相府?”
    清漪拉着葇兮进了屋子,“说来话就长了,我们进屋慢慢说。”
    清漪从荆州救人,到蜀宫贵妃,花蕊夫人,蜀帝降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葇兮神情黯淡了一下,自己自从被奉氏喊回家了去,葇兮利用江奉宣生前的名头,到处给人写字谋生,江奉宣生前也总被人叫去代笔,远近乡邻虽不喜欢他,但对他的字却是认同的。葇兮此举,虽然来钱多了些,但奉氏依旧不满意,每逢农活,该做的一样都没少。她心想,若是当时跟着清漪,自己如今也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大抵这就是命吧!
    两人叙完话,已经是酉时,华灯初上。
    “葇兮,我们好久没见,一起出去逛逛吧,我们去游船,吃夜宵,这汴京城可热闹了。”
    葇兮看了看天色,初来汴京,寄居雁府,回去太晚似乎不太妥,但她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答应了。
    二人走在汴京城的街道上,清漪带了葇兮去了好多大酒楼,吃完上家吃下家,各家掌柜对清漪的态度都甚为恭敬。葇兮瞧这盛势,恐怕明天自己也会成为汴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到时惊寒定会知晓,不过,那又怎样呢?清漪时常出入皇宫,自己迟早会跟着认识各种大人物!想到这里,葇兮嘴角一抹笑意浮起,走起路来,已然是胸有成竹。
    到了亥时,街道上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葇兮问道,“汴京城没有宵禁吗?”
    “圣上觉得,宵禁不利于民生,故而废除了,当今圣上,真的是个贤明君王呢!”
    “你跟圣上时常见面吗?”
    “嗯,偶尔他喊我进宫陪他下棋,也会教我射箭。”
    葇兮心底感慨万千,心想,这清漪命就是好,出身名门,虽然幼年时有一番遭遇,到底也是逢凶化吉,如今她长得这般出众,又博学多才,身为楚相千金,宋相义女,虽然憨傻了些,但若身边有稳重的人教导扶持,将来迟早有一番大好良缘。如今,自己已经即将年满十八岁,正是大好年华,这汴京城才子无数,虽有清漪引荐,但自己终究出身清贫,难以觅得如意夫婿。想起姨母生前嘱咐自己的话语,找个秀才相夫成龙,想来却有些不甘心。“清漪,我住在雁府,以后只能我去相府找你玩,你却不会来雁府找我玩了。”葇兮略微有些遗憾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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