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士兵们早已见惯了战场杀戮,能从容面对任何突发状况,然而看着曾经驰骋疆场、杀伐果断的大将军换回女装,抱着个咿呀学语的儿子前进,全部头皮发麻,背后冒冷汗,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解理也有点懵了,试着伸出胳膊挡到李五面前,结果那小娃娃直接身子一扭,张着双臂身体如一团烂泥一般往他怀里倒去。
    “抱……”
    解理瞬间被吓得跳出去三尺远,李五面无表情地扶正儿子身体,搂紧了,边走边道:“你个大傻,真是不怕生,见谁都要抱,也不怕被拐了走。”
    “怕……抱……”
    众人拦也不是,放也不是,就只能在后面跟着,李五就这么抱着儿子走了半日,后面拖了乌压压一群魁梧士兵,场面看上去竟颇有些滑稽。
    半日后,不远处再次驶来了一队士兵,解理见状赶紧挡到李五身前,摆出防备姿态。
    来者是徐敬仪。
    看到徐敬仪,李五就放下心了。
    徐敬仪下马,目光最先落在李五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犹豫了一下道:“小殿下?”
    “嗯。”
    小家伙再次激动地扭动身子,欢快地向陌生人张开双臂:“抱……”
    徐敬仪惊讶地看向李五,李五道:“抱抱吧,这孩子胆子大得很,一点都不怕生。”
    徐敬仪小心翼翼地接过抱在怀里,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一般,带着刀疤的脸瞬间变得无比温柔。
    李五抱了半天,也着实累了,活动了一下双臂道:“你来了,我就放心了,说吧,倒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旁的解理忙阻拦道:“徐将军,不能说!”
    李五瞪了他一眼,他不得不退了回去。徐敬仪斥退身边的士兵,直接对李五说出了详情。
    “十一殿下与小世子打算在登基大典第二日举行你和李继勉的婚礼时,让人假扮成你坐上花轿,埋伏诱杀李继勉。他们瞒住你,阻止你去凤陵城。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带着人偷偷溜出来寻你。”
    李五震惊道:“他俩疯了吗!先不谈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有什么好处?杀了李继勉,晋军会放过我们吗!李继霸必会为弟报仇,带着大军来讨伐!”
    “小世子已暗中与晋李叛逃的李乐群搭上了线,我们这里只要除掉李继勉,李乐群便会趁机造反夺`权,他承诺事成后,攻占下的大齐地盘一分不要,全部让给我们。就利益二字而讲,十一殿下与小世子的筹谋合情合理。”
    “……”
    李五沉默了,的确,若只谈利益,只论抢夺地盘,选择跟李乐群合作除掉李继勉合情合理,可是,这件事又怎么可能是区区一个“利益”二字能一概而论的。
    李五看着徐敬仪怀里抱着的儿子,冷着脸道:“即刻带我去凤陵城!”
    李文治和聂鹏知道徐敬仪溜出凤陵城后,便知事情不好,派出了好几波人马前去阻拦。李五被拖延住了行程,抵达凤陵城时,正是登基大典的第二日,城门内假公主正坐着花轿向城门行去,城门外,李继勉穿着大红袍身后跟着一队沙陀骑兵等着公主的嫁辇出城。
    李五骑在马上,看着这样的情景,突然觉得心脏一阵刺痛。
    这画面竟是如此熟悉,除了不是在长安城出嫁,分明与前世一模一样。她知道当公主嫁辇行至一半时,城门会突然关闭,然后城墙上会射出无数箭矢,同时埋伏在四周的士兵也会一涌而上,将守在城门口迎亲的队伍全部诛杀。
    阴差相错,她与他竟然又走到了同样的结局。
    前世她可以毫不留情地诛杀他,可是今世……
    [小五,我在为我们的未来做最大的努力,你难道不应该做一点努力吗!]
    这一刻李五脑子什么也无法思考了,没有复立唐室,没有拥弟称帝,没有统一天下,她只凭着最本能的意愿,策马向城门冲去。徐敬仪和解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听不见,向她冲来的士兵被她用鞭子直接抽飞,当她快抵达城门口时,城门外迎亲的队伍终于注意到了她。
    李继勉看着她,露出疑惑的表情,似是在想她不是应该坐在城内的花轿中,怎会从城外而来。
    就在这时,城墙上落下了无数箭矢,迎亲的队伍瞬间倒下一半,李继勉面色大变,一边挥砍着飞箭,一边带着队伍后撤。
    而李五也同时冲进了混乱的队伍中,冲到了李继勉身边。
    “继勉……”
    李继勉看着身边的士兵们一个个倒下,怎么可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眼眶发红,怒瞪她道:“小五,你要杀我!你竟然要杀我!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踩着我的尸体让你弟弟登基成帝,一统天下是吗!”
    李五无力解释,看向城门上站立的两道人影,转身抱住李继勉:“我陪你死。”
    李继勉愤怒地一把推开了她:“你滚!”
    他相信她会遵守承诺,他相信她是真的爱他,他相信她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嫁给她。他的部下劝他慎重以防有诈,而他本来也可以设防的,可是他不想以后谈起两人最美好的婚礼时,因为他曾心生怀疑防备于她,在两人心中留下芥蒂,所以他选择相信,相信两人之间的真爱,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了出去。
    结果却真是可悲可笑,他李继勉玩了一辈子的鹰,最后让鹰啄了眼。
    当年在雪山木屋,他为她煮了一锅“鱼与熊掌得兼汤”,他以为江山和美人,鱼与熊掌,凭他李继勉的能力可以得兼。
    结果真是讽刺!
    李继勉握着刀直指李五:“你他妈给我滚!”
    李五看着李继勉绝望愤怒的表情,不避不让,迎着他的刀锋向前走了一步:“李继勉,上一世我杀了你,这一世,我陪你死。今天是你我成亲之日,我陪你碧落黄泉,夫妻相随。”
    李文治已经称帝了,唐朝复国了,她做到了她能做的该做的一切,现在她只想遵循本心,陪自己最爱的男人同生共死。
    李继勉身体僵了僵,将刀锋偏开,这时城墙上的箭矢也停止了射击。
    李文治与聂鹏终于发现李五冲进了乱箭之中,李文治大喊道:“姐,你回来,快回来!危险!”
    李继勉见乱箭停了,不愿与李五再纠缠,带着残存的部下迅速撤退,这时聂鹏一脸阴沉地拉起了弓弦,瞄准了前方。
    弓弦震颤,利箭出弦。
    李五看到那飞箭笔直地射向李继勉的后心,已经来不及警示,直接向李继勉的后背扑去,将他扑倒在马背上,死死地按住了他。
    身体没有被贯穿的疼痛,李五只当自己成功护着李继勉躲过这箭,然而当他二人直起身体时,她才发现一人一马挡在了他们背后,一支长箭从那人的胸膛穿射而出。
    因为是迎亲,那人没有穿戴盔甲,利箭没有任何阻挡地穿射了他的身体。
    李五看清那人的脸,瞪大眼:“不……”
    那人表情平静,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动插着箭的身体面向城墙,抬起头看向城墙里站着的李文治。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向李文治缓缓举起,举到一半后,失了力气,手臂垂下,锦囊掉落,两只圆滚滚的白玉兔子从锦囊中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也许是痛得没有力气说话,也许只是他多年来习惯性的沉默寡言,他目光怔怔地看着城墙上的人,缓缓向后仰倒,从始至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李文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道:“达木赫……”
    聂鹏道:“开城门,追敌!”
    李文治吼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追,放他们走!”
    “十一,你干什么!”
    李文治宛若未闻,冲着城墙下喊道:“姐,我当年问过你,你是要嫁人生子过最平静的生活,还是要争夺天下走一条最艰的路,你选择了后者,现在,你是改变了初衷吗?”
    没有等到李五的回答,李继勉直接将她拎到身前,抱着她策马急奔离去。
    聂鹏怒吼道:“十一,放走李继勉,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李文治看着李继勉撤走后,留下的满地尸体还有那摔成碎片的白玉兔子,怔怔道:“聂大哥,你知道吗,我自始至终对帝位都没有兴趣,大概是父母出事时,我太小了,脑子里对权力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任何贪欲。然而姐姐却一直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将复唐当成毕生的使命,我想让姐姐幸福,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与她一起分担这份重量。你对我说,只要与李乐群合作除掉李继勉,将大齐的领土全部独吞,此后我们的势力便无人可挡,天下一统指日可待。我同意了,那是因为我觉这样做姐姐便能彻底放下那个担子了,可是我们错了,姐姐原来是想陪那人一起死呢。聂大哥,放手吧,姐姐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了……”
    李文治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下城墙,再没有勇气去看一眼那地上摔碎的玉石兔子。
    李继勉带着残兵败将顺利逃回自己的阵营,在士兵叫嚣着要发兵报复回去时,绛州飞鸽传信,李乐群带着大军杀了回来。
    李继勉冷冷地盯着李五道:“原来这就是你的阴谋,杀了我,跟李乐群合作。”
    李五道:“李从义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办?就地安葬还是带回绛州安葬?我看这里山清水秀,是处长眠的好地方,就葬在这里吧,别再折腾他了。”
    李继勉伸手捏住李五的下巴:“你倒底是什么意思?”
    李五扭开头:“李继勉,我不辩解任何事,但你若死,我陪你死。”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吗?”
    李五看向不远处横躺的李从义的尸体,上一辈子杀了她的人最后心甘情愿地为了救她而死;上一辈子她杀的人,这一辈子她心甘情愿将他们一一救下。
    也许她从始至终都想错了,重生一世,不是为了让她背负沉重的复国枷锁,而是让她可以有一段全新的涅槃人生。
    她想起了久远的记忆,那个在山门外摆摊的瞎眼算命先生。
    他攥着一把破旧的铜钱,闭着眼睛故弄玄虚。
    “落凤于壤,是求湮灭之命还是……涅槃之命。”
    “天下之势便如这把铜钱,散落零碎,非尔之骨躯所能聚拢,若逆天命,便是血流成河。”
    “情债情偿,血债血偿,落凤于壤,饲蛇为龙。”
    李继勉强硬地将她的身子扳正,逼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听着,李五,我会带着大军杀回凤陵城,抓住聂鹏和李文治,你心心念念想复建的唐国倾刻就会化为泡影!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场!”
    她看着眼前愤怒的李继勉,心想这条用她的凤血饲养出的黑龙在一飞冲天,傲视群雄后,终于要屠戮四方了。
    然而这一刻,她却什么都不在乎了。她移开视线:“随你。”
    她送李文治来到南方建立政权,她帮助鹏奴成为汉唐王,她促成了晋李与汉唐的联盟,最终大齐灭国,成元水身死,唐室终于复立,李文治登基称帝,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接下来的天下纷争,便不再是她能掌控的了。
    李文治与聂鹏如何阻挡这滔天的黑龙之怒,她无法得知。
    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停住脚步,平静道:“如果你攻下了凤陵城,记得去找徐敬仪,就是那个一直跟随我的禁卫军,你认识他的。”
    李继勉冷冷道:“你以为我现还会放过你的人吗!”
    李五道:“想不想放过,你自己决定。他替我带着儿子,嗯,也是你的儿子。”
    李五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将能交待的话终于都交待清楚了,这场乱世的大舞台,她终于可以退场。
    她只踏出去两步,身体便被身后之人重重拽了回来。
    李继勉眼神中满是震惊,吼道:“你说清楚!”
    “我们的儿子,一岁了,我答应嫁你那夜怀上的,很神奇,之前你那么想,我们都没法怀上。没取名呢,想着嫁给你后让你亲自取,我先随便叫了一个小名,叫大傻。”
    “……”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放开我吧。”
    李继勉没有松手,用力将她按进了胸膛里。
    第二日李继勉带军返回了绛州,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李乐群赶走,将李五安置入王宫,随即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大批精锐沙陀铁骑杀回了凤陵城,将凤陵城围得水泄不通。
    凤陵城被围三个月后,唐皇李文治开城门投降,汉唐王聂鹏带着军队杀出重围,逃回了汉唐。
    李文治被带到李继勉面前时,手上还抱着一个刚刚学语的男童。
    李继勉死死盯着他手上抱的男孩,走到他面前,就见那孩童私毫不怕生,见着来人仿佛见着玩具一般,激动地扭着身子就往他怀里倒去,带一脸的口水傻乎乎道:“抱……”
    李继勉颤抖的伸手去接那男童,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仿佛捧着世上最珍贵易碎的宝贝。
    “埋伏射杀你的事,是我跟聂鹏一手策划,姐姐并不知情,她抱着儿子满心欢喜地从汉唐王城赶来,以为能参加我的登基大典以及和你的婚礼,结果……这一切跟姐姐无关,你若恨就恨我吧,请你放过姐姐。”
    李继勉将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到李文治身上,突然道:“十一,你还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我也常常逗你抱你,喜欢把你扛在肩上倒处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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