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姓名,九州子民,皆来参拜,我名嘲风。”
    紫薇台,矮小的道人与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对峙着,气势不输分毫。忽然间,他仰起头,透过宫闱金漆的房梁落雁往外看去,外面什么都没有,他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轻声问了句:“……嘲风?”
    这是真正的嫁祸,皇帝还未听闻判官笔之前,首先便听闻了江陵龙神出一事。后果如何,无人知晓,只知道有一个少年人的命格被神灵悄无声息地改变,转嫁到了自己身上。无眉抛一把六爻钱为花珏清算,只见一样的请求,请出的爻位均已翻反转归位,一切顺遂平和。
    无眉眨了眨眼睛,天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擅自显形于凡人前,是违逆天规的,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三百道天雷紧跟着落下,所过之处,大雨倾盆。玄龙一路将雨水带回了南方,暂时润泽了这一片干涸将死的土地。最后一道雷落下之时,他不再御风,任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躯体重重摔下,便摔在他与花珏曾经的庭院前。
    这里是江陵,他是这么喜欢这个地方,和花珏一样喜欢,现在他回家了。
    迷蒙中他只听见了花珏的声音,恍然看见一个一身红衣的清隽身影正向他奔来。
    “你愿等我吗?”
    然而他没有说出口,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玄色巨龙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地伏在花家门口,最后是被众人发现,惊骇着拖去了山中。
    花珏听闻此事时尚且在给小凤凰上药,出门时天色阴沉,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条龙!那么大——那么长一条,”旁人跟他比划,语调仍然十分惊恐,“花小先生,都说你在鹤脊山上除过龙,这一条可以吗?”
    花珏一见到玄龙便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他冰凉的龙头,小心抚摸着。别人问他什么,他都只哽咽着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这可是真正的龙呀。”老一辈的人也有几个还留在江陵,商议着去取了水,日夜给玄龙浇一浇。
    小凤凰受伤了,玄龙也昏迷不醒,全江陵的人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位神灵。好在这里人善,最初的惊恐与惧怕过去之后,还有人杀了自家的猪,制成十几桶猪肉,费劲地提到花珏的小棚子里,想让他喂给迟迟不醒来的龙神。
    花大宝则每天在玄龙身边晃悠,时不时在他鳞片底下抓出一只血红的小虫,而后愤怒地踩碎。
    “你去干什么了?”花珏把偌大的龙头抱在怀里,想让他听见,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你为什么伤成这样?你老是这样不讲道理,一声不吭地就跑了……”
    花珏又想起他头一回见玄龙的那一次,同样有一天,浑身是血的玄龙踏入医馆的庭院中,将他紧紧地抱入怀里。
    那时候他去干什么了?
    他记得那回玄龙为他带回来一粒凤凰泪,但他要怎么才能知道,这条龙到底还像这样,为他做了多少事呢?
    邵医生在旁摇摇头:“雷伤怎么治,小花儿,你心里应当有数。这位神灵到底是谁,我想你心里亦有数。我不问,然则除了雷伤,他身体里有千百条蛊虫,相比雷伤更为致命。有一个治疗的法子,只不过痛一些,你愿意吗?”
    花珏只差给他跪下来:“我愿意,求您告诉我,邵爷爷,您告诉我。”
    “拔鳞剖肉,使蛊虫沐浴日光而死。”老医生道。
    花珏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医馆中就此迎来身份最为尊贵、体型也最为庞大的一位客人:一条上古玄龙。二十八个药童齐齐就位,用烧过的刀子仔仔细细地剖开关键部位的鳞片,顺着脉络拔出里面的小虫子。医生凭借精湛的医术,日夜不休,准确地推测除了龙族的肌理骨骼,好让治疗过程尽快结束。
    在此期间,玄龙偶尔有意识,嘶吼着挣扎过。花珏便像从前一样,紧紧抱住他的头,小声说:“嘲风哥哥,是我,我在这里。”玄龙每每便不动了。
    也就在这几天,斥候眼线得知北方兵动,急急回来报给桑意:“少帝下令,要江陵交出坠龙,如若不肯,便当邪魔肃清。”
    桑意应了声,再问道:“那帮子巫蛊师呢?”
    斥候道:“因为道路封闭,尚且还在江陵城外的山中。”
    桑意道:“放火烧山,一个都别跑。全军进入戒备状态,神灵不容人亵渎,我们绝对不会将那条龙交出去。今天是龙,明儿青宫人说成什么陛下都能信,百姓就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斥候迟疑道:“是要守吗?”
    桑意冷声道:“不守,我们要打出去,已经跟青宫撕破脸,这是真正的清君侧。”
    战祸一触即发,江陵不交出坠龙,少帝震怒,连夜派兵南下,沿途烽火连天。江陵城中能撤的百姓已经全部撤了,桑意去势汹汹,主动出击,下令死守江陵,将此处当做最后的一道防线。桑意不负当年无一败绩之名,联合徵王兵马一齐北上,一路高歌猛进。花珏把玄龙装在一个大箱子里,也随着军队北上。
    唯一的变故,却出在江州。
    谢然在江州容氏家中秘密养病,容氏一族却被奸细告发,羽林郎一个来回,便将人带走了。以人质要挟,要求桑意撤兵,并以玄龙为交换。
    “桑大人,还打吗?”
    桑意听到消息时神色不变,冷声道:“打!他死了,我弄死这些人后便陪他一起走,照样在一起,别人能耐我何?”
    一旦打起仗来,天上的云也沾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连喝水都是苦的。花珏几夜没合眼,始终陪在玄龙身侧,不时有伤兵送到后方来,断手断脚,血流成河。花珏从小连鸡都不杀的人,也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去救治病人,有一日,桑意回营,右肩中了一箭,那肩头淬了毒,花珏赶着去救治,虽然用判官笔能尽快使人复原,但那一刻见到桑意憔悴苍白的偏旁,花珏仿佛被毒蜂蛰了一口,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桑意道:“我没事。”
    花珏也跟着肯定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桑意任他给自己包扎好伤口,起身从袖子里摸出半块血迹斑斑的玉佩,递给他:“你城主也不会有事,他是谢家长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少帝不敢冒这个险。只是明日我们要出发,我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江陵,若是你能见到他,便将这块玉佩给他。”
    花珏接过玉佩,还是一副呆愣的神情,看得桑意笑了笑,又过来摸摸他的头:“也告诉他,我的讣闻中要写上陆羽那首六羡歌,还要有个美貌歌姬替我唱出来。我一生谁也不羡慕,只觉得自己过得足够好,下辈子也想要再来一回。”
    花珏强忍着泪水,点头道:“好。”
    他不知道怎么回的营帐,听着外面呜呜的号角声,心中悲凉,只觉得只要能过今夜,便能度过这余下的一生。花珏低头,习惯性地擦了擦眼睛,发觉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
    他哭不出来,在惨烈的现实中,儿女情长都变得微不足道,生死才是大事。白天,他和邵医生一并奋力抢救伤员,能救的活下来,不能救的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咽气。晚间,他托着麻木的躯体回到自己的住处,只能轻轻悄悄地在玄龙身边躺下,小声告给沉睡中的人,他今天又见到了什么事。花大宝陪在他身边,每天给小凤凰舔舔重新生长的羽毛。
    这一天,花珏在困倦中执着地告诉玄龙:“嘲风哥哥,今天这边又来了十七个病人,邵医生说了,应该都能治好,判官笔救人也很有用。”
    “桑先生说援军快到了,让我们不要害怕,我不害怕,可是怕他哪一天就回不来了。”
    “嘲风哥哥,我今天二十岁了,成年了。”花珏小声说,“我以前不懂事,今后会更加懂事的,我想让你替我冠发,什么时候能等到呢?”
    过了很久,他几乎要睡着了,却听见黑暗中一声嘶哑的回复。
    “你不能冠发,也不能出江陵,别忘了,记得让那只小肥鸟陪在你身边。”
    玄龙翻身将他轻轻揽住,喉咙间仍旧弥漫着血腥味。花珏一下子就醒了,做起来时发现玄龙点了灯,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他呆呆地看着他。
    玄龙温柔地注视着他,只是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花珏急急忙忙地下床,想要拉住他,却被玄龙重新抱回床榻边,盖好了被子。
    玄龙低声道:“二十了,便真正听话一次。这场仗打得太久了,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花珏没出声。
    玄龙将手伸进被子里一摸,抹去他脸上微润的痕迹:“总有些东西要我们保护,你说是不是这样,花珏?”
    花珏擦了擦眼睛:“我想……我想保护你。你不要……不要……”
    “我想保护你们。”玄龙温声说,“你,花大宝,还有这只没出息的糟毛鹦鹉。你喜欢的桑先生——虽然我一直不太喜欢他,还有其他人。我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对不对?”
    花珏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胡乱点了点头,又伸出手抓着他,哽咽道:“嘲风哥哥。”
    玄龙将他的手拿开,摸了摸他的脸颊:“我的宝贝要学会长大,是不是?”
    花珏将眼泪奋力压回去,再点了点头,只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玄龙道:“我会回来的,来年夏天还没来的话,你就不用等我了。”
    花珏摇摇头:“后年夏天,再宽限你一年。”
    玄龙笑了:“好。”
    玄龙走时是战况最艰难的时候,瞒过了桑意等人,自己投往京中,要求少帝停止战争。徵王与风字营的军队一直逼到黄河边上,才迫使少帝撤兵回京,退回密云以北。
    谢然亦被放回,暂时由徵王庇护。
    桑意却道:“不能退。”
    前线来报:“桑大人,陛下的队伍已经撤了,将士们都想回乡。”
    徵王亦派了使者道:“请速速撤兵。”
    徵王身在京中,包括谢然在内,生死千钧一发,都被他们这支队伍的动向关系着。桑意知晓如此情形也不好坚持,于是带人撤兵,意图退回江陵。但归途中,他坚持命令名下军队不可摘除盔甲、兵刃不可离手,哨岗不可懈怠,属下虽然颇有微词,但出于敬重,都一一服从了。
    却没想到,正是桑意这几条命令救了他们的命。如同二十年前紫阳王回京放权一事重演,桑意带领的队伍在回程途中遇到了埋伏,是集合了南边三省的巡按兵马,几乎将所有人活活堵死在半道中。
    花珏只觉得天黑了,耳边到处都有箭响,到处都有刀光,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兵荒马乱中,他只记得自己被什么人扯上了马,而后是桑意的怒吼:“散开!散开!”那声音好像离他很远,却又真真切切地与他十分接近,一只温暖的手臂扶住了他的脊背,鼓励他驾马离去,而后缓缓滑落,滴落湿哒哒的血迹。
    是桑先生。
    桑意整个人伏在了他身上,已经失去了意识。花珏惊慌失措,生怕他从马上掉下来,于是回身紧紧地拉着他,只让马儿带他们肆意奔走。后路阻绝,前路等待他们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花珏听见身后刀剑割破皮肉的声响,仿佛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扎透一样,嘶声喊:“桑先生——”
    “带走桑意,他的人头值一万两!别让他跑了!”
    紧跟着又是一道刀光起,花珏听见身后人闷哼一声,温热的血液溅落在他的身上。花珏紧紧护住身后的青年,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满眼血红,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四下都是灯火,竟然连一声同伴的声音都不再有。眼看着又有一道黑影逼近,花珏想也不想,怒斥道:“走开!”同时伸手墨笔,狠狠写下一个“破”字。
    心神动荡中,破字写成了一笔,也不知是他落笔更快还是出声更快,身后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声音,还有亲眼看见自己肉体破碎时发出的惨叫。
    没有人再追上来了,花珏没有往后看,他浑身都在抖,眼看着就要到了的江陵城门仿佛有万尺之隔,他纵马飞奔过去,等到熟悉的景象入眼,他把人带到人去楼空的城主府中时,桑意赫然已经没有了呼吸。
    城门关闭,好看的账房先生躺在马背上,浑身冰凉。花珏连把他扶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
    “桑……桑先生。”他伸手去查探眼前人的脉搏,但任何一丝微弱的痕迹都不寻。他摸索着在怀里找到他的笔,能判定生死的判官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写:先生平安。
    桑先生平安。
    看不见的笔画一笔一划刻印在湿润柔软的泥地上,花珏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然而还没写到一半,他手下忽然一空,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咔擦一声响。花珏低头看去,起初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晓得自己握的东西凭空矮了一截,直挺挺地戳进了泥土中。
    判官笔折断了。
    第109章 终北上
    后人记载这一天, 是江陵风字营退避遇袭, 然而黑夜中埋伏他们的究竟是哪一支军队,无人陈说,只凭大众臆测, 说是少帝怀恨在心, 特意派人下的手。
    江陵民众已经悉数撤往柳城,此城空空, 直到次日, 才陆续有回来的兵马发现了他们府上军师已经没有了气息。在他身边, 一个年轻的小算命先生守着, 已经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倒了,不知为何, 他手中牢牢抓着一支断成两节的琢玉笔,始终未曾放开。
    花珏第二天醒来,只觉得脑中空空, 什么都想不起来。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 他已经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按了回去:“小先生,好好休息罢,现在没什么事做了。”
    他透窗往外看, 发觉院中三三两两坐着筋疲力竭的将士, 就互相依靠着入睡。他们头上臂膊上皆绑缚白绫, 有些扎眼。
    守在他身边的那个陌生人嘶哑着声音道:“他以前是我们的少提督,入了城主府后就再没带过我们。世人虽说他是断袖,委身谢家人下, 但我们只认他和城主。”
    花珏低下头,没出声。
    那人伸出伤痕累累的手,给他递来一张纸:“他以前总是对兄弟们说死在沙场,无人作志,我们都没读过书,不认字,希望花小先生您帮忙写写。”
    花珏说:“好。”
    他拿着纸张下了床。浑身酸痛,而并没什么地方受伤了,因为桑意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他坐在桌边,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无从下笔。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小凤凰和花大宝与他失散了,玄龙还在京中,说来年夏天回来。
    花珏习惯性地想摸笔,突然又想起了那原本怎么砸都砸不碎的判官笔已经折断了,一时间又茫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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