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睿如往常那般忠厚老实,临去前,跪下叩拜,行了大礼。赵琮觉着好笑,好端端地行什么大礼,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叫起,又叫人给谢文睿拿来一匣子金元宝,叫他这一路别节俭。
    谢文睿的手微抖,接过匣子,拜谢过后,转身出宫。
    他的小厮在宫外等他,见他出来,立即上来:“六郎,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谢文睿回身看了眼皇宫,吐出一口气:“即刻。”
    “好嘞!”
    主仆骑马离去,走出十来尺,谢文睿回身再看一眼皇宫。
    小厮笑道:“又不是不回来了。”
    谢文睿苦笑,他真不知能否还能再回来。
    但只要能救得顾辞,刀山火海,他也得去。顾辞这辈子本该过得肆意,都是因为他。倘若当年他未带顾辞去辽国,甚至是能早些将顾辞带回,何至于如此?!
    这一切,都是他欠顾辞的。
    李凉承娶回辽国的五公主。
    五公主耶律玥是耶律延理的五妹妹。
    比起赵家来,辽国皇宫中那就是一团乱。耶律延理的亲娘单娘子,与辽国之前的萧太后,以及耶律玥的亲娘,是三姐妹。辽国贵族唯有两个姓,要么姓耶律,要么姓萧,萧姓是后族。
    而这三姐妹又都是同父异母,单娘子的娘亲是汉人,她也长得像汉人。
    最先,耶律延理的亲爹要娶的皇后是耶律玥的亲娘,是他们萧家这一脉的嫡女。偏偏辽帝当时看中了单娘子,但单娘子早已定亲,只等嫁人。况且单娘子的身份也不够做皇后,但萧太后也想做皇后,她嫉妒嫡亲姐姐,又不知从哪处得知陛下心悦单娘子。
    萧太后便使计,将单娘子给迷晕,送到辽帝跟前。
    不过一夜,一切便都不同。
    辽帝本就心悦单娘子,索性将错就错,执意要娶单娘子做皇后,甚至悄悄杀了单娘子的未婚夫。萧太后反又将此事告知单娘子,单娘子与未婚夫青梅竹马长大,得知此事后,自是气狠了辽帝。
    自此之后,一步错,步步错。单娘子逃出上京城,辽帝派了穆扶跟随,原还想再接她回来。哪料穆扶被单娘子收服,带着她越逃越远,直到后来单娘子入了大宋的魏郡王府,再也寻不到这号人。
    辽帝因此事愧疚一辈子,死得早。死后,萧太后靠自己的嫡亲哥哥当上太后,耶律玥的亲娘则被她给下令处死。
    因而耶律玥虽是耶律延理的五妹妹,却又不仅仅是普通的妹妹,他们的血缘牵绊更多,萧太后还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耶律延理回到上京城后,便对这个妹妹最好,登基后,还提拔耶律玥嫡亲舅舅那一系。只是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利用,便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但面上圆得很是不错。
    李凉承本来十分排斥这位五公主,毕竟她是耶律延理最疼爱的妹妹,二人关系十分亲密。
    哪料耶律玥与他大婚当日,便将自己的这些事情娓娓道来。
    聪明人之间对话,从来不需要过多解释。
    李凉承立时便懂了,原本能做嫡公主,结果亲娘被杀,还得被所谓的哥哥送到异国来和亲,她能不怨耶律延理?
    虽李凉承还不是十分相信她的话,却也信了五成。
    尤其耶律玥长得貌美,性格中有柔弱,又有刚强。
    李凉承这辈子玩尽心机,从未在意过任何女子。原本他认为耶律玥就是耶律延理派来监视他的,此时被她这么掏心置腹地说了一通,心间反倒起了些微变化。
    耶律玥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李郎无论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李凉承也是爹不疼娘早死的人,这几年来数次大起大落,还被耶律延理牢牢握在手中,心中也着实郁郁许久。被这么一说,鼻子蓦地一酸,反倒趴在耶律玥怀中狠哭一场。
    耶律玥不时轻抚他的后背,面上笑得温柔,眼睛却是微眯,倒是像极了耶律延理。
    哄完李凉承后,耶律玥回到自己的寝殿,立即坐下写字条。
    她想了很久才下笔,写完,她起身,窗边正有一只海东青在吃食。她轻轻地抱起它,将纸条拴在它脚上。随后便抱起来,亲了一口,喃喃道:“宝贝,要将消息带给哥哥哦。”
    说罢,她将手放开,白色海东青立刻飞至高空中,越飞越远。
    而夜也已渐深,她脸色泛白,靠在床榻上。她的宫女心疼道:“陛下何时将这个月的解药送来?”
    耶律玥咬牙:“我那个哥哥,你还不知道?哼。”
    “公主,若是陛下,陛下知道——”
    耶律玥冷笑:“他知道的那天,就是他的死期!届时他的库房也是我的,还怕没解药?”
    宫女低头,不敢再接话。
    “陛下,您该吃药了。”染陶端着托盘走到床边。
    上回吐血之后,赵琮的身子一直还在调养,白大夫开了些温补的方子。药虽温补,却很苦,赵琮也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喝。
    说来也是好笑,耶律延理没回来气他之前,他对活着这事儿当真已无兴趣,不过是活一日多一日。
    气了他之后,他反倒又冒出格外强烈的生存欲。
    那么想要将他打倒?
    赵琮起身,接过染陶递来的碗,一饮而尽。
    做梦!
    他喝了药,再喝了些茶水清清口,便欲歇下,却见染陶欲言又止。
    他下意识地便问:“怎么了这是?”
    “陛下……”染陶犹豫了会儿,轻声道,“前头,他,他留下的那几箱子药,白大夫都查看了一遍。”
    “……所以?”
    “白大夫说那些小瓷瓶里头的药都是一样的,他虽还不知到底是如何制成,却也说,的确是益于陛下的身子的……”染陶硬着头皮往下说,“白大夫想劝陛下用这药……”
    赵琮叹气:“他不敢劝,便派你来?”
    “是……”染陶微微低头,等了会儿,又道,“到底是陛下的身子最要紧。”
    那日荒唐过后,耶律延理是走得彻彻底底,一点给他撒气的机会都不留。却留下了这么几箱子的药,还留下了那两块修好的玉与石头。本该都扔了才是,赵琮却还是将玉与石头都收了起来,至于那些药,他也没问。
    他从染陶手中接过小瓷瓶,拧开木塞,还是那一日的清香,十分好闻。
    他晃了晃,在染陶万分期待的眼神中,喝了下去。
    染陶大松一口气,他好笑:“朕得好好养身子,朕可不能输给他。”
    染陶也笑:“陛下高兴就好。”
    高兴就好?
    什么又是高兴?
    赵琮苦笑。
    每年瑞庆节后的几个月,是赵琮最悠闲的时候。天凉,他身子又不好,人人尽知,向来没人敢来烦他。待到年底冬至的时候,人人再变着法子讨他欢心,直到新年。
    今年,因耶律延理横空出世,赵琮已做好心理准备应对可能会出现的一切不同。
    尤其,耶律延理又是那样走的。
    只是赵琮也未想到,耶律延理那样能折腾,更没想到耶律延理是铁了心要跟他对着干。嫁公主,再赐李凉承国姓又算什么。耶律延理也的确册封李凉承为西夏国主,只是册封了不过一个月,又以李凉承对五公主不敬为由,再度撤了李凉承的国主身份。
    李凉承被他折磨得几近崩溃,向五公主赔罪不说,还要亲自去辽国都城赔罪。耶律延理却拒绝见他,更不许他离开西夏。
    李凉承彻底成为大笑话。
    赵琮原本窝在东京城里,抱着手炉,看热闹看得正高兴。
    却不料耶律延理又将手伸到了吐蕃,赵琮这才知道耶律延理这样玩李凉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与辽国隔有一个西夏的吐蕃。
    而吐蕃又毗邻大宋。
    他当年设想的三路攻打辽国算什么,人家这是想四路包抄啊!搞不好,还有五路。按耶律延理所说,他是早就与张廷初有联络的,谁又知道张廷初到底为谁所用。
    耶律延理此人到底如何会蛊惑人心,赵琮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
    赵琮也不再看热闹,而是召集官员正经商议大事。
    当然也有好事,张廷初还未离开东京,并进宫求他赐婚。对方不是别人,正是乐安县主赵叔安。
    张廷初早就登惠郡王府的门数次,也已得到惠郡王的认同,但他还是想求道圣旨,这是最大的体面。
    赵琮正愁张廷初万一要被耶律延理给蛊惑走,也为赵叔安高兴。她的父亲既已认同,赵琮大笔一划,圣旨写成。
    张廷初喜不自禁,一面连连感激,一面也与赵琮提及辽国近来的举动,连番保证只要需要,一定派兵。
    赵琮也不客气,张廷初娶了赵叔安,往后便是一家人,也的确给张廷初派了任务。他只需张廷初安抚住西南各部,再与大理一同压住交趾,不拖西北这处战线的后腿即可。
    张廷初当仁不让,立即应下,三日之后终于离开东京城,回西南。
    一为陛下亲派的任务,二为回家准备娶亲大事。
    赵琮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只等看耶律延理那处还有什么招数要往他使来。
    他见招拆招便是。
    而耶律延理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耶律延理给他使了个特大的招。
    谢文睿背叛了他。
    第239章
    后也有史书记载:永昭二年冬十一月庚子, 女真来犯登州。乙巳, 兵部侍郎谢文睿杀钟兴,叛。辛亥, 帝命淮阳军知军沈节守。壬子, 高丽东来犯。乙卯, 诏亲征。庚申,雨, 驻登州。自辛酉至癸酉, 水军载弩环攻……女真降,高丽降。三年春正月庚辰, 契丹临登州城下, 诸军守, 北下反攻,败契丹于沧州。
    《宋史》帝王本纪中并未提及契丹皇帝的下场,《辽史》倒是给这位仅在位五年的皇帝堆砌了太多赞美之词,甚至在提及他的失踪时, 也只是说他为民去东海上寻佛祖去了。
    到底有多少人信, 又有多少人不信, 编纂史书的人似乎并不想去顾及。
    但无论如何说,这位辽世祖因其在位年限短暂,却的确做出不少实事而备受后人推崇。
    只是当时的他可被大宋百姓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文睿背叛他的消息传到东京的当日,赵琮正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雨。
    那日还是个雨天,开封少有雨。难得下个雨,雨落到屋顶, 沿着屋檐往下落,断断续续连成雨帘,别提有多美。
    他一边看雨,福禄还在一旁陪他说话,将李凉承近来的趣事儿讲给他听,逗得他直笑。那位五公主的脾气特别不好,比赵宗宁还骇人。赵宗宁气性大,却是知礼的。那位连礼都不讲,成日将李凉承当作儿子一般训斥。
    李凉承不敢得罪,只好比孙子还乖。本来这种宫廷秘事不该传到他们这儿来,但耶律玥显然就是她哥哥派过去专门下李凉承面子的,耶律玥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李凉承有多孬。
    笑得正高兴呢,兵部尚书一脸严肃地走来。连把伞都未撑,淋了一身雨,走到廊外,抬头看他,行了个礼,沉声道:“陛下,臣有事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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