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忱抽了两口,忽然将烟掐灭,低声说:“我去睡一会。”她撑膝站起身,上楼去了自己房间。
    苏惊生目送她。
    他坐在原地没动,也没开灯。天慢慢黑透了,屋里阳台的门没关,一阵风吹进来,苏惊生顺风源看过去,阳台上,是红姨前天洗干净的衣服。
    看了一会,他慢慢靠衣柜侧躺下去,蜷起了身子。
    第二天火化如期举行。
    红姨在北京没有亲戚,只有几个经常走动的朋友,朋友里四个联络上两个,两个里只来了一个。
    于是左忱,苏惊生,还有那个素昧平生的中年女人,这三个人构成了这场不闻名送葬的全部沉默。
    火化前苏惊生哭了,左忱却没有。
    火化结束后,她抱着骨灰,顺着墙边走出去,沿途碰到家饭店,她转头对红姨的朋友说,去吃饭吧,我来请,当替红姨谢你来了。
    对方客套两句后同意了。
    客套的那两句话左忱没有接,是苏惊生替她接的,他注意到左忱没有办法做这些。
    她没有客套的力气。
    坐下后三人叫了几个菜,左忱把骨灰盒放在桌子靠里,眼看着窗外,对面红姨的朋友低头盯着手机。
    桌上没有人说话。
    苏惊生忽然拉了拉左忱的发尾,在她转头之前,拉住了她桌下的手。
    四目相对,他捏了捏她的小指,努力弯起双眸。
    “……”
    左忱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伸手抹去了他发红眼角的一片纸灰。
    吃完饭几人各自回家,苏惊生和左忱一块整理了红姨的东西,房间空出来,两个大塑料装满了她的一生。
    红姨的东西收拾完没几天,左忱家来了个客人。
    高中的寒暑假很短,苏惊生假期结束又回去上课,每天走读十一点才回得了家,所以当她来的时候,家里只有左忱一个人。
    “小忱儿,晚上好啊。”
    左忱的手捏在门把上,停了一会才说:“你怎么来了。”
    陈礼举起胳膊,把手里的东西给她看:“找你喝酒啊。”
    左忱先是皱眉,过了几秒,出口气笑了一下,侧身说:“进来吧。”
    陈礼进屋,左忱去厨房找了酒起子,碰一杯撞两杯,半瓶子下去,话才慢慢打开。
    陈礼没坐沙发,左忱也就坐在地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几年。虚拟服务行业圈子不大,分开的这几年左忱偶尔还能碰上陈礼,只不过两人见面只点头,吃饭全客套,没再有很深的私交。
    一瓶酒喝完,陈礼熟门熟路地爬起来,从左忱的酒柜里又抱出一瓶来。
    左忱看着她开酒,说:“你今天来抢劫的?”
    陈礼有点喝高了,忍不住笑,边笑边说:“不是,来跟你喝最后一茬儿。”
    左忱愣了愣。
    “你要走?”她问。
    陈礼点头:“对。”
    “走去哪?”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为什么?”
    陈礼只笑盈盈地看着她,不说话。
    左忱慢慢说:“你要和胡执走。”
    陈礼大笑。
    笑完了,她喝净杯中的酒,说:“这你可错了小忱儿。”
    左忱说:“你不和他处了?”
    陈礼说:“不啊,我俩处得挺好的。”
    左忱说:“那你要走,你不带他?”
    “不带啦……”陈礼带着叹息说出这句话,话尾的语气没有句点。“我给他留了点钱,这小子为我受了挺多罪,不祸祸他了。”
    左忱清楚地知道她的留点钱是什么概念。
    她看着杯里的酒,沉默半天,最后一仰脖喝了下去。
    那天她两人喝空了四瓶。
    当天晚上陈礼醒了酒就走了,从进门到离开,苏惊生全程都没看见她。后来左忱告诉他陈礼来过时,他问陈礼是不是故意这样做,左忱想了一会,说也许吧,你不用想太多。
    再后来,左忱就听圈里人说,陈礼死了。
    她死得无声无息,直到死了半年才有人知道她死了。
    她听到的时候苏惊生也听到了,彼时他读高三上学期,正在准备考大学。
    苏惊生有点近视了,他摘下眼镜离开书桌,坐到左忱身边。他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着手背上彰显不惑的淡斑。
    左忱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表达。
    苏惊生觉得,左忱大概就是这样,她一直这样,所以她一生都会这样。
    但当天晚上回来,走进家门,苏惊生却看到了厨房客厅,一地狼藉。
    碗碎了很多,烟头红酒到处都是,冰箱大开着散发冷气,所有东西以一种拼死的架势流泄出来,散落四周。
    苏惊生踩过碾碎的香蕉,破烂的鸡蛋,洒落的大米,从这些痛苦里挖出了左忱。
    “左忱?”
    他跪下来,跪在蔓延的红酒里,用脸颊去亲吻左忱的脸颊。
    “怎么了?”
    他用世上最温和地声音撕裂开自己,张开内脏,柔软地包住她,紧紧地。
    沉默。
    “左忱?”
    “……”
    “……”
    “我……馄饨。”
    “……什么?”苏惊生抬起头,用极低地声音回问。
    左忱的头后仰,靠在橱柜上。她慢慢清了清嗓子,说:“我找不到馄饨。”
    苏惊生下意识四下一找,忽然看到她手上捏着的一张纸。
    那是张明黄色的便签纸,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哪里,有粘性的部分全是灰。上面有两句很简单的话:左小姐,我有点头痛就先回去了。衣服洗好了,你跟小惊生说一声,我给他包好的馄饨在冰箱里,让他记得吃。
    “……”
    苏惊生忽然听到沉默中有什么尖叫着刺穿空气,猛地击中他的大脑。
    他发觉那是左忱的绝望,而他毫无障碍地理解了这份绝望。
    那是种和他童年中体验过的绝望完全不同的经验,那是种更加无逻辑的,坠落的绝望。
    因为这一回,他也曾拥有过了。
    “不要紧,找不到没关系。”苏惊生说。
    请伸出手,
    趁生命气息逗留。
    如果不曾望见光明,
    我总能够忍受黑暗。
    如果不曾感受温暖,
    我总能够忍受极寒。
    “今天我做饭,我包馄饨,你吃什么馅的?”他努力冲她笑起来,艳丽的面孔有种振聋发聩的美。
    请伸出手,
    趁
    生命气息逗留。
    第40章
    那天过后,左忱没有什么, 苏惊生却发起低烧。
    他的身体状况特殊, 现在又是高中关键时期, 左忱原本担心会出状况, 好在低烧只发了两天。
    苏惊生退烧时恰逢端午节,学校给了半天假, 他中午就回家来了。他没有通知左忱学校早放假,进门时碰上她套衣服要出门, 两人都愣了愣。
    苏惊生歪头打量她, 率先说:“哎, 你这件外套我没见穿过。”
    左忱的脸上现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她把长发绾成一个紧紧的结扎在后脑, 对镜子描上口红。
    整理着妆容, 左忱问:“怎么早回来了。”
    苏惊生说:“今天端午, 学校放半天。”
    他低下头,双臂从左忱颈侧穿过搂住她的腰身, 脸颊落在她头顶,两只手搁在她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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