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功?”
    阿俏很惊讶,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西餐菜式好像都不以刀功著称。
    “这一件,是东洋人青山提出来的。”黄朋义唉声叹气地说。
    他们这些上海厨子组成的临时团体,一时又走了几位。原因也很简单,在这里,又没名,又不得利的,没事儿出那么多力做什么?
    “东洋菜式,听说对刀功很讲究。他们都是将新鲜水产剖来生吃的。”
    “生吃?”阿俏听说,倒想起那位开居酒屋的青山夫人在惠山打酱油的事儿来。她很想说,生吃这种吃法,其实也是从中土流传出去的呀。
    “我们要不,就彼此看看,看谁刀功最出色,就推举谁明天去应战就是了。”有人出声。
    立即有人应声说:“我……我恐怕不擅长这个,酒楼里有专人切配的,恐怕切配的小工都比我做得好。”
    “我……我也马马虎虎吧,真算不上是擅长……”
    黄朋义说出了题目,在场的人却一个个往后躲。
    毕竟他们有目共睹,卢天明在输掉一阵之后,自动辞去了“杏花阁”的职务,回南边去了。这种事儿,做好了,也捞不着好,若是一个不慎输了,积攒了好多年的名声,就此全毁了。大家都是拖家带口在上海混日子,不想在这种事儿上冒险。
    “阮小姐,你呢?”
    阿俏被问到的时候,她正在一旁出神,脑海里一会儿是那位青山夫人念叨着“鱼脍”是他们东洋的吃法,一会儿是周牧云被人报复,受伤躺在病榻上的模样。
    她记起青山那半月形光光的脑门,还有他那凶狠的眼神,心里就是一阵厌恶——那人,明摆着就是来挑衅的,而他们这些人,又凭什么要退让?
    想起周牧云,阿俏更是一阵心潮澎湃:眼前的这些人,在这歌舞升平的世界里,恣意享受太平人生,却不知道他们的平安其实是不少人在背后,在那些旁人轻易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的。
    所以他们凭什么不该去争一口气?
    想到这里,阿俏突然冒出一句:“我能行!”
    旁人听见她这一句免不了吓了一跳。
    阿俏却抬起双眼,自信地说:“我的刀功还行,说得过去。”
    刚才旁人谦虚,那是自谦,然而突然冒出来一个这么不谦虚的,旁人看阿俏的眼光,却更多些质疑。
    “哟,原来是阮小姐啊!”
    “也难怪,阮小姐毕竟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怕也是有的。”
    阿俏全不理会这些议论,望着黄朋义,微笑着说:“黄会长,怎样,要不要我给大家伙儿演示一下。”
    她也不等黄朋义答应,当即转头:“拜托,谁能去取一副砧板,一把厨刀,再……再带一条黄瓜来!”
    她一说“黄瓜”,旁人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学厨之人,练刀功入门的,蓑衣黄瓜。
    蓑衣黄瓜是用蓑衣花刀切成,切出的瓜片薄如纸张,却连而不断,一根黄花切完之后能延至三四尺长。
    当时便有人想:这切蓑衣黄瓜,人人都会,又有什么的特别的。
    可这话他们又不能说,说了岂不就是打自己的脸了?
    只见阿俏要到她需要的工具和材料之后,伸手试了试厨刀的重量,看看觉得没问题,当即伸手,去取了一条帕子,三叠两叠,折成细细一条,蒙在自己眼上。
    旁观的都是颇有经验的厨子,知道阿俏这么做,颇有炫技的成分——可是考校刀功,不就是在考炫技么。
    另有些人见阿俏年轻,大多不肯信她真的能蒙着眼将这一趟蓑衣黄瓜切下来——人家练了十几年刀功的老师傅能做得出来,她看着不过是个二十未满的小丫头,难道能打出娘胎起就在练刀功?
    阿俏却不急不躁,伸手去抹了抹案上黄瓜的短长,然后开始下刀。
    头两刀阿俏下得很是小心,切完之后还稍许比了比下刀的深浅,紧接着,她的刀法突然快了起来。因为这蓑衣黄瓜讲究连而不断,每一刀都不会将黄瓜切穿,因此听不见刀刃敲击案板,只听见细而有节奏的“沙沙”声,瞬间整个一条黄瓜已经切完,阿俏放下刀,将整条黄瓜翻过来,换了个斜角,继续切。又是一通细微的“沙沙”声之后,阿俏放下刀,解下眼上的帕子,双手将黄花的两端一提,将整个切成蓑衣花刀的黄瓜提了起来。
    果然,黄瓜从中未断,而且切出的每一片似断实连的黄瓜薄片,都非常匀净,一样厚薄。
    ——这,真是下了十几年苦功才练得出来的本事啊!
    围观的厨子都是高手,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他们唯一不明白的,就是阿俏这小小年纪,这身本事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既想不明白,就只能当人家是天赋了。黄朋义看得目瞪口呆之际,开口朗声问:“还有哪位,自忖这厨刀上的功夫,能强得过阮小姐的么?”
    无人接口。
    这对阵青山的人选,便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二天,阿俏带上了自己准备的厨刀厨具,去了锦江饭店。
    她一进大厅,就听见青山在不满地咆哮,指手画脚地向通译比划着说了一大堆话。
    那通译颤巍巍地翻译出来,说:“青山先生问,你们为什么派了一个女人出来,和他对阵,这不是侮辱他么?”
    青山夫人正立在青山身边,见丈夫这样激动,忍不住也叹口气,望向阿俏的眼光里,都是歉意。
    这话也被别的通译转告给了其他金发碧眼的洋人,当即有人回应了:“男人,女人?切菜……这有很大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青山继续暴跳,“女人,女人有什么资格……?”
    “别忘了,你们大家现在在的这间大饭店,创始人与所有者,就是位女性!”阿俏在青山不远处,淡淡地补了一句,“您什么时候拥有过这么大一间饭店么?”
    青山当然没有。
    “那你凭什么说女人没有资格与你对阵?”阿俏冷冷地问。
    青山听完传译,一时语塞。
    “要不,我们先请准备和青山先生比试的这位……女士,先露一两手,让他判别一下,是不是足够做他的对手,好不好?”
    还是那个中国话说得流利,能说会道的洋人开口从中调停。
    阿俏微微点头。她早已大致料到今天这里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毕竟自己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旁人不信她刀功出众,恐怕也是有的。
    于是就有饭店的侍应生送了几块豆腐,一盆清水上来。
    洋人们看了不懂,不晓得阿俏在弄什么玄虚,然而中华这一方的人反而都激动起来。
    阿俏伸手指,轻轻地在豆腐表面弹了弹,只见这豆腐软糯至极,触手即碎,是典型的“南豆腐”。阿俏伸刀抄起一块豆腐,随手拍在案板上,那豆腐瞬间碎成稀烂。
    旁人一片惊呼,阿俏却淡笑着解释:“没关系,我这只是给你们试试看,这豆腐的质地,其实是这样的。”
    她刀背一抄,另一块完好无损的豆腐已经稳稳地落在她手心里。阿俏将那块豆腐小心放在案板上,然后在豆腐上,刀身上,都淋了些清水,随即左手若有若无地轻扶着那豆腐,右手稳稳地下刀,竟然真的片下一片薄如纸张的豆腐来。
    洋人都惊呆了。连那青山都僵着一张脸,木楞着看阿俏下刀。
    阿俏飞快地将那块豆腐都剖成片,随即轻轻推倒,让豆腐薄片一层叠一层地铺在案板上。她将豆腐剖成片之后还没完,继续再将那豆腐薄片切成如头发一般的细丝。只是在这过程中,阿俏需要不断地往刀身上加水,防止豆腐丝黏连在刀身上——否则,豆腐丝会立断无疑。
    待到将整块豆腐切完,阿俏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右手挥刀,将切出的豆腐丝轻轻拢起,随即往她面前那盆清水里一放,左手提了一双筷子,在水里一拨,登时无数洁白如雪的豆腐细丝在水里载沉载浮,细看去,丝丝分明,没有一根是与其它粘连在一处因而沉底的。
    做完这些,阿俏什么都不说,只放下手下的刀,往后退了一步,向众人躬身行了一礼,接着抬起头,傲然直视青山,那神色仿佛在说:难道我还没有资格,向你讨教刀功吗?
    青山的脸色十分难看,其余洋人则如在梦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神奇的技巧,偏生又是在阿俏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手中使出来,似乎更加神奇。
    锦江饭店的大厅里,硬生生静了一分钟上下,才有人开始鼓掌喝彩,一时间众人都省过来,厅中便掌声雷动。
    甚至青山夫人也激动不已,在青山身旁也跟着一起鼓掌,被青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马上讪讪地收了手,随即往后退了两步,躬身似乎在道歉。
    接下来,就看青山的了。
    按说,若是两人在正常的擂台挑战过程中,阿俏露了这么一手,青山模仿不来,那阿俏已经赢了。
    可是今儿个偏偏是青山出题。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只木匣,将里面一柄细细的薄刃刀取了出来。
    随即他慢慢开口,通译则在一旁帮他传译。
    只听他说:“这位小姐切豆腐的技巧,也还真是算的过去……”
    众人:切!岂止“算的过去”!
    青山续道:“……只可惜,我今天要剖的,是鲷鱼刺身。”
    众人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只听青山冲旁边拍拍双手,有侍应生推上一座推车,上面赫然摆放着几条刚刚出水的新鲜鲷鱼,鲷鱼旁边,为了保鲜,还放着不少冰块,将鲷鱼保持在室温以下,接近零度的环境中。
    这时青山陡然提高了音调:“女人,天生就是不适合做厨师!”
    阿俏的脸登时一板,她的眼神甚至往青山夫人那里转了转,似是想不通,这种脑子有坑的男人,怎么就有女人肯嫁给他的。
    “嘿嘿,”青山笑了起来,笑声极其难听,有如金属相撞,“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有人研究出来的。”
    “就拿这剖刺身的事来说吧,女人手上的温度,比男人要高上两三度,握住鱼肉下刀,势必比男人的手更加影响鱼肉的肉质。”
    说到这里,青山已经取出了一套磨刀石,将他手里那条窄窄的薄刃刀在磨刀石上慢慢磨着。
    “做厨师,是一件追求极致的事,体温高这两三度,就意味着女人天生不适合从事这一行。这不是谁的错,这是造物的决定。”
    “所以,这位小姐,说到这个地步,你还要坚持与我比试剖鲷鱼刺身么?”
    阿俏望望青山,心里也气愤不已——
    她觉得每个人的体质各有不同,这是哪里来的狗屁研究,竟得出这样的结论。再者,岂有因为这个缘故,就将一船人打死,将天下一半的人都排除在这一行业的门槛之外。
    难怪青山夫人说过,在她们那里,很少有女子做主厨的,女人们只能在家里默默无闻地辛苦付出。即便是有天赋的女孩子也被劝告,不要轻易沾上这一行。
    阿俏用力抿紧了唇,气得不轻。
    她想,青山这人真的好狠,竟然在这个当儿,搬出这样的理由,阻止她与他比试刀功。偏生他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拒绝与自己比试,而她,竟然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什么好法子,能够反驳青山的。
    阿俏的目光在青山面前转啊转的,突然落在了鲷鱼上。
    第205章
    阿俏的目光,便落在了盛着鲷鱼的托盘——旁边的冰桶上。
    她一转脸,就招呼了一位侍应生过来,低语几句,那侍应生一怔,问了一句:“您真的要如此?”
    阿俏点点头。那侍应生应声去了。
    旁人都一头雾水,不知阿俏要做什么,唯有那青山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经他这么一番当众羞辱,这个女孩子竟然还有脸留在这里,他倒也暗暗佩服。
    少时侍应生推着一只推车出来,车上盛着一桶碎冰,还有一桶清水。这锦江饭店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和口感,用重金购进了刚刚出现不久的制冰机,制些碎冰出来,根本不是难事。
    只见这侍应生将推车推到阿俏面前,阿俏一伸手,就将拿桶碎冰倒了不少在那清水之中,冰块统统浮在清水表面,登时成了一桶“冰水”。
    只见阿俏抬头,盯着青山,冷冷地说:“青山先生方才之言差矣。什么女人天生不适合剖鱼脍,又说什么是造物的决定,这些都统统是胡扯!”
    通译将她这话译了,青山满面怒容,登时拿起手中的尖细厨刀,往面前案板上一钉,刀身颤动,整把刀直直地戳进案板中。
    阿俏却浑然不惧,继续说:“造物的决定?男人才是剖鱼脍的料?那造物为何不直接将男人都做成是冷血的,和这冰水一样的温度,岂不更能保证鱼脍的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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