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转身去盥洗室梳洗,只见盥洗室里必备的女士物品一应俱全,她倒是不必为“特殊时期”感到烦恼。阿俏免不了感叹,这沪上首屈一指的大饭店就是周到。可她没想到,在她昏昏沉沉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是沈谦,将一切都安排好的。
    她在房间里转了转,推开通向套房大厅的门,只见沈谦正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看报纸,见她开门出来,抬起头看了一眼,问:“觉得好些了?”
    阿俏点头:“好了!”
    沈谦便伸出左手,拍拍他身边的沙发,板着脸说了一句:“来!”
    阿俏知道他会数落自己什么,可又没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地来到他身边坐下。
    沈谦将手里的报纸一折,说:“知道哪儿错了么?”
    这回是阿俏认怂了,低下头,小声小声地说:“不该逞强,不该用冰水的。”
    沈谦望着她,既好气又想笑,突然将她一把揽到怀中,叹着气说:“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若有个不妥当,叫我怎么办?”
    阿俏乖乖地躺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心里却甜丝丝的。
    她满心想要保证,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可是偏偏又觉这般被他拥着,既温暖又享受——早先她难受的时候,似乎也是这种感觉,正因为这样的温暖,她这才慢慢好起来的。
    只是她却不知道,沈谦这会儿正在咬牙——这不,她让他好生体会了一把茶饭不思,担心忧急的滋味。若她不妥,他这辈子岂不是再也没法儿好好吃饭了?
    “走吧,挺晚的了,一起去吃点儿东西,我送你回家。”沈谦搂搂她。
    两人虽然有婚姻之约,但毕竟没有成婚。阿俏若是在外留宿,总是不大妥当。
    阿俏这时候突然想起“比试”的事儿来,惊呼一声,“呀,锦江饭店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沈谦笑笑,说:“放心吧!”
    “你如今,成了洋人眼中一个劲敌了。他们说是要休战几天,商量怎么给你出难题去了。”
    阿俏“啊”了一声。
    “恭喜你,阮小姐,今儿的比试,你赢了!”
    阿俏一想起赢了那不可一世的青山,登时喜生双靥,忍不住得意。沈谦却捏捏她的面颊说:“洋人指名了下次还要你应战,下回你再去,我铁定得陪着。”
    这中西双方之间烹饪的“擂台”,至今已经比过三场,若不是阿俏今天硬气,扳了一局回来,中华这一方早已是输了。洋人们算计着对手若是能再赢上两场,就要反败为胜,干脆点了阿俏继续应战,黄朋义他们也乐得答应。
    接下来双方决定休战几天,对方在琢磨着该如何给阿俏出难题呢!
    沈谦絮絮说了些生意场上的事儿,陪着阿俏来到和平饭店内设的餐厅,打算随便点两道小菜,两人一起用个便饭,便送阿俏回家。
    岂料两人在餐厅里刚好迎面遇上了姜曼容。
    姜曼容依旧是那副样子,一身黑绒的旗袍,裁剪合身,曲线玲珑,领口以下有一块鹅卵大小的镂空,露出那白如凝脂的雪肤。
    沈谦与阿俏进餐厅的时候,刚好见到姜曼容被一名年轻男子半扶半抱地从餐厅里陪着出来。只听姜曼容娇声唤道:“不要,不要,我还能喝么……”
    那年轻男人穿着时髦,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古龙水味道。他管姜曼容叫“姐姐”,只说:“姐姐,我先送你回去。”
    这两人经过沈谦和阿俏的时候,姜曼容似乎本能地生出些敌意,眼光从阿俏脸上扫过,大约是认出了阿俏,扭过身体,指着阿俏,冷然道:“你、你……”
    只不过她酒意已沉,这时候即便认出阿俏,也说不出什么整话来。
    陪伴着姜曼容的男人见状,便拦腰将姜曼容抱着,赶紧往外走,“姐姐,还是先送你回去!”
    阿俏愕然,沈谦却知道这女人现今在上海的情形,忍不住叹口气,说:“她很招摇,所以上海人现在都知道她是个有钱的寡妇,又是个不甘寂寞的。这样的……都是常事儿,只不过隔三差五她身边的人都会换一茬儿,可见并不是个吃素的。”
    阿俏沉默着想,是啊,姜曼容如今,该是已经将她想得到的一切都得到了吧。她靠踩着男人往上走,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身边那个年轻男人,恐怕还嫌太嫩,落在姜曼容手心里,只能走个过场,当个几天的玩|物。
    只是阿俏想起姜曼容那时的眼神,还是觉得不大对。
    那样的姜曼容,无论有多风流、多受欢迎,她眼底却始终抹不去一层落寞。而她看着阿俏的目光,应该到底还是羡慕的吧……
    一周之后,沈谦给阮公馆递了信,约她中午十一点在跑马地见面。阿俏想想早间反正无事,便去了周牧云养伤的医院。
    这几天,阮清瑶一直在周牧云身边陪护。周逸云曾代为向周家人解释过,周家人便没多说什么,默许了她这种行动。只是这陪护毕竟辛苦,几天下来,阮清瑶就已经瘦了一圈。
    阿俏到的时候,阮清瑶正坐在病房里陪周牧云说话。
    “那些洋人那,就问我,这个菜是什么做的,到底能不能吃,该怎么吃?”
    周牧云便听住了,伸手去拉阮清瑶的手,柔声问:“你怎么答的?”
    阮清瑶傲然一摆头,说:“我当然就告诉他们,说这东西叫‘鱼脍’,在中华根本不是什么新鲜吃法,古来有之。据我所知,唐代就有很多诗文中记载了‘鱼脍’这种菜式,可不是什么东洋吃法哦……”
    阿俏见阮清瑶身边还摆着一叠报纸,报纸上还有自己当日在锦江饭店以一道“鱼脍”挫败东洋厨子青山的新闻。
    阮清瑶伶牙俐齿,见了这报上的报道,基本就能猜到现场的情形。而她口口声声引用的,竟然是阿俏自己当初在惠山时说过的话。
    “阿俏,你这么忙,竟然还抽空来陪我……”
    周牧云拉着阮清瑶的手,似乎非常感激。而阮清瑶却僵了脸,不知该哭好还是笑好。
    阿俏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冲二姐使个眼色。
    阮清瑶会意,赶紧找了个借口出来,两人一直走到离周牧云的病房远远的,阿俏才开口,问:“老周情形如何?”
    阮清瑶摇摇头,说:“不大好。好几个知名的大夫一起给他会诊过,眼下的结论都不大乐观。我听好些对他说要等,要等情况稳定下来。可是老周那个人……心里该是有数的吧!有好几次我听见他夜里偷偷地哭过。”
    阿俏心想也是,周牧云不是个傻子,肯定能听出旁人的弦外之音,知道不乐观。只是他那样心高气傲的性子,一旦晓得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见到光明……这样的事,叫他如何能承受?
    “姐,那你呢?你可还好?”阿俏望望阮清瑶,注意到她手上缠着绷带。
    “没……没事,我很好的!就是,就是前几天使煤炉的时候不小心,烫了一下,没什么的,你也知道,这里是医院……”
    小伤小痛,在阮清瑶这里,早已不算什么。
    “趁我还在上海的时候,还是多送一点吃食来给你们。”阿俏将早先给阮清瑶他们买的水果和糕点先塞到二姐手里。阮清瑶却使劲儿冲阿俏摇头:“别——”
    “别,阿俏,别……我想,我已经摸着点儿门道了。煤炉我已经会生了,粥我也不会熬糊了……”阮清瑶期期艾艾地说,“虽说做得没你好,可是,可是往后,日子还长不是么?”
    阮清瑶望着阿俏,小声地说:“总是得靠我自己学……”
    阿俏想了想,当即点点头,对阮清瑶说:“二姐,总之你需要什么,就对我说。或是对告诉士安也是一样的。”
    她望着眼前的女子,心里也生出感触。环境与境遇真的改变人,阮清瑶当初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那般的傲性儿,又口口声声地说不嫁,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如今吃了千般万般的苦头,来照顾周牧云,更是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
    这其中纵有千般苦楚,万般无奈,阮清瑶看起来早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阿俏抿着嘴,她有点儿尴尬,更不知该如何劝起,静默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赶到跑马地,快要迟到了。
    阮清瑶一挥手,说:“快去,快去吧!恭喜你啊!”
    阿俏一怔:“你说啥?”
    阮清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只得掩饰:“我说错了,你代我向士安问个好啊!”
    阿俏来到跑马地,果然见沈谦一身西装革履,在这里已经等了她一会儿,见到阿俏,微笑着伸出手,说:“来!”
    阿俏急急忙忙地向他跑过去,问:“去哪里?”
    沈谦笑着摇头,不肯说:“只是带你去见几个人。你见到准保高兴。”
    他带着阿俏,径直往跑马地旁边一栋高楼那里快步过去,“快,免得让大家伙儿都等急了!”
    阿俏不明所以,只得小跑跟上,还未来到那栋高楼跟前,她就一眼瞥见了一个胖墩墩的身影。
    “小范师傅?”
    阿俏当真是又惊又喜。
    旁人一起拍小范,“都是你,先漏了馅儿。”
    “就是说嘛,不该让小范站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这不摆明了教阿俏认出来吗?”
    这下子阿俏惊喜更盛:“邓教授、邓太太!”
    沈谦拉拉她的手,“嘘”了一声,说:“小声哦,两位是秘密来上海的,今天晚上就要回去。”
    阿俏却还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些惠山的旧人,竟然一下子都聚到上海来了?
    她瞅瞅小范师傅身边,心想:难道是为了范惠红?
    范惠红身边却站着宁淑,宁淑怀里正抱着个孩子,宁淑一脸慈爱,似乎比起阿俏和浩宇两个,这个三岁小儿,才是她眼前的新欢。
    认出母亲之后,阿俏见到更多亲人和熟人。阮浩宇从育才学校专程逃了学出来的,因此也被勒令仪式一结束就得赶紧回去。沈谨、计宜民、上官夫妇两个……一起都来了。除此之外,沈谨还带了一封沈厚的亲笔信过来。
    阿俏见到这些人又惊又喜,低声问沈谦:“今天怎么这样齐全?”
    沈谦微笑:“他们都是过来,做见证的。”
    阿俏一下子明白了,登时微红了面颊,任由沈谦带着她,往那座高楼里的登记处过去。
    “阿俏,你二姐说,她今天恐怕抽不了身,暂时没法儿过来看你了。”宁淑抱着阿贤,快步走过来,对阿俏说。
    她有点儿嫌弃地瞅了瞅阿俏身上的衣裳,后知后觉地说:“唉,今儿赶得急……早知道该给你备下一件新衣的。”
    沈谦听见了却笑:“岳母,这有什么,我和阿俏迟早要办一次盛大的婚礼,到时候自然是您的成衣店该出力的时候。”
    宁淑听了这才释然,连连点头,说:“这个主意好,什么日子,定了么?”
    沈谦笑着摇头,说:“还没定,总要挑大家都方便的时候。”
    宁淑白他一眼,小声说:“那你怎么这么着急先来登记?”
    沈谦笑笑,非常诚恳地说:“这不是……等不及了么?”
    他反正是等不及了,真是等不及了。
    在登记处登记结婚,手续非常简便。登记之后,沈谦和阿俏两个,就算是合法夫妻了。
    阿俏望着交到手上的登记证书,只见上面写着的,“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1……”不由得轻轻感叹,“好美的词!”
    沈谦点点头,轻声告诉她:“明天这消息就会见报,不过你放心,我答允你的,一定会做到。”
    今日他们登记结婚,明日见报时,结婚公告底下会再加一行小字,女方依旧保留娘家姓氏。而阮家,应该再没理由怎样为难阿俏才是。
    一时仪式结束,众人齐聚庆贺,只是其中有几位不能在上海久留的,只匆匆用过午饭便由沈谦安排人妥当离开了。其余阿俏和沈谦的“损友”们,则留到晚间,甚至有人提出要闹阿俏和沈谦的洞房的,被沈谨一一挡驾挡住,阿俏和沈谦才得以顺利脱身。
    “从今日起,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沈谦带着阿俏,快步走进和平饭店的正堂。
    阿俏面有红晕,忍不住嗔道:“你怎么会这样急的?”
    她觉得这人今日整个人都是一直是这么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急不可耐。
    “急,我怎么能不急?”沈谦伸手,去解开领口之间系着的领带。
    旋即两人来到套间,沈谦立即将阿俏带进卧室,随即锁上房门,脱去外套,然后将阿俏拥在自己怀里。
    “这婚结得好辛苦——”
    沈谦叹了口气。
    一整天,他只想单独和阿俏在一起,偏偏不遂人愿,直到这时,他竟然才有机会一亲芳泽。
    ——可这已经是最简便最快捷的“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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