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念茫然地看着这四个字在自己眼前展开,然后就听得叶将白喝了一声:“好!”
    响亮的声音,吓得她一个激灵,台阶下的文武百官霎时都起身再重新跪下,声音整齐,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不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再抬头,却听得叶将白小声道:“皇位给你,但,我不会称臣的。”
    心里一股子奇怪的感觉翻涌而上,长念放下笔,眼看着他将写好的卷轴递给旁边的太监,再拢袖,施施然站到旁边皇亲的队伍里去。
    第212章 皇位
    工整的“国泰民安”四字被展于阶下文武百官面前,有人往上偷瞥一眼,又惶惶低头,心思百转,终究是没有妄动。
    长念随着执礼太监的指引一路往前,越过叶将白,往宗庙前最高的龙椅方向走。
    大太监展开圣旨,尖着嗓音念:“予未小子,奉承圣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先帝受命中兴,德侔帝王,协和万邦,朕承大运,继体守文……”
    每四个字,长念就依制前行一步,待他念完,她便在龙椅之前站定,振开袖袍,面朝宗庙而拜。群臣起身随她再拜,袖袍甩动与膝盖跪地之声干脆利落。
    长念再起,转身拢袖而坐,便听得下头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任是谁站在这上头,都会被这景象震撼,长念喉咙发紧,强自坐稳,抬手朗声道:“平身。”
    “谢陛下——”
    从殿下变成了陛下,好像只有一个字的变化,然而这其中经历的波折委实数不清,更何况,就算加冕为帝,长念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把这位置坐多稳当。
    右下手第一个站着的人便是叶将白,一身绛紫色朝服十分霸气,旁人都拱手低头,只他站得笔直,一双狐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长念心里这个愁啊,一点没比之前少。
    如叶将白的愿,典礼之后的封赏,她加上了他给的名单上的人,封赏都不低,但大多是空名头。只苏芜儿的恩赏没明说,但她已着礼部私下去办。
    令她没想到的是,被封赏的这些人似乎都很意外,尤其是梁永生梁将军,这个叶将白麾下如今兵权最重的人,上前听封时瞪大了眼,继而身子发颤地跪下行礼:“谢主隆恩!”
    长念不太明白他这是什么反应,下意识看一眼叶将白,后者漫不经心地回视她一眼,抬袖掩唇打了个呵欠。
    “……”她觉得这人简直是在挑衅,但眼下,她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登基大典从天不亮一直进行到了下午,长念精疲力尽地从龙辇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北堂缪在盘龙宫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陛下。”
    身后跟着二十个宫人,长念想跟他说说私话也不成,只能挺直背脊道:“北堂将军辛苦,今日大典顺利,是将军的功劳。”
    “是微臣分内之事。”北堂缪低头行礼,看了看她身后的仪仗,想说什么,终究是将话咽了回去,只道,“陛下今日辛苦,还请好生歇息。”
    “好。”长念点头,“将军可要进去坐……”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大太监就小声提醒:“陛下,今日皇后入主中宫,等会要来谢恩,宫里不能留外臣。”
    说了半截的话硬生生被咽了下去,长念无奈地看向北堂缪,后者拱手道:“谢陛下恩典,但微臣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先告退了。”
    “将军慢走。”
    北堂缪颔首,只抬头的一瞬匆匆看她一眼,然后便垂眸,退了下去。
    长念觉得,当个皇帝好像一点也不自由啊,她想跟兄长说话不行,累极了弯腰走路也不行,一宿没睡,现在想闭眼更不行,还要等疏芳来谢恩。
    气闷地回盘龙宫坐着,长念小声嘀咕:“这皇位,还不如不要呢。”
    宫里百官散去,梁永生在宫门外拦住了林茂和罗宏的车驾,皱眉问:“你们觉得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的封赏,他得了个安国大将军的封赏,林茂升为护城军统领,罗宏亦是升了忠勇大将军——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毕竟他们是辅国公的人,也曾带兵与当时的七殿下交锋过,甚至将她赶出了京都。就算陛下如今宽宏大量,也断没有反过来给他们这么大恩赏的道理。
    本来他们还伺机行动的,可这一场封赏下来,几个人的心都乱了。
    跟着国公是想求荣华富贵,那现在他们想要的东西陛下给了,他们……该怎么办啊?
    罗将军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还能是什么意思?器重呗,老子为国带兵这么多年,一直是个四品武将,如今终于得封二品,说明新帝有眼光。”
    林茂的脸色很难看,瞪他一眼道:“真要是这么简单,我头砍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林统领有何看法?”梁将军连忙问。
    “这封赏,多半是国公替咱们要的。”林茂神色恹恹,“若不是他,陛下不可能如此大方,黄宁忠尚且只是被封二品元帅,你我曾与陛下作对,她凭什么给这高官厚禄?”
    “国公?”罗宏皱眉,“怎么可能是国公呢?咱们都与国公犟着呢,更何况,陛下登基,国公不被处置已经是万幸,哪儿来的余力替咱们讨封赏?”
    “你太小看国公了。”林茂恼道,“国公厉害着呢,新帝如今许多事都要倚仗他,一时半会,没人能处置得了他。”
    罗宏一脸不信,梁永生却是若有所思,而后道:“若真是国公替咱们求来的,那咱们是不是应该给台阶下?”
    有这么好的恩赏,谁还会硬着头去和新帝作对?他们光吃年俸就能福荫全家上下了,又何必去做那掉脑袋的勾当?
    梁永生问这话就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只是看林茂犹且愤然,他不好直说。
    林茂沉着脸道:“各位自己决定便是,国公自缴羽翼,我又能如何呢?”
    说罢一甩袖,翻身上马就走。
    新帝登基,京都里忙成一片,沐疏芳和北堂缪定国公等人天天有应酬,便只留了长念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对着成堆的奏折发呆。
    大太监还在旁边劝她:“殿下,这些折子堆太久了,恐要耽误许多大事,您还是早些批复为好。”
    长念闭眼,她倒是想批复,可按照规矩御书房里站了八个太监两个宫女,她要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左手写字,惹人闲话不说,写出来的字下头的人也不一定能看懂。
    “你们先退下吧。”长念试着吩咐。
    然而大太监惊恐地摇头道:“陛下,您身边按规制要留六个人,不能全退下的。”
    第213章 别生气了
    长念有点恼:“规制比朕的圣旨还有用?”
    大太监被她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息怒,规矩是祖上定的,奴才们不是不能退下,只是怕坏了规矩,惹出不少麻烦。这宫殿大,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咱们在外头不一定能听见,更何况您也需要人磨墨,需要人收拾折子,还有……”
    “行了。”被他念得头皮发麻,长念抹了把脸,“不退就是了。”
    “谢陛下。”太监颤颤巍巍地起身,活像是被吓破了胆,抖着唇在旁边站着,瞧着可怜兮兮的。
    长念叹了口气,动了动自己的右手,疼痛依旧,手指僵硬也依旧。她曾经面对千军万马也没惧怕过,但现在,长念觉得,奏折真的比敌军可怕多了。
    正气闷呢,外头突然传来通禀:“陛下,辅国公求见。”
    一听这人来了,长念心情更差,很不想见他,然而她所在的位置迫使她只能点头:“请他进来。”
    叶将白今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朝服,绣了展翅飞鹤,带着满身的清风进门,礼也不行,只笑道:“这御书房里怎么阴沉沉的?外面那么好的日头,陛下也不开开窗?”
    长念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国公要是想晒太阳,何必来这御书房呢?”
    “来见陛下,自然是有事要谈。”叶将白突然正经了语气,神色也严肃起来,“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这……”长念摇头,“按照规制,朕身边是必须有人随侍的。”
    “哦?”叶将白冷笑,“那贻误军机也没关系?”
    旁边的大太监皮子一紧,默默往下退了两步。
    长念眼皮微抽,无奈地道:“那就都退下吧。”
    “是。”这会儿倒是不跟她跪哭什么规制了,十个宫人溜得飞快,全去大殿门外站得规规矩矩。
    大殿里少了人,长念反而松了口气,问叶将白:“有何要事?”
    叶将白走近她,扫一眼她的右手,道:“西北旱情严重,折子递上来已经半个月,陛下若还不批复,怕是要饿殍遍野。”
    脸颊紧绷,长念捏了折子摔去他面前:“国公既然都看过了,不如帮朕批复?”
    这要是别的大臣,闻言一定会跪下去,唯恐皇帝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但叶将白不仅不惶恐,反而顺手就接过,抽掉长念龙椅上挡事的手枕,十分自然地就坐了下来。
    长念:“……”
    伸手提笔,叶将白翻着奏折道:“刚登基,事儿自然要办得漂亮,拨款赈灾是必然的,以显新帝宽仁爱民,但这款落下去,要怎么才能不变成高门里的红礼,就得陛下多操心了。”
    长念看着他落笔,朱红的字落在折间,像一根红绳。
    “这折子是十天前的,说的是山东冤案,本就是个杀人案,但因为民情沸腾,也需要好生处置。”叶将白将写好的递给她,又翻下一本。
    长念左手接了折子,负气看了两眼,又觉得没什么挑刺的地方。叶将白对于处理这些事显然是得心应手了,难得的是,还知道让她看一眼。
    但,这是她的皇位,折子也是该她来改的,长念气闷地道:“极刑太过,朕本就打算废除极刑,杀人偿命即可。”
    叶将白手一顿,侧头看她:“废除极刑,何以惩处恶人?”
    “刑设是为震慑于人,使人谨慎犯错,并不主在于惩人。”长念道,“朕以为刑罚太过严苛,并不是一国幸事。”
    叶将白笑:“杀一人为死刑,杀两人也为死刑,没有极刑在上头,那杀人者横杀无忌,该如何?”
    “国公说的情况没有发生过,至少卷宗里没有。”长念道,“反而是极刑之下,人知自己要受极刑,必定癫狂而犯更重的罪,此例刑部案卷里有八十六起,国公可以查阅。”
    “陛下说服在下容易,说服刑部那群老头子可没这么简单。”叶将白收回目光,轻笑,“就算您登基为帝,您的话,也不是落下去就可以成的。”
    长念微恼。
    叶将白不再说话,专心将桌上的折子批复完,才放了笔道:“陛下想登基久矣,如今夙愿得偿,怎么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昨儿下朝,朝中不少人来问在下,说陛下是不是病了。”
    “朕没病。”长念咬牙,“天气燥热,心情不佳罢了。”
    叶将白恍然,又笑:“还以为陛下是在为自己的右手烦心呢。”
    “你……”长念站起了身,瞪他,“你一早就察觉了,是不是?”
    “陛下怎么又生气了?”叶将白撑着下巴看着她,一双眼无辜得很,“在下还以为陛下会感动呢,毕竟在下知道陛下的伤势,却没以此为难。”
    “你到底想干什么?”长念气得脸都鼓了,“若想以此为威胁,让朕替你做事,那朕大不了与你玉石俱焚!”
    “这么激动做什么?宫人没告诉陛下么?为人君当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伸手将她拽下来,叶将白叹息着摇头,“陛下还欠些火候啊。”
    他越这样,长念越是生气,憋闷了这么多天了,眼下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她干脆就左手抓了他的衣襟,怒斥道:“朕欠火候,本也就没你这么心机深沉,也没你对权势把握得透彻,但现在朕是皇帝,朕要杀你,你也得死!”
    “然后拉上所有人陪葬?”叶将白任由她抓着,笑得更欢,“可怜定国公府和北堂府一心扶持陛下,在陛下眼里却不过是意气用事可以随意牺牲的石头。”
    “玉石俱焚,你是石头,朕是玉!”长念咆哮。
    眼波流转,叶将白翻手展开一串绳结,绳结尾上是两个玉铃,碰在一起清脆作响。
    他问:“是这样的玉么?”
    长念一愣。
    面前这人笑着拉过她的手,将玉铃放在她手心。冰冰凉凉的触感,很快将她的烦躁给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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