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玉洗净的只是他身上的魔障,却无法洗净他那一颗已经入了魔的心,他能躲过渡劫时的雷云惩戒,却躲不过这一颗会继续将他拖入地狱的魔心。
    戒钟离见九昭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迈开脚步朝着她走来,他手一伸就有一件佛衣幻化而出披在肩上。
    他的目光已与从前那种小心翼翼,温和忍让完全不同,这种目光是冷峻的,静谧的,就好像只要被他盯上了,就完全无法逃脱一样。
    “……戒钟离。”他的靠近,让九昭蓉无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她意识到面前这人与从前记忆中的戒钟离,已完全不同,“你已经入魔了。”
    “嗯。”戒钟离轻轻开口,他的语气很平静,早已升入渡劫期的他,当然知晓龙玉只能洗净一身魔气,却无法阻止一颗已入魔的心。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慢慢朝着她走近,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一缕发,发丝缠绕着指间仿佛感受着她的存在,“有许多个日日夜夜,我就这样看着墙上那幅画,想象着你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老天让我修佛,却又将我推入魔潭;为什么老天让我遇到师父,却又要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他缓缓说着,那一缕发已被他拾起,放置唇边轻轻嗅着,闻着,“可是到后来,我却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我已不在乎这一切,于我而言,只要有你在,一切便可。”
    “你让我修佛,我便修佛,你让我修道,我便修道……九昭蓉,这一身魔障,不为天不为地,我是为你而洗的。”
    他的称呼,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改变。
    第146章 师父…嫁给我
    魔为何?佛为何?
    魔就是你, 你也是佛。其实这天下之间并没有所谓的佛魔界限, 佛能升阶飞升, 魔也能升阶飞升。你说魔是度自己,佛是度众生, 而众生之中也有你,所以佛度众生,就是度自己。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 即见如来。你所见到听到的一切都是你所念、你所思, 魔佛也不过是你心中的一个梦而已, 所以佛也是你, 魔也是你。
    他曾踏过更高的境界, 踏上白云之巅, 踏上飞升的临界点,那里万里无云, 皆是天海。他听到一个声音问他,你是否要渡过这片天海?
    他问:天海那边有什么?
    那声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想要什么?
    这一瞬间,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这一生所走过的路, 并非为了到达某一个地方, 去到某一个界限, 他想要的是这一路走来时, 身边有那个人的存在。
    所以从前所经历的一切, 在这一刻对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于他而言,只要有九昭蓉在,一切便可。
    她在,即是天海彼岸;她不在,便是无间地狱。
    九昭蓉只觉得全身发冷,她站在破碎的宫殿之中,看着戒钟离站在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位置,周围是漫天飞舞的烟尘,还有鲜红的血雾弥漫。她产生了一种错觉,明明她与他的距离那么近,却仿佛隔着天山火海。
    戒钟离的境界已远在她之上,她无法判断他的想法,也无法以他的想法判断对错,她能做的就是举起手中的黑玄剑,将他隔离在身躯之间:“放了玄凰。”
    “好。”戒钟离威压一收,玄凰立刻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只是兽形仍被余威的压制,暂时无法恢复。
    九昭蓉将玄凰护在身后,手中的黑玄剑不撤,她再次向戒钟离开口:“萧玄珩在什么地方?”
    大片大片的烟尘落在戒钟离的衣衫上,他抬起眼眸,目光静静望着九昭蓉:“我已将他丢入了冥殁之界。”
    冥殁之界是阿鼻地狱的复制境界,它是一个十七层的巨大迷宫,每一层都有可怕的东西存在,一旦进入里面之后,你不会死,但也得不到解脱,冥殁之界内所有的时间都是无限的,连生命也是无限的,你无论伤得再重,都不会死,只会痛苦的活着。只是除了痛苦之外,你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玄凰听到戒钟离竟然将萧玄珩丢入了冥殁之界,发出了一声惨痛的悲鸣,它不顾身上的压制强行幻化,以损伤元神之法从幼年体重新冲破到了凤凰兽型,然后一下子飞到了高空。
    九昭蓉仰起头看着在天空盘旋的玄凰,袖下的手已经缓缓握紧:“他从前帮过你,也救过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你知道为什么。”当一片烟尘落到了他的眼帘上,戒钟离已伸手按住她的黑玄剑,他抬手轻易解开了她额间那一片赤红色的封印花钿,如墨盘般的眼瞳中幽深一片,仿佛沉浸在海底的暗流,深邃的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不喜欢你的身上沾染任何其他人的东西。”
    封印一除,灵脉内的灵力刹那间涌动,灵力的涌动原本应该让九昭蓉感觉到力量的恢复,但此刻她却像僵硬在地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你什么意思?”
    “萧玄珩钟情于你,所以我不能让他留在你身边。”戒钟离的指腹顺着她额间已消失的花钿处滑到了鼻尖,又慢慢落下来,到了她的肩头,他的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头缓缓埋入她的颈项间,像是在寻求慰藉,但环抱的手却越来越紧,想要把她整个人都抱入怀里,“我从前应诺过你……待我成年之后便与你成婚,此生世世护在你身边……”
    ——我已看了师父身体,便要对师父肩负责任。为保师父名声,我愿还俗先与师父定亲,待我成年之后便与师父成婚,此生世世护在师父身边。
    ——榆木脑,你是佛修,佛修若成亲了还修什么,你若成了凡人便只能活个百岁,而我要活千年百年,到时候你怎么护我?
    “我已用龙玉净了魔障,佛修道修,我都能陪你走下去。”
    “我不会只是那个无用的小和尚,你活多少岁月,我便活多少岁月,我能护你,守你,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与你分开。”
    “师父……嫁给我……”
    他最后一句呢喃,已黯哑了声音,他将她抱在怀中,手臂将她桎梏在怀里,他轻轻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像是在熟悉曾经离别的数十年岁月。
    九昭蓉几乎是不可置信,她拼命挣脱了一下,想要推开身前的戒钟离:“你疯了吗……我是你的师父。”
    “嗯,我知道。”戒钟离轻声回应。
    “戒钟离,你已经心入魔障,你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想要娶我,你只是因为在这世间唯有我一个师父,将我当做亲人,不愿与我分别,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九昭蓉用力挣扎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戒钟离那张精致的脸,规劝道。
    戒钟离低下头看着她,他忽然一笑,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你总是这样自欺欺人,在天魔鬼狱,你将一身修为给我时,我亲吻你,你却以为我是受了魔莲蛊惑才如此行事,对吗?”
    “只是你不知晓,我从前做了多少个梦,在梦中我亲吻你,拥抱你,抚过你身上每一寸肌肤,将你按在怀中,做我想做的事情。魔莲蛊惑不过是给我一次逞凶的借口,而你天真的相信,我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九昭蓉整个人一怔,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透过衣摆的缝隙间轻抚了上来,她顿时觉得全身汗毛直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用力挣扎了起来,然后拼了命的从他怀中退开。
    戒钟离并没有强留她在怀中,而是摊开手,淡淡扬起一笑:“如果只是将你尊为师父,我会做如此之事吗?”
    疯了,这一切都疯了。
    九昭蓉微微喘息着,她看着面前已与从前全然不同的戒钟离,忽然心中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抵触,她清楚的知道,他并非在说笑……他是认真的。
    而且刚才她的挣扎,戒钟离并没有强迫用力,但为了能够逃脱出来,她竟也使上了灵力。也就是说,如果戒钟离要动手,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她与他之间的差距,足足有数个境界之大!
    猛地握住了手中的黑玄剑,九昭蓉突然跳开几步隔着戒钟离三尺距离,然后一瞬间将剑直接插入地面!地面瞬间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湖水倒灌,顺着裂口“哗哗哗”往下流淌,如同瀑布尽头。
    这条裂缝开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宽,阻隔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但对于现在身有渡劫期修为的戒钟离来说,并不是什么鸿沟。
    “玄凰!”她大声呼唤!
    有一枚空间玉佩顷刻从玄凰口中飞落下来。
    只见玉佩的周围开始涌动起了许多白色迷雾,一落入九昭蓉手中,就像一股气流被炸开一样,迷雾瞬间弥漫了整座已被水吞没的梵煞城!
    鱼奴已从空间玉佩中出来,九昭蓉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坚定的对着她说道:“将戒钟离阻隔到更远的位置,不能让他跨过冥殁之界的裂缝!我要和玄凰去救萧玄珩!”
    她此时不能与戒钟离为敌,但也不能继续和他呆在这个地方,要离开,不如直接前往冥殁之界!
    鱼奴刚要点头,周围的迷雾在这一刻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开始一点一点朝着戒钟离的方向涌动过去。九昭蓉立刻将黑玄剑递给鱼奴:“这把剑是路标,我在此地打开冥殁之界的大门,进去之后若想出来,就需要靠这把剑为标识,请你不要离开这个地方!等我们回来!”
    她话音一落,便纵身一跃,玄凰从空中飞落下来,直接载上了九昭蓉,进入了冥殁之界的裂缝。
    迷雾被戒钟离收拢,水下的裂缝早已合拢,只有一把剑插在上面。
    戒钟离来到黑玄剑面前,看见鱼奴已经伸开手十分警惕的瞪着他,她要护卫在这黑玄剑边上,不能让九昭蓉找不到回来的路。
    脚下的水已经蔓延到了膝盖上,远处身受重伤的苟英艰难的站了起来,他胸口那一剑还在流血,但服下丹药后伤口处已经收拢了很多。苟英远赴滕丘滦卫州寻找龙玉,但万万没想到戒钟离竟然亲自来了。他蹒跚着来到他面前,整个人跪到了地上:“尊上,让我下到冥殁之界将九昭蓉找回来。”
    戒钟离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起手幻出一张银色面具覆到了脸上,那面具镌刻着奇怪的铭文,一佩在脸上就顷刻改变了戒钟离的容貌,他已变成一个瘦弱的十七岁少年,连身上的渡劫期修为也被遮掩起来。
    “你留在这里,守着这把剑。”他脚尖一点,一道阵纹便向四周扩散了开去,将黑玄剑周围一圈内都包裹起了一个结界,结界阻挡了外面水位的上升,把这个入口彻底封闭起来。
    戒钟离慢慢抬起眼帘:“我去带她回来。”
    第147章 冥殁之界
    入了冥殁之界, 除非通过十七层迷宫, 找到入口的路标, 否则就无法从里面出来。
    冥殁之界是数千年前修仙界人对犯下过错的修士所复刻的境界,相传当时有渡劫期神君复制了阿鼻地狱十七层炼狱场景,制作成了冥殁之界。冥殁之界的入口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打开,但出口却很难寻找, 除非入口处,有路标为识,才能引导里面的人出来。
    九昭蓉乘着玄凰进入了冥殁之界第一层迷宫,这里是汤山火海,遍地都是袒露的岩浆,漫天都是飞舞的烟尘, 玄凰在天空飞行时, 差点被一股喷涌出来的热浪烧灼了翅膀,它寻了一处勉强能落地的位置,将九昭蓉放了下来。
    一落地,她就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滚烫, 幸运的是戒钟离解开了她的封印,有灵力相护,她暂且能在这炙热的汤山火海中忍上一时。
    玄凰从凤凰形态变回了幼年体, 它蹲坐在九昭蓉的头顶,轻轻啄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拔出一根毛叼起来递给九昭蓉。
    九昭蓉愣了一下, 看着毛上似乎还沾着屎, 正有些嫌弃,那毛一下子掉落在她掌心,顷刻消散成粉末,洒落到了她的身上。刹那间,只感觉满身的热度一下子消失了,甚至有一种十分凉爽舒适之感袭来。
    若是从前,九昭蓉如此嫌弃它给的东西,玄凰早就咒骂了,但此刻它却安安静静蹲在她的头顶:“往左前方走。”
    “你的兽形也能说话了?”九昭蓉有些吃惊。
    玄凰目不斜视:“刚才我给你的是我的二羽之一,凤凰有两条命,一条在涅槃之前,一条在涅槃之后,第二羽是浴火重生后所得,它能把我的感知传递给你,所以你不惧热,是因为我不惧。”
    “但我感觉不到萧玄珩在哪儿。”九昭蓉开始沿着它所说的方向走,她感觉到玄凰身体有些虚弱,是因为刚才它突破戒钟离的束缚强行幻化所致。
    玄凰微微垂了一下头:“我也感觉不到,但我知道前七层怎么走。”
    九昭蓉一怔:“你走过?”
    “我涅槃时,去过阿鼻地狱。”玄凰是天地间诞生的神兽,它初诞生时就要经过涅槃才得凤羽,所以在出生没多久,它就掉进了阿鼻地狱。
    只是妖兽与人不同,阿鼻地狱于人而言,实则有十八层,而与妖兽而言,只需度过七层就可回到入口处。玄凰在里面呆了近三百年,才从第一层走到第七层,涅槃而成,离开了阿鼻地狱。
    冥殁之界是复制阿鼻地狱而建造的,建造者只复制了十七层,那是因为最后一层并不痛苦,只拷问心境。
    九昭蓉在第一层行走,脚下的岩浆滚滚流淌,时而冒出蒸汽涌动上来,十分骇人。这一层几乎看不到任何生的东西,除了火山和岩浆,就只有已经陨落了许多修士尸身,这些尸身都还活着,但实则已死了,只是他们的知觉还在,半个身体被岩浆包裹,发出惨痛的叫喊。
    九昭蓉走过这一层比较容易,因为有玄凰护体,且它一路指引,躲过许多陷阱峭壁。
    不同层的迷宫入口都不同,九昭蓉一路带着玄凰行走,她回忆起曾经在黄泉妖犬花海,她也是如此与玄凰一起寻找出路。
    “玄凰,”她轻轻唤了一声,抬起头看正在闭目养神的黑鸡,玄凰在指路,无论她怎么走怎么动,它的头都只朝着一个方向,十分神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个萧玄珩是假的?和你一起渡过滦河时,他就已经是假的了吗?”
    “不是。”玄凰睁开了眼睛,“我与主人一同来到滕丘滦卫州,一直未与他分开。直到我们找到你,和你一起前往噬元国国都——梵煞城。”
    在梵煞城众人分开,去探听赵溥心的消息,之后它在途中与“萧玄珩”相遇,那时,他便已经是假的了。
    ——我以前对你好吗?
    ——你救过我一命,还为我疗伤。
    这一句话,并不是萧玄珩回答的,而是戒钟离回答的。那个时候九昭蓉仍在失忆阶段,脑海里记得的事情不多,也不记得自己与萧玄珩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她没有救过萧玄珩,最多只是在山海湿地时与他一起敌对炎果的树妖,之后从山海湿地出来遇到前任魔尊,她也是因为机缘巧合,被抓去了天魔鬼狱。
    她救过一命之人,是戒钟离。
    在玄闵寺,她执着铃骨剑,耗尽心力击杀了在寺庙里的所有魔修,将戒钟离从里面救了出来。后来他因受九玄山执法堂惩戒,送入了黄泉襄漠,她又出手相救,为他疗伤。
    九昭蓉一下子沉默了,她的沉默让玄凰也安静了片刻,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忽然垂下了头,覆在她的脑袋上:“我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你就一直沿着这条路走,无论看见什么,遇到什么,都不要停下来。”
    “玄凰,没有你指路,我怕走不过这一层迷宫。”这是冥殁之界的第七层,也就是玄凰走过的最后一层路。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刀片残剑,一望无际的山脉,每一座山脉都是这样锋利的刀刃剑柄,漫山遍野都是,根本望不到尽头。
    但玄凰一直没有回应她,九昭蓉忽然意识到什么,她伸手想轻轻推醒玄凰,却在触到它羽毛的时候发现它的身上全是血。
    她吓了一跳,连忙将它抱了下来。然而眼前看到的一切,却让她整个人僵住,玄凰身上满是伤口,有刀刃伤,有烫伤,有被酸雨侵蚀之伤,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全部血迹斑斑,甚至露出了肉骨,十分凄惨。
    「刚才我给你的是我的二羽之一,凤凰有两条命,一条在涅槃之前,一条在涅槃之后。」
    二羽代表的就是它的命魂,它把其中一条命魂借她,是担心九昭蓉在冥殁之界里被每一层的戾气和陷阱所伤。
    她缓缓低下头来,看见自己脚下所走过的路并不是之前眼睛所看到的平坦之地,那是布满了利刃的荆棘,她每走一步,利刃就割在她的脚上,手上。她之所以感觉不到疼痛,是因为这些疼痛都在玄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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