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猴儿曾经嘟囔过说聂焱去自首之后不知道怎么被警方折磨了,此时梁柔看,就只是聂焱躺着的一个侧脸,也能看出他真的浮肿了。
    回想起梁辛结婚的时候,聂焱是比往常瘦的,梁柔到此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聂焱忽胖忽瘦,得了这样的病,大脑神经被压抑,身体的很多机能都会出现问题。
    只怪梁柔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根本没有发现聂焱的变化。
    梁柔伸手不自觉的想要去摸摸聂焱的脸,脸虽然肿了,眼窝却比从前更加的深。聂焱现在的模样,任是谁看了,也都能看出他是个病人,且病的不轻。
    梁柔的手碰触到聂焱脸颊之前,他就行了,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目光不复从前那样清明,有些混沌,脸上的表情也很无辜,嘶哑着嗓子开口,“你来啦。”
    像是站在万水千山之外,说了这么一句话,甚至伴随着沙沙的风声。
    好似从前混蛋到恶劣的人不是他,那个闹脾气耍性子不见人的混蛋不是他一样。
    梁柔想骂一句,你不是不想见我吗?
    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面对这样一个人,这样的病痛,好似任何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盯着他的脸看,梁柔觉得聂焱的脸变得很陌生,明明他们是在一起了十年最亲密的人,但在这一刻,梁柔是真的觉得聂焱的脸陌生。就好像床上躺着的这个人,是从不认识的一般。
    聂焱说出三个字,就看到梁柔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心里酸酸涩涩,他知道梁柔恨他。其实他最初的想法,就是要让梁柔恨他。这样他就算是死了,梁柔也只会大笑三声,而不会难过失望。但想象跟现实总有不同,他以为自己能坚持让梁柔恨他到死。却没想到梁柔会怀孕,更没有想到老天爷会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
    此刻面对梁柔,聂焱目光恳切,有些哀求的语气说:“能让我摸摸孩子吗?”
    安静了一阵后,梁柔从被褥中拉出他的手,看到他的手,梁柔眼睛就热了起来,想要掉泪。聂焱的手是很好看的,此刻却也已经肿了,比脸上的肿还要严重,原本修长的手指,成了胖乎乎的馒头。轻轻将聂焱的手放在肚子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感应,一直很安静的孩子,竟然突然动了一下子。
    梁柔心里惊了下。
    目光马上就从肚子上移到了聂焱的脸上,果然聂焱在片刻的呆愣之后,掉下了眼泪。多奇怪,从来爱哭的梁柔没哭,反倒是聂焱掉了眼泪。刚开始只是一滴,慢慢地竟有种失控的迹象,哭的难以自制。
    梁柔听到他从喉咙里发出的那种低哑的沉吟声,心跟被人割着一样。
    但这种时候,总要有个人坚强起来。
    “做手术吧。”梁柔说,“你要是害怕,就我来做一助。”梁柔已经很久没有站上手术台,怀着孩子这七个月,她是完全脱离工作的,医生这工作,尤其是做手术的,其实跟弹钢琴练乐器是一样的,手感非常的重要,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老师知道。七个月不动刀,其实就已经算是非常生疏了。要是普通的常规手术还行,遇上聂焱这种难度极高的手术,梁柔对自己如今的能力,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是为了聂焱,她可以进手术室,陪着他。
    聂焱却不回答,甚至想要把放在梁柔肚子上的手缩回去。
    梁柔发狠的问他,“难道你不想见见孩子?你这么拖下去,很有可能连见孩子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孩子已经七个月,如果按预产期来算,就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聂焱的这个病,变数太多了,如果他不配合治疗,那么能不能熬过三个月都是问题,梁柔想,就算聂焱能狠心抛弃她还有安安,肚子里的这个,他总不能完全舍弃掉。
    将他的手牢牢地抓住,放在肚皮上,梁柔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想见见孩子吗?”
    看看新生的婴儿,那是属于他还有梁柔的。
    聂焱怎么可能不想见见孩子呢,这一刻,所有的痛苦都集中爆发,聂焱声嘶力竭起来,他以为已经做了最好的安排。梁柔被他气走了,甚至连离婚协议书的具体条款都没看就签了字。他将所有的财产都给了梁柔,能保她后半辈子吃穿无忧,甚至挥霍无度也都没问题。安安那里,只要梁柔好着,以她爱孩子的程度,绝对不会亏待了孩子。公司,聂子谈已经培养起来,经过这一年,很多事情聂子谈都能挑起大梁。尤其是最近,他自首消失于世人眼前之后,聂子谈做的方方面面都非常好。
    虽比不过聂焱大胆霸气,但小心谨慎有小心谨慎的好处。聂子谈的性格,守业是绝对没问题的。加上聂子谈跟李梓晴的婚事,有了这层政治联姻,聂子谈就算底气比不过聂焱,却因为有了得力的岳家,镇住公司那些难缠的股东,还是足够的。
    带着公司度过了难关,也将集团的未来交到了合适的人选手里,聂焱觉得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死也没那么可怕。
    可谁能想到梁柔会怀孕,会被绑架
    孩子聂焱简直想要大声哭嚎,没人了解他对孩子的渴望,最初也许真的只是传宗接代的期许。但经过了梁柔的两次流产,尤其是第二次,双胞胎没了。聂焱是真的失望透顶,那种如大厦倾塌似得失去,这一生聂焱都没有尝到过。
    说句不孝的话,当年聂焱的母亲、外公去世,他的痛苦都比不过失去孩子时的万念俱灰。大概是人的年纪大了,对失去的感受更深,更加的无法抽离自拔。
    没有对梁柔说过这些,他曾经去了临海市周边所有的寺庙,跪在佛前苦苦哀求,希望能保住孩子,他真的好想要一个孩子。
    现在,孩子来了,他在佛前的许愿成真了。
    却没想到,他自己等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了。
    命运到底是什么?聂焱很想问,却又怕知道答案。
    梁柔看他哭的眼泪鼻涕实在是难过,转身去洗了毛巾来,给他细细的擦脸。
    挺着肚子,梁柔的动作难免有些缓慢,可这种时候,缓慢反而有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聂焱哭的身体都有些抽搐,断断续续的说:“医生说这手术就算成功了也有很大的可能失忆。”
    脑部的手术,又是如此复杂的,把握原本就不大。能完完全全没有一点意外情况的顺利进行,可能性也不大,聂焱问过那么多医生,情况他自己了解的很清楚。
    他知道就算手术成功了,他也有可能失忆,并且这个比率相当的大。
    梁柔手里给聂焱擦脸,听他说这话,就很没好气,“失忆就失忆,哪有什么好怕的。”
    在梁柔看来,在死亡的选项之外,失忆这种事,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失忆就失忆,只要能活下去就行啊。就跟当年的梁辛一样,失忆算的了什么,人能留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哪知道聂焱嘴巴在梁柔的毛巾之下,混混沌沌的说:“可梁辛失忆后就忘了元宵。”
    要是没有梁辛的事情,聂焱也许还不会如此恐惧。梁辛失忆后回国,对元宵是彻底的没了往日情感。不仅如此,梁辛原本的性格也变了很多,曾经的梁辛一腔热血,为爱情,为他心中的警察事业。但现在,梁辛更多的是对权利的欲望,对感情的权衡利弊。
    这东西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梁辛在这个岁数失忆了,他不可能在重新受一遍教育,也不可能在经过一次年轻气盛时的爱情。在梁辛失忆的年纪里,权利、欲望、利益,这些词已经成了人生的主轴,没有了曾经的记忆,就等于没有了最初的信仰。
    梁辛放弃了元宵,其实也失去了曾经的自己。
    聂焱想到这个,就摇头,“我不要失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的任性执着。
    梁柔给他擦完了脸,看着他的模样,真觉得已经很成熟的聂焱在这一刻,像个固执的孩子。
    聂焱怕忘记曾经的一切,当年他身处低谷,遇到梁柔,是一片赤诚的心,让他对梁柔钟爱至深,到如今也还是无法忘怀,他就是爱她。
    但如果失忆了呢?变成了从前的一切都不存在,就以现在这个年纪的价值观浸泡的聂焱呢?
    聂焱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如今他的位置、权利、财富,会促使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聂焱自己都不敢去假设。
    宁可死聂焱也不想变成那样。
    梁柔也不能保证聂焱做手术会不失忆,脑部手术的可能性太多了,连能不能活着下手术台都不能保证的事情,其他的选项,就更是不可能打包票。
    谁能想到,聂焱不接受手术,并不是怕死,而是怕失去过去的记忆。怕忘记了梁柔,安安,以及曾经有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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