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针已经指向了九。
    良沁将孩子哄睡,再过两天就是宁宁一岁的生日,傅良澜从国内寄来了一包礼物,里面有衣裳,帽子,百家被,麒麟锁等等小孩儿家的东西,此外还有平儿小时候穿过的花棉袄和小斗篷,按着江南那边的习俗,让小孩儿穿一穿旧衣是可以保孩子平安的,良沁将姐姐寄来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收好,想起自己这一走已是快两年的光景,也不知傅良澜如今的情形,想来谢承东身在前线打仗,她一人住在官邸,子女俱是出外读书,日子也是寂寞的。
    “夫人。”
    嬷嬷的呼喊打断了良沁的思绪,良沁抬起头,就见嬷嬷气喘吁吁,从楼下跑了上来,刚看见她便道;“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司令....司令来了!”
    “你说什么?”良沁站起了身子,眸心满是愕然。
    嬷嬷不住的点头,“是真的,夫人,司令真的来了!”
    良沁心神大震,她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不等她下楼,就见自楼下走来一个男子,那男子身穿西装,头上戴着帽子,帽檐压得极低,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可刚看到那抹身形,良沁就认了出来,他是谢承东,是宁宁的父亲!
    良沁身子发软,一颗心“砰砰”跳着,仿似要从嘴巴里吐出来,不得不倚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直身子。
    谢承东取下帽子,他看着面前的良沁,看着她面色如雪,眸心错愕,窈窕的身子裹在一袭粉白长裙之中,因着慌乱,耳环上的流苏不断的摇晃着,只一眼,谢承东便是大步奔了过去,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
    良沁云里雾里,只觉自己是在做梦。
    一应的仆妇俱是知趣的退下,直到谢承东将她抱回了卧房,良沁仍是没有怔怔的看着他,谢承东捧起她的脸,炙热的吻便是压了下来。
    直到良沁快要透不过气来,谢承东才慢慢松开了她的身子。
    “你怎么会来?”良沁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喃喃轻语。
    “我想看你,也想看宁宁。”谢承东声音低沉,他与良沁快两年的日子没见,此时看见她,心中只觉百感交集,在这几百个日日夜夜里,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究竟看了多少回相片,而那两张相片非但不能压下思念,却只会让牵挂更深,思念更紧。
    良沁眼圈噙着泪花,她深吸了口气,才能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她没有再问什么,也心知谢承东来这一趟有多么不易,她拉过谢承东的手,向着孩子的小床边走去。
    宁宁正睡得香甜。
    这是谢承东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女儿。
    他倾下身子,有心想去抱一抱孩子,却又担心自己手重,会把孩子惊醒,他看了良沁一眼,良沁明白他心中所想,只哽咽道;“你抱吧,吵醒了也没关系。”
    谢承东终是将女儿轻手轻脚的抱在了怀里,他打量着孩子,看着孩子长长的睫毛,粉嘟嘟的小嘴,他舍不得松手,只低下头,在女儿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他一连陪了孩子半宿,孩子一直睡着,他便在一旁守着,几乎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儿,似是要将这一年的分别全部补回来。
    一直到了深夜,良沁为他放好了洗澡水,谢承东离开了孩子的卧房,去洗了个澡,回到屋子时,就见良沁正在那里等着自己。
    她穿着寝衣,单薄而柔软的料子,若隐若现的勾勒出她的身段,谢承东刚看一眼,眸心便是幽暗起来,他伸出手,拉住了良沁的胳膊,将她压在了床上。
    晨曦已近。
    良沁倚在他的臂弯,裸露的肩头白如象牙,她望着谢承东的侧颜,低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走?”
    “给宁宁过完生日,我就回去。”谢承东睁开眸子,握了握良沁的肩头。
    良沁心中酸涩,“你带我和宁宁一起回去,不行吗?”
    “沁儿,”谢承东温声安慰,“你和娘带着宁宁在美利坚先住着,国内实在是不太平,等着情势稳定,我会立马来接你。”
    见他仍是不松口,良沁不说话了,她知道与扶桑人的战争残酷而艰苦,她和女儿回国,只会让他分心。
    见良沁不吭声,谢承东又道;“如果你想留在美利坚,咱们就待在美利坚过日子。”
    “那你的天下呢?”良沁问。
    谢承东一震,他看着良沁的眼睛,缓缓告诉她;“再过两年,振琏也大了,江北军也好,天下也好,我全交给他,这也是良澜想要的。”
    他把天下留给傅良澜母子,把心留给傅良沁。
    谢承东只陪了良沁母女三日,宁宁生日后的翌日,他便是匆匆回国,孩子才与父亲熟悉,便又与父亲分别,当看着父亲上车后,一岁大的孩子起先只是依偎在母亲怀里,等着汽车开动,宁宁却是骤然开始了啼哭,任由良沁如何哄,宁宁都是不住地嚎啕,只让母亲的心更是凄楚。
    谢承东刚走后的这些日子,良沁时常恍惚,仿似谢承东从未来过,那三日,只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在梦里,他是温柔的丈夫,慈爱的父亲,可当她恳求他留下来时,他却还是摇了摇头。分别时,他并没有与她们母女说什么,只头也未回的上了汽车,良沁心中明白,他是不敢回头,生怕回了头,就再也舍不得走。
    这一日,良沁将宁宁交给了丫鬟照料,自六姨太做过手术后,良沁每个月都要陪着母亲去医院复查,六姨太的病灶虽已是做了手术切除,可仍是极有可能会复发,良沁一直十分小心,生怕母亲的身体再出岔子,总是按时携母亲前往医院。
    司机将母女两送到了医院门口,良沁扶着母亲下了车,与她一道向着大厅走去。
    待六姨太进屋检查后,良沁在走廊上等候,走廊里十分安静,唯有院子里不时传来几声鸟鸣,良沁担心母亲,心一直揪着,只不时的在走廊上踱着步子,等着这一次的结果。
    蓦然,前面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良沁刚看见那一抹身影,便是愣住了,她怔怔的盯着那个背影,那明显是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脊背笔直,走起路来十分英气。
    良沁的心跳的快了起来,她不敢置信的立在那里,直到那抹身影转了个弯,消失不见后,良沁才回过神来,她快步向着前面走去,就连撞到了护士也顾不得道歉,她转过走廊,就见院子里空无一人,方才那道身影已是消失了踪迹。
    她木怔怔的站在那里,想起方才的一切,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又怎么会远渡重洋,出现在美利坚?
    良沁双眸失神,想起梁建成临死前的一幕,脑海里便是一阵茫然,他为救她没了性命,可他的尸身,却被谢承东补上了两枪....
    良沁猛然闭上眼睛,梁建成身上的血仿似就在眼前,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身上多出了两个血窟窿,可她毫无法子....
    “谢夫人,您怎么在这里?”蓦然,身后传来的护士的声音,良沁回过神来,就听那护士继续用英文开口;“老夫人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医生让我找您进去。”
    良沁闻言,顿时将心神收回,她向着护士点了点头,与她一道回到了走廊。
    推开门,里面的六姨太看见女儿,顿时站起了身子,小声道;“沁儿,那医生方才和我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话,我又听不懂。”
    “娘,您别着急,我先问问医生。”良沁安慰着母亲,用英文与医生开始了交谈。
    她的英文并不流利,所幸那医生语速极慢,倒是让她七七八八的听了明白,医生告诉她,六姨太的病情有复发之象,不得不继续化疗(民国时代美国的西医已经有了化疗手段,张学良夫人于凤至赴美求医,就曾在美国接受过化疗),良沁的脸色白了下去。
    ☆、158章 云舟
    她不敢将真相告诉母亲,只得绞尽心思,哄了母亲重新在医院住下,化疗的过程痛苦而漫长,六姨太起先只是落发,而后则是瘦的形销骨立,眼见着母亲重病,女儿年幼,所有的担子全是压在良沁身上,良沁见着母亲如此,背地里不知掉了多少泪水,可在母亲面前,她却一直是平静而温和的,除了陪伴母亲,便是悉心照料孩子,医院和家里虽都有护士与丫鬟,可不论对母亲还是女儿,良沁一直都是亲力亲为,照顾的井井有条。
    待母亲病情稳定,女儿睡着的时候,良沁总会抽出空闲,去看一看报纸,听一听广播,国内时常有报纸传来,可报纸上的日期却大多隔了半个月之久,最新的消息良沁只能从国际广播里听得一二,那一场战争仍是遥遥无期,没人知晓要打到什么时候。
    每逢夜深人静,母亲和女儿都是睡着了,良沁总会拧开夜灯,给谢承东写信。
    良沁隔一阵子,便会让人给宁宁拍一些照片,而后精心选出两张,随信一道给谢承东寄去,日子一长,就连良沁都记不清自己究竟给谢承东写了多少信,寄了多少照片。
    谢承东偶尔也会回信,他的字体刚毅,力透纸背,他的信并不长,言语间却饱含着牵挂与思念。
    良沁每回收到他的信,都是舍不得一下看完,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将他的信收好,等着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看上一眼。
    六姨太这一次病重,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良沁起先医院家中两地跑,到了后来实在是支撑不住,只得自己在医院陪护,让嬷嬷把宁宁抱到医院,自己得以看上一眼。
    直到这一日,医生终是告诉良沁,经过这些日子的化疗,已是控制住了六姨太的病情,终于可以出院了。
    良沁听着,顿觉长长的舒了口气,在医院住了这样久,六姨太也早是不耐,听说了可以出院,自是喜出望外,连忙强撑着身子,和女儿一道打理着行李,做好了归家的准备。
    嬷嬷也是把宁宁抱了过来,宁宁如今已是快一岁七个月了,正是顽皮的时候,哪里肯在嬷嬷怀里待着,只扭动着小身子,从嬷嬷怀里钻了出来,趁着大人们忙碌的功夫,宁宁则是迈着小腿,从病房里跑了出去。
    这一日天气晴朗,医院的草地上不时有蝴蝶飞过,宁宁笑弯了眼,张着胳膊去追蝴蝶,她脚步不稳,跑起路来扭扭捏捏的,更是显得憨态可掬,偶尔有白人路过,瞧见这东方的小姑娘都是忍不住停下步子,多看两眼。
    蓦然,宁宁摔了一跤,孩子撇起了小嘴,不等她哭出声来,便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从草地上抱了起来。
    宁宁忘记了哭泣,小手在嘴巴里吮着,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样,黑发黑眼的男人。
    那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在东方男子中,算是十分英俊的人物。
    他目光温和,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道;“你妈妈呢?”
    宁宁闻言,眼瞳则是向着后面看去,良沁已是从病房里追了出来,看见女儿,便是喊了一句;“宁宁!”
    宁宁眉开眼笑,向着母亲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良沁快步走到孩子身边,将她抱在了怀里。
    “妈妈和宁宁说过,宁宁不能乱跑。”良沁轻声与怀中的幼女说话,却见孩子向着前面指去,良沁抬眸一瞧,刚看见那个男子,整个人便是怔在了那里。
    那男子眉目温煦,身姿挺拔,他穿着西装,整个人潇洒而英气。
    看见良沁,那人明显一震,黑眸中有少倾的失神,他就那样看着面前的女子,眸心有疑惑划过。
    良沁手脚冰冷,她怔怔的看着梁建成,只觉脑子里一股晕眩,咬了咬牙,方才站稳。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还能见到他。
    她看见了梁建成眼中的怔忪与疑惑,看着他的样子,良沁知道,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她不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可看着他如今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良沁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有欣慰,也有忧伤,有震撼,更有酸楚.....她抱着宁宁,眼眶却是红了,她转过身,在泪水落下之前,向着病房走去。
    “请等一等。”
    梁建成唤住了良沁。
    良沁面色发白,抱着孩子的胳膊不住的发抖。
    她没有回头,就听梁建成的声音又一次的响起;“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良沁仍是没有回头,她的泪水蓄满了眼眶,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从未见过他。
    良沁再没有停留,抱着孩子快步回到了走廊,转过弯,彻底消失在梁建成的视线中。
    梁建成却仍是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弹。
    直到有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十分亲热的喊了他一句;“云舟。”
    梁建成回过神来,转过头,就见一位风姿绰约,纤秾合度的女子向着自己款款走来。看见她,梁建成唇角露出一抹微笑,向着她伸出了手。
    周玉芹也是莞尔,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与他道;“你在看什么,喊了你两声,你都没听见。”
    梁建成摇了摇头,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才看见一个人,觉得特别眼熟。”
    “男人还是女人?”周玉芹嫣然一笑。
    梁建成看了她一眼,只是扬了扬唇,捏了捏她的脸颊,与她一道向着外面走去。
    走到医院大门时,梁建成却是停下了步子,他回过头,又是向着身后看了一眼。
    “云舟?”周玉芹轻声喊他。
    梁建成收回心神,眸底有淡淡的自嘲划过,他没有说什么,只牵过周玉芹的手,离开了医院。
    良沁抱着孩子回到病房,一颗心却还是砰砰跳着,她将孩子交给嬷嬷,自己则是倚着窗户,向外看去。
    她看见了周玉芹,看见了梁建成挽过周玉芹的手,看着他们离开了医院。
    “沁儿,你在看什么?”六姨太见女儿出神,便是走了过来。
    “没什么,娘,”良沁深吸了口气,她回过头,轻声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回家吧。”
    六姨太答应着,由着女儿扶着自己的胳膊,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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