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嫔不慌不忙地坐在那, 仿若石雕坚韧不拔。
    她已经做好准备,就等着被人发现了。
    但是出乎意料地, 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管住嘴, 关好门。”
    小宫女噗通一声跪倒, 吓得瑟瑟发抖, “皇……皇上……”
    凝嫔惊讶地看向皇帝,皇帝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他皱着眉无奈道:“凝嫔, 你太让朕失望了。”
    他看向旁边被下药昏睡的幼清, 眼神里闪过一抹柔情, 紧接着视线回到凝嫔身上,瞬时展露锋芒,“好大的胆子, 竟敢在御书房动手。”
    凝嫔所有的镇定瞬间不见, 她没想到皇帝会这个时候醒来,而且还……那么淡然……
    皇帝上前,一探德庆的鼻息。
    没了,凉透。
    他转过身,“来人啊,传御医,礼亲王突然重病, 恐有暴毙意外。”
    凝嫔愣住,她完全没想到皇帝的反应会是这样。或许是皇帝太过憎恨礼亲王, 或许是皇帝不想传出丑闻,又或然,他对她们姐妹俩存了那么一丝真心。
    总而言之,当德庆的尸体被妥当处理后,凝嫔跪在皇帝跟前,脸上有着赴死的从容:“事情是我一手策划,与旁人无关,求您处死我。”
    此时其他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为了填满这个谎言,皇帝做得滴水不漏。
    太医对外宣称德庆重病暴毙,为防止恶疾扩散,尸体必须火化。
    没有人需要对此负责,仿佛德庆的死,只是他作恶多端自毙的结果。
    皇帝眉目微沉,并不看凝嫔,“朕不杀你,却也不能再留你在身边。”
    凝嫔俯身额扣冰凉的大理石,地上黑黝的纹路复杂错乱,仿佛能钻到她的眼睛里去,搅得眼泪哗啦啦往外掉。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怀抱着复仇之心在深宫里筹谋,极尽手段只为取得皇帝宠信,说对他没有感情,那是假话。
    她颤着嘴唇,轻声问:“皇上,您就不问臣妾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皇帝凝视她,深沉的目光里有着看透一切的力量,“你进宫,不就是为了今日之事吗?从今以后宫中不再有凝嫔,昔日的凝嫔染病而亡,从此你便只是寻常百姓。”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深宫之中,最会做戏的,不是她们这些妃子,而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们像蚂蚁一般,被人牢牢掌握在手心,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只是冷眼旁观着。
    凝嫔身上一阵发寒,她自以为忌讳如深的秘密,却只是皇帝所知万事中再渺小不过的一件小事。
    既然他什么都知道,那么宋家的事……
    她狠下心直直地往地上磕去,磕得头破血流,“求皇上重审当年灭门之事,求皇上给宋家一个公道!”
    皇帝眸色一黯。
    凝嫔跪着前进,将铁盒奉上,恳切地看着皇帝,“请皇上昭告天下当年真凶!”
    皇帝皱眉,接过她递来的铁盒,看了数秒,随手放到一旁,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人已经杀了,还不够吗?”
    凝嫔抓住皇帝的衣角,“皇上,难道你就不希望替自己的侄子洗脱当年冤屈吗?德庆作恶多端,难道死后还要享后人敬仰吗?”
    皇帝沉默。
    若要将当年的事情翻出来,势必引起不小的轰动。
    许久,他背过身沉声道:“朕自有定论。”
    ——
    幼清醒来的时候,周遭空气里飘着龙涎香的气味,外面天色已暗,四角几根宫蜡摇摇晃晃地摆动着烛光。
    她直起身坐起来,浑身困乏,头晕目眩,仿佛还没有从梦中挣脱。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宋府其乐融融,她穿着百寿羽衣从宴席上招摇而过,爹摇头叹气作势责她,娘却一把将她抱住搂坐腿上,疼惜地喊着:“我的好阿妙。”
    幼清擦拭眼角的泪,抬头望见一人影窜动,朝她而来。
    她以为自己是下地府了,做了杀人的事,没来得及回神,就被人拖下去斩了。
    这会子有人来,大概是来接她去和爹娘团圆的。
    等那人到了跟前,她看清楚来人相貌,顿时三分惊讶,问:“地府里也有皇帝么?”
    皇帝笑着坐下,“不知道,哪天等朕死了,下到地府看一圈,再托梦告诉你。”
    幼清清醒过来,下意识便问:“凝嫔娘娘呢?……礼亲王呢?”
    她半咬着嘴唇,一双眸子清澈透亮。皇帝实在想象不出,这张美艳与纯真并存的脸上,会出现杀人时的凶狠神情。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都死了。”
    幼清张大双眼,艰难地挤出话语:“凝嫔娘娘……死了?”
    泪水瞬间充盈眼眶,她浑身颤抖着,嘴上嗫嚅:“不……不……该死的是我!”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明明是她的主意,到头来为什么会是堂姐承担后果!
    她哭得泣不成声,几乎要将自己淹死在眼泪中。
    皇帝抱住她,轻声安抚:“不要伤心,你还有朕,朕会好好保护你的。”
    幼清无力地哭着,什么都听不进去。
    皇帝抚摸着她的青丝,声音极具魅惑:“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宠妃。”
    幼清猛地一怔,她奋力推开皇帝,喊道:“我不要做什么宠妃,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皇帝耐心道:“朕不会杀你,幼清,乖,留在朕的身边。”
    幼清大声吼道:“我不是幼清!我是阿妙!我是宋阿妙!多年前被德庆灭门的宋府孤女宋阿妙!德庆是我杀的,不是凝嫔娘娘杀的,你要追究,就追究我,全是我一人所为。”
    皇帝:“朕知道你是宋阿妙。”
    幼清愣住,“你说什么?”
    皇帝俯身靠近她,“凝嫔是你的堂姐,德庆是你的仇人,你进宫是为了找寻宋府被灭的真凶,朕说的对不对?”
    幼清一脸惊慌地看着他。
    皇帝的神情始终未变,淡淡的,像是画里描的山水。
    “这些朕都不在乎。”他握住她的手,“做朕的妃子,可好?”
    幼清摇头:“不。”
    他敛起神色,清淡的眉目瞬间阴晴不定,他的声音太过严怖,灭人九族时也不过是这般语气,“你不怕朕杀了你?”
    幼清:“我要的就是这个。”
    皇帝捏住她的下巴,“我哪里不好?”
    幼清直视他:“哪里都不好。”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她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千里之外。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过去顾盼生辉,如今却面如死灰,他几乎能预料到强留她不久之后佳人香消玉殒的后果。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私。
    “凝嫔没死,朕将她安排在城外,至于宋府的事,朕会给你个交待。”皇帝的声音很是疲惫,像是用尽所有力气,“回到德昭身边,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
    说罢,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去。
    幼清僵在原地,眼泪犹挂在眼角,她抱住臂膀倒在被褥上,整个人不知是该喜该悲,最终缓缓闭上眼睛。
    德庆暴毙宫中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礼亲王府,除了木清子,无人敢有异议。
    木清子嚷着要看德庆尸体,得到的却是一罐骨灰。她哭了整整三天三夜,图赞听闻德庆意外,便发信让木清子回吐蕃。
    一个月后,再无人提起德庆,仿佛他从未在世间存在过。
    礼亲王府的旧人全被遣散,连同德庆过去那些党羽,连根拔起。
    毓义奉命去查封礼亲王府时,在机关暗屋里发现无数惨绝人寰的酷刑,其中发现个活人,虽然受尽折磨,但是依旧能看出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子。
    毓义惜他可怜,准备找人替他疗伤。男子记忆全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是说要回家。
    “她在等我,我们要去江南水乡,宅子前种海棠,春天花开的时候,我们做花酒埋在树下,来年夏末的时候,花前月下共酌一杯。”
    毓义问不出其他,只得作罢,给了他些银子,任由他一路南去。
    睿亲王府。
    倔强地在天牢里待了一个月才肯出来的德昭今日终于回府。
    他原是不想回去的,仿佛踏出天牢一步,就是向皇帝示弱。无奈最后被侍卫强硬驾着赶出牢。
    他颓然地走回府,远远望见府门口有人迎接。
    大概是太妃。
    德昭想起以前那些日子,回府的时候总有幼清迎他。
    那时候,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他垂头丧气地低着脑袋,走到府门口,看都不看抬腿就往里跨。
    太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德昭,你瞧瞧这是谁。”
    德昭无精打采地往人群中一看。
    梦里,他亲过千万遍的面庞,如今那娇艳面靥近在咫尺,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摸到温热肌肤,这才敢确信,不是在做梦。
    幼清皱眉拍开他的手,“呆着干什么,难道你不愿意看见我么?”
    德昭上前一把搂住她转圈,笑得嘴都要咧开了,转得幼清晕头转向了,这才舍得把人放下来。
    “我就知道,四叔是疼我的。”他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双目发直,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失而复得的爱意。
    幼清埋着头并不理他。
    等进了屋,德昭将所有人拦在屋外,关上门转身就朝幼清跪下,他抱着她的双腿,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发誓,倾尽所有,我也会为你和宋家讨回公道,阿妙,不要再离开我,求求你。”
    幼清试图让他起身,他不肯,生怕一松开她便会如泡沫般一吹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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